这样的来历自然不适合跟人细说,殷无书见谢白不反对,便挑着重点三言两语跟娄衔月说了个大概,毕竟她顶着一头雾水就是想卜算也无从下手,更别指望算出来的结果会准确了。
    他们说得精简,可架不住娄衔月脑洞大,她大概就着这几句话脑补了一场鸿篇巨制的苦情戏,最后皱着脸一副肉疼的样子戳了戳谢白裹了黑布的手背,问道:“你睁眼前,就是三四岁那阵子,有知觉有意识吗?”
    谢白面不改色地抬了眼,语气平淡道:“有。”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不曾间断过的酷刑,他统统都能感觉到,分毫不落。那时候他更像是陷落在漫漫不知尽头的梦里,会疼会难受,但是喊不出、哭不了、挣不开。在他记忆的起始点里,他碰到的就统统都是黑暗里的东西,遭受的全是厉鬼该受的刑。
    所以当他真正睁开眼活过来的时候,他对这个一无所知的世间是满怀敌意的。
    他抵触每一样靠近他的活物,但抵触的方式却无比单一。因为睁眼前的所有记忆告诉他,哭喊没有用,挣扎同样也没有用,只有屏蔽掉所有外界的东西,屏蔽掉所有感官,才能疼得稍微轻那么一点点。
    于是他整日蜷坐在角落里不动也不出声,把殷无书那么大一个活人完全当成了空气。
    好在殷无书根本没把他的抗拒和漠视放在心上,耐心出奇地好。
    谢白第一次对殷无书稍稍放下一点抵触是睁眼后的第九天。
    那天春寒料峭,偏偏又落了小雨夹雪,阴冷极了,到了夜里,更是连每一处骨关节都冷得发疼。那时候的谢白正体虚,又整日不吃不睡表情木然地缩在角落,身上根本扛不住半点儿寒气。
    他其实冷极了,但是冷这种感觉对抗过刀山火海滚油过身的他来说,算是最容易忍耐的一样了,他表情不变甚至连哆嗦都没打,硬着骨头一声不吭地扛着,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儿痕迹。
    当时刚进屋的殷无书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便道:“你很冷?”
    他说的是一句问话,尾音却并没有上扬,一副十分笃定的模样。谢白其实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单靠看脸,殷无书就能知道他冷不冷。不过当年的他根本没有给予半点儿回应,依旧霜雪不化地蜷坐在角落里。
    在这之前的几天,殷无书知道他抵触心和防备心极重,所以一直注意着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以免激到他。可那天,殷无书却浑不在意地直接握了握谢白的手。
    那时候谢白的手又瘦又小,五指都细得近乎皮包骨,殷无书一只手就能将他双手都包进掌心里,不知是不是他天生极阳的关系,他的手暖极了,暖得谢白一时间几乎忘了反应。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想朝旁边躲,想抽出手来离殷无书远一些,又踢又打甚至一口狠狠地咬上了殷无书的手腕。
    他自觉咬得极其用力,但小孩子的力道毕竟大不到哪里去,连血都没见。殷无书也根本没当回事,依旧左手握着他的双手,右手在他后膝弯一抄,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
    谢白维持着啃手的姿势,被他抱到了老木扶手椅里坐下。
    他将谢白抱坐在膝上,用不知从哪儿捞过来的长袍和狐皮裹住,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行了,松口,还能咬出花儿来么?差不多表个心意就成了,我不缺记号,来,脚缩一下,给你裹严实了。”
    殷无书的怀里和他的手心一样暖和,是那种可以穿透皮肤骨骼,一点点渗进身体里的暖和。
    谢白被裹得只露了头和两只手,力气被锁了大半,又因为人的天性总是趋暖畏寒的,渐渐便老实了。他一动不动地僵了一会儿,而后抬眼看了看殷无书,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便一声不吭地放下了抓着殷无书的手,也松开了牙。
    “这才对。”殷无书似乎觉得他那模样挺有意思,笑了一声,而后把他的手也裹进了狐皮里。
    早在被抱回来的时候,殷无书就给他擦洗过身体,又每日加一道除尘咒,浑身上下没有一星污迹。他头发漆黑似炭,乖顺地贴着耳鬓。脸瘦出了下巴尖,搁在殷无书手背上的时候,还有些硌。乌沉沉的眼睛因为瘦小的关系,显得格外大,却总蒙着一层水雾似的,看不出多少活人气。
