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们说才刚吃了回来,怎么就困了?”
    “别是身子不舒服……”
    我揉着额角,等待胤禛打发了他们,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打了谁,紧接着又听见一句——“玛嬷该不是有了身子吧……额娘那时就是这般,总是吃了睡睡了吃的,还总是累……”
    手上一紧,我就被牵着大步朝前走,径直进了门。嘭嘭两声闷响,房门关在身后。
    当朝皇帝这个人啊,有时就是这样——简单,粗暴。
    完美!
    ☆、316.往事轻拾
    小孩子的话,一笑便罢,偏就有人当了真。
    几日过去,我都忘了,被接连不断地小心照应,真是有点不适应。平日并非不好,只是这回表现得有点过了头,小心翼翼的样子太不像他了。
    他观察我,我也观察着他,终是忍不住问:“怎么了?干嘛天天盯着我不放?还怕我跑了不成?”
    胤禛干脆扶着我小心坐下,问:“要不要找御医过来看看?”
    “怎么了?不舒服?”反手拉他坐在身旁,上下打量,“哪儿不舒服?怎么不说呢?我叫她们唤人去……”
    还没站起,被他吓了一跳,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怨念成灾,偏又带着些期盼似的。
    “我说的是你,这几日总是困倦,也没见做什么就累……要不要找个御医过来给你看看。”
    那么直接的一个人,反倒支吾起来,害我搜肠刮肚后,福如心至般恍然大悟。想笑,又怕他生气,强忍着道:“你想多了,都多大岁数了,你当我是胤祥他媳妇儿呢。天儿热,人就懒,我又没什么可忙的,困了就睡呗。”
    他很失望。
    揽我靠到怀里,半个字都没说。
    我就也跟着失望起来,心疼他难掩的失落。
    这个男人,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得到了,跟他那帮兄弟比起来赢了一切,偏他最想要的并非所得。
    如他一般,手掌轻轻落在背后。贴得那么近,能触到心跳。
    “胤禛,像你说的许个来世吧,到时候我一早儿就把你给订下来,谁也甭想占着你。咱俩不再浪费时间,就你和我两个。你不做皇子,不当皇帝,就是个最普通的男人,我做你的女人,我给你生儿子、生闺女,过一辈子。”
    不看眼前一切,再熟悉都忘却,只嗅到他的气息。好像转眼间就真的过上了那种日子,简单又幸福。
    该是怎生模样?
    他是谁,我又是谁?我们又会在哪里?
    恍惚间,那些蝉鸣叶动,水波风拂,仿如织就一张网,如梦似幻。
    耳边悠悠喟叹:“你就是你,笑意……”
    我应:“好。”
    “那我是谁?”
    我比他坚定,“你就是你,谁也不是。”
    他就笑,低沉入心。隔了好久,久到我几乎快要入睡,才更加低声地说:“江煜城?”
    我咀嚼着如此简单偏又陌生的三个字,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恍如隔世,短暂闪现,交错掠过,勉强拼凑出一张面容,带着笑的双眼。仿佛也是夏日,我们站在某处,我抬头仰望,刺眼的阳光几乎灼出泪来,干净又漂亮的手掌虚遮在我眉上,便看见那样一双笑眼。
    后心处压着一只手掌,若有似无地敲着指尖。
    谁说童年孤苦?我也是有朋友的,亲朋好友,真真实实地温暖了二十余年。
    真的是恍如隔世,又或许我们只是彼此生活在不同的时空,再难相见。
    有些人,很重要,可轻易提起,不带离愁别绪,只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他。
    我也笑起来,点头重复,不知多少年没有提起过的人名就这样唤出口,亲切如故。
    房间里霎时间只闻我的笑声,显得异常安静。
    背上的手仍是那样轻轻敲点着,没有规律可循,有点痒,躲不开,一点点疼。
    静默许久的人终于开口:“是谁?”
    我愣住。努力扬头看向他,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不知?那又因何提起。既知道,必是曾经听我无意说过……我没有印象,许是胤祥与他说的。
    这样别扭,我更想笑了,故意凑近反问:“你猜呢?”
    他推不开橡皮糖似的我,赌气般勒得死紧。我不挣,朝着面无表情的脸上吹气,“你可别去做他,真要那样,咱俩三辈子都成不了夫妻。”
    怔住的人换成他,转瞬笑起来,眉开眼笑,臂间松了力道,复又收紧。
    年近半百啊,真是越活越像个小孩子,得意成这副样子……男人!
    不忍再戏弄他,心里莫名被什么东西溢满,又酸又甜,难以言喻。
    “说说你以前的事儿。”
    他的兴致倒好。
    我苦思冥想,无奈地问:“打哪儿说起?”
    他揽着我往后靠,阖了眼帘放松说道:“随你。”
    很多事我以为记不起,却在某一段时间的长河中看到另一个自己,面容真实,细节清晰,那些场景和人物皆是鲜活,一言一行仿如重演。而我,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演绎在不同的时空,或哭或笑。
    每每停顿,我以为睡着的那个人便无声示意,他醒着,要我继续。
    难得的清闲与幽静,彼此偎靠着闲适又舒服,夏日都像将要远行,带来一丝秋意凉爽。
    ~~~
    真正的秋风遍袭京城时,再由不得我恣意犯懒。
    两位皇子来年将要大婚,负责置备的人早已悄然着手,向我报备时几乎妥当。
    整座皇宫都知道,四阿哥和五阿哥要当新郎倌了,偏这两个小子还是不着四六地可劲儿折腾。朝政自是没得挑,有胤禛看着,哥儿俩再贪玩也不敢造次。离了公务,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怎么就长不大呢?
    弘昼的“疯”,我早知晓,自有正史野史供我追根溯源,谁成想,弘历比他兄弟还要加个更!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愁煞人也。
    皇宫的日子尚算无忧,到了园子里真是另番光景,外带永璠哥儿俩,上蹿下跳活脱脱四只皮猴子。
    这不,从树上摔下来了,谁也甭抢着背锅,人人有份!弘昼摔折了胳膊,弘历断了腿骨,患难见真情!打今儿起,你是我的腿来我是你的手,真真的手足兄弟!
    哥儿俩养在了一处,吃一处,住一处,读书在一处,疗伤在一处。
    胤禛坐在椅中沉默良久,也没见着眼瞅谁,兄弟俩早已默契地噤了声,低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没出一口。
    胤禛没说什么,走了。
    祈筝来了。
    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偏又忍着不敢多说,大眼睛里盈满雾气,不见昔日笑容。
    兄弟俩眼见阿玛走了额娘来了,登时现了原形,挽着祈筝讨安抚。
    许是我还杵在这里,祈筝有些拘谨,扯着嘴角勉强笑着。受伤的二人没摔着脑子,还会看脸色,更懂人心,慢吞吞蹭到我的身边。
    弘历悄悄攥住我的衣袖,眼中才显了丝笑,更快地敛回去,咬着唇隐隐透出几分倔强,像足了胤禛。
    “额娘,儿子错了。”弘历小鼻子小眼地晃着我的袖口,弘昼抓住另一边,相似神情,“额娘,您别生气,儿子知道错了。”
    轻轻拨开两只爪子,坐到方才胤禛坐过的地方,“错哪儿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弘历低着头说:“儿子不该去爬树,更不该去掏鸟窝,自个儿摔下来也便罢了,不该砸在五弟身上。”
    瞅了眼站立在后方的祈筝,我点点头,“这碴儿就不提了,已然知道了,多说无益,也不是头回了。”
    弘历嘿嘿一乐,连声应是:“幸好没有砸到永璠他们。”
    我还没来得及损他两句,弘昼笑嘻嘻地接着说道:“是是,儿子把他们推开了,不能砸着,额娘宽心。”
    还说什么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没心没肺是一定的!
    掸了掸裙摆,站起身,“行了,这几日就消停点儿吧,让你们额娘好生照看着。”临出门,我还是补了一句:“亏你们心里还有侄子,真要伤着永璠兄弟,怕是你们二哥头一个不饶你俩。”
    心大的兄弟二人脑袋点得跟拨浪鼓似的,异口同声,“额娘放心,不会再有下回了。”
    我拍了拍跟过来的祈筝,道了声辛苦,无奈摇头,“得了,好生养着去吧,转年就要大婚了,不想缺胳膊少腿儿地娶媳妇进门,就都老实一点儿。要是真有能耐你们俩就可劲儿折腾,看有没有人能治得了你们。”
    随手将门掩在身后,听得见里面雀跃的低呼,真是一对气死人不偿命的讨债鬼。
    秋风愈寒,吹得树梢拼命摇摆,落叶频频飘向地面、湖中,颇有几分萧瑟之意。
    不知胤禛方才经过这里时,可有此等感触,也不知他见了那两个小冤家之后,是否还那样心心念念地渴望多有几个孩子。
    我念的人守在屋子里,未见平日忙碌之象,悠然倚在窗边看书。
    搭了条锦被在他腿上,顺手掩了窗,他才抬眼看向我,似笑非笑。
    我摸不着门路,“笑什么?”
    他不言,笑意愈发明显。
    “你还真是……年纪越大,心越大,还能笑得出来。怎么也不罚了?早年不是动辄就罚,非抄即跪,现如今转了性?”
    书卷随手搁置一旁,指尖敲了两下,我忙下塌倒了杯茶来。
    他微微摇头,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又在身边点了点,“过来坐。”
    我竟会错了意。蹭过去偎进被子里,才发觉有些累了,无力地叹:“胤禛,要不……就咱俩算了,儿女都是讨债鬼。下辈子,下下辈子,就你和我两个吧,好么?”
    扶在臂上的手揉到脑后,笑声低沉,“好。”
    ☆、317.夏之苍白
    原以为喜事连连的雍正五年怕是过不去了。
    喜未到,满是悲凉。
    去年,未待春花尽落,红笑便先去了。她是胤祥和孝颜的第一个孩子,她聪明漂亮又讨喜,她才二十岁,雍正元年时才被胤禛指了婚嫁为人妇。
    转个年的工夫胤祥家的儿子又没了,虽不是孝颜生的,却也是他养了一年的亲儿子。我不敢问,连劝都不能,兀自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这座宫墙殿宇间,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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