    看他脖子以下被裹成了一团小小的蝉蛹,不情不愿却又老老实实地窝坐着一动不动,殷无书被逗乐了。
    他长袖一扫,地上便多了一只火炉,炉里火光烈烈,不知填了些什么在里头,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以及浅淡的花木香。殷无书在火上支着一杆木架,架上温了一壶酒。
    他维持着一贯的穷讲究,就着花木清香和窗外雨雪喝着温酒,居然还得寸进尺地企图骗刚满五岁的谢白来一口。
    谢白窝坐在殷无书怀里,那些嵌进骨缝的寒意被一一驱散出去,渐渐由殷无书怀里的暖和气替代。他抿着嘴唇,默默让开殷无书的酒杯,好奇又满是警惕地盯着火光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这火怎么也烧不到他身上来,这才小心地一点点放松下来。
    小孩子的爱憎其实简单的很,谁对他好他就亲近谁,谁让他难受他就讨厌谁。那时候的谢白来历再怎么特殊也终归还是个孩子。那是自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从身体的苦痛中脱离出来,不用忍受煎熬。他对这陌生的世间依旧满是敌意和抗拒,但从那一晚起,唯一的例外就是殷无书……
    娄衔月叹了口气:“我突然理解你小时候为什么除了殷无书谁也不理了,这事儿要搁我身上,我睁眼之后别说理人了,估计见谁都想杀。”
    殷无书:“……”
    谢白:“……”
    “所以你觉得,你现在身上出现的问题,很可能跟当初给你布百鬼养尸阵的人有关?”娄衔月问道。
    “不是可能。”谢白道。
    而是肯定,毕竟这世上知道谢白来历,并且能对这点横加利用动手脚的,只有那个人了。
    娄衔月一想也对,便伸出双手把那六枚铜钱挪到了自己面前:“行,那个丧心病狂的变态你铁定恨透了吧?娄姨帮你把他找出来!”
    谢白盯着她手下的铜钱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道:“我没恨他。”
    娄衔月手一抖,差点儿脱口而出“你也变态啦?!”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住了。
    就连殷无书也一脸诧异又古怪地看向他,似乎觉得他脑子哪里不对。
    “小时候恨,大一些就改了想法,因为我发现我开始怕死了。”谢白冷冷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而后熟练地接过娄衔月手里的铜钱,在虚拢的手心里东南西北各走一圈,而后一把将铜钱散在了桌面上。
    开始怕死了,便意味着想活。如果没有当初那个妖邪的阵,他连活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不妨碍我去找他。”谢白盯着滚动了几下后安静倒在桌面的铜钱,凉丝丝地说道:“他现在背地里动手脚不让我活,那我只好把他先弄死。”
    娄衔月:“……”
    这世上妖灵众多,性情能耐也千差万别,有能呼风唤雨的、有喜胡作非为的、也有除了寿命长一点跟人没什么区别的。作为一只起码有谢白两倍大的妖,娄衔月就属于最后那种,打架不会,杀生不行,她除了长寿之外只有两样技能点,一是天生会卜算,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看,看了还喜欢背,以至于通晓各类阵法符咒。当然……仅止于字面上的通晓。
    她在古阳街安心住了上百年,也是靠洛老板和殷无书两人在这里坐镇。活这么久,她还真没见过几个敢挑衅殷无书的活物,毕竟没谁希望自己死得太惨。
    在她看来,那位百年前给谢白布阵让他活过来,百年后又开始动手脚让他活不安生的主,针对的其实不仅仅是谢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包括殷无书。
    娄衔月这么想着,忍不住一边嘀咕着“呔!谁这么大狗胆!”一边十指飞快地拨弄着桌面上的铜钱。
    谢白:“……”他被娄衔月十根指头晃得眼花,索性便不看了,微微阖上双目。
    结果没闭片刻,就听娄衔月开口道:“东北。”
    谢白睁开眼,就见桌上的铜钱被娄衔月排出了卦,她点着铜钱冲谢白道:“由此一路往正东北方向,行三千五百里,山水相接处,阴位。”
    第18章
    立冬送完药碗一下楼就听到这么一句方位,顿时二话不说掏了手机嘀咕着:“帮你查查看啊,往正东北三千五百里……云杜山?诶不对反了,这特么都进海了,哪来的山?”
    娄衔月噗嗤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傻,我说的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东北方向。”
    “啊?”立冬抓着手机没反应过来。
    倒是殷无书开口道:“鬼门。”
    “还是你有经验。”娄衔月道:“古阳街正好镇在正阴位上,以此为始,每八十一里地为一界,每界有两处鬼门遥遥相对,一则进,一则出。进门叫正西南,出门叫正东北。沿着这条线的方向朝“正东北”走,三千五百里。鬼门是会随当地情况而变的,所以你站在这里抓着手机研究一天也不会知道怎么走的,得走到那里再看。”
    其实这些活了不知多久的妖灵们很少会去卜算些什么,因为知道得太多并非是好事。他们在时间上比普通人宽裕太多,因此更随性恣意一些,也更倾向于去享受“未知”。所以立冬他们自然对娄衔月这一套并不熟悉,除了每隔百年就得去找下一任阴客的殷无书。
    娄衔月解释了一番,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出声来:“我又想起以前关于你的传言了,睁眼就能欲知后事什么的,都快扯到姥姥家了居然有那么多人信。”
    殷无书嘴角一抽,哼笑了一声。
    其实小时候的谢白一方面跟殷无书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一方面又时不时会从别人那里无意间听到一些关于殷无书的传言,那些传言又多又杂,有好有坏,有部分光听听就觉得夸张至极。
    在几则流传最广的传言里,殷无书要么阴晴不定,即便笑吟吟的也没人敢惹,要么戾气深重,抬手就能把招惹他的直接活撕了,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说他天生能知晓后事,卜算工具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
    那些传言由来已久,最初的起源已经说不清了,至少在世的没人能证实真假。
    而那些传言又都和谢白亲眼所见的大相径庭,以至于当年他每每听到总是不以为意。至少殷无书卜卦找人的时候会用铜钱,离他最近的诸如谢白自己,以及娄衔月、洛老板他们也没被活撕。
    殷无书抬起头,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太阳,又扫了一圈屋里的绿植,而后食指在桌子上轻叩了几下,道:“你今天动身?最好等入夜,夜里鬼门更容易分辨一些。”
    谢白“嗯”了一声,冲娄衔月道了一声谢,而后站起身来,那架势显然要走。
    殷无书一把拉住他,一脸忧思深重的模样:“别急着跑啊——你确定出门能认路?每八十一里辩一次鬼门,这方向要是走偏了,能相差十万八千里。”
    谢白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
    “用我跟你一起——”殷无书还没说完,就被谢白抽手打断道:“不用。”
    娄衔月扭头背着这俩冲立冬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道:“都特么死倔死倔的。”
    就她所了解的殷无书,要是真想做什么事情,对方一定拒绝不了。因为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人给绕进去,让对方无从反驳只得由着他来。所以她觉得谢白即便说了不用,殷无书也还是要跟过去的。毕竟是养了小一百年的人,不算父子师徒也多少养出点儿堪比骨肉的感情了,哪能真翻脸无瓜葛。
    结果让她诧异的是,殷无书还真就住了嘴,挑着眉点头道:“不跟也行,我给你个罗盘你带上,就小时候教你用过的那个,把持着点方向,以免走岔了。”
    谢白:“……”
    他眼看着殷无书真从口袋里摸了个罗盘出来,一副“我没开玩笑,你确实路痴”的模样,脸色就忍不住有点儿发青。他紧抿着嘴唇跟殷无书对峙了半天,最终还是抬手一把抓过了罗盘,放进大衣口袋里,僵着声音冲殷无书道:“我先走了。”
    殷无书还又提醒了一句:“出门东西带齐,别落了什么回头再到处乱找。”
    “……”谢白转头就走。
    娄衔月又默默拧过头去,用口型冲立冬道:“这真是殷无书?!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立冬:“……”
    谢白从那间玻璃屋出来,穿过长而宽敞的客厅,远远听见身后留在玻璃房中的娄衔月问殷无书:“你最近两天往桃坞典当跑得很勤啊,不是挑大清早就是深更半夜,我在楼上可都看见了,你跟洛竹声谋划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呢?”
    桃坞典当……谢白想起来早上刚到古阳街的时候,确实看到殷无书从对面洛竹声的店里出来,那时候街上还没有别的人影。
    殷无书答道:“最近得出门几天,让他帮忙照看点东西。”
    娄衔月:“出门做什么?”
    殷无书道:“丢了些东西,去找找。”
    最后的尾音随着谢白一脚踏进黑雾中被截断,后话就再听不清了。
    他回到住处的时候,冷不丁想起殷无书那句“东西带齐”,忍不住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万灵树向来跟着阴客走,想招随时能招出来。而除了万灵树,这屋里也就不剩几样东西了……
    谢白走到单人沙发旁,弯腰拿起了方几上那本杂记,随便翻了翻。这书他断断续续翻过大半,还剩了十来页。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把这本不大的杂记顺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窝在阳台上晒太阳打盹的小黑猫察觉到他回来了,“嗷嗷”叫了两声,团子似的一路从阳台滚过来,撞到谢白的脚踝才刹住车,大字型瘫在谢白脚边,一副随便揉的模样。
    谢白看了眼窗外,离天黑尚有一些时间,便一把抱起猫,捏着它的尾巴尖道:“江里捞上来的两条阴鱼还在我这儿储着呢,差点忘了。”说完,他便趿拉着拖鞋进了厨房。
    这间屋子的厨房自打他住进来起,就根本没派上过用场,光洁如新。
    虽然谢白从来不用,但是本着过普通人生活的初衷,这厨房里该有的锅碗瓢盆却一样不少。
    他抬手从架子上卸下砧板,手腕一抖,一条阴鱼就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直直落在砧板上,维持着刚从江里捞上来被谢白开了膛的模样,死不瞑目。它浑身还散发着新鲜的潮湿水气,仿佛被冻住了时间一样,半点儿腐坏的迹象都没有。
    一见谢白真要动手给它做吃的,原本乖乖窝在谢白怀里的小黑猫瞬间一僵,四肢爪子疯狂刨着,企图蹿地逃跑。似乎觉得谢白这种活剖生鱼塞给他的主,不可能做出什么能下嘴的东西。
    谢白“啧”了一声,皱着眉给它加了灵缚,道:“跑什么?我又不是没做过吃的。”
    多年以前,他跟殷无书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偶尔兴趣上来了,也会动手做点吃的,烹个小鲜,炖点药膳,基本都是从妖市的食肆里记下的。他直到二十来岁的时候都还吃不了正常的东西,依旧靠阴尸气为生。但是看到热气腾腾的新鲜食物心情就会变得不错,所以他很享受那个过程,尽管他连味道都没法尝,只能根据闻到的香气来判断做得怎么样。
    至于做好了的食物,他自己无福消受,就只能看着殷无书吃。
    谢白一向不喜欢把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俗称闷骚。每每把食物塞给殷无书的时候,尽管脸上依旧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实际心里一直带着点儿颠颠的献宝的心情。
    殷无书头一回吃他做的东西时,皱着眉眼表情如丧考妣:“你这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打算给我下毒离家出走么谢姓少年?”
    谢白当时耳朵尖就红了,冷着一张冰霜不化的脸,抬手就要把碗盅抢过来倒掉。
    结果殷无书当场就没憋住笑开了,护着碗盅站起了身,还不真不假地绕着院子避让着谢白,一边避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逗你呢看不出来?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好骗,往后出门可怎么办?好了好了你别跟着在后面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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