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来倚着树干静候了会,肩上才慢慢有感觉,灼烫、放射性的火辣刺痛,温热的血开始外流,他动作幅度很小地掏出刀子,割撕下衣服,作简单包扎。
    又是一枪,重物坠地的声音和痛呼。
    应该是打断了吊人的绳子,卫来心里发凉。
    他不大敢挑战狙击手,战场上,这些人被称作“看不见的魔鬼”或者“单兵杀人机器”,出任务时,可以5到6个小时趴伏不动,喝水进食都是使用吸管,头脑非常冷静,枪法极准——不敢说枪枪必中,但曾经有人做过统计:越战时,平均每杀死一名士兵要用到20余发子弹,但狙击手平均只需1.3发。
    他已经中了一发了,不敢冒险离开庇护所。
    天色变黑了,但这只对狙击手有利:枪上应该有夜视和红外瞄准,卫来控制着自己的吸气呼气频率,可以感觉到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
    树身忽然轻微一震。
    卫来脊背一僵,那个人在打树,应该是想逼他慌乱间暴露。
    他握紧手中的枪,提醒自己沉住气。
    树身又是一震,同一位置。
    电光石火间,卫来忽然反应过来,头下意识一偏,几乎是与此同时,树干被打穿,子弹穿出的位置,正是一秒前他后颈紧贴的地方……
    ——
    岑今坐在床上,手边放着那把沙漠之鹰,那个男人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不敢乱动。
    已经半夜了。
    约莫两个小时之前,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还听到吉妮大吵大嚷的声音:“走了!真的走了!她给我钱,让我跟她换的衣服!她说有人监视她,她要逃跑,还说她男朋友会在外头接应她……别问我,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以为那些人会冲进来,但那以后,院子里就渐渐平静了。
    现在更平静。
    岑今看着那个男人笑,轻声说:“你别怕。”
    “你陪我等到明天日出,我会给你钱。”
    那个男人瑟缩着点头。
    岑今又说:“他还没回来。我现在后悔了,我不应该选他做保镖的。”
    那个男人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答。
    月光下,岑今忽然流泪。
    “你懂吗,当你做好计划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应该让意外发生,不管你怎么想,你都不应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跟你讲话,你要有反应,懂吗?”
    眼见她忽然抓起那把枪,那男人拼命点头。
    岑今又笑:“我走了,我去找他。”
    她起身下床,那个男人嗫嚅着说:“你……你不是说等到日出吗?”
    岑今说:“你懂个屁!”
    她伸手去拧门锁,手控制不住发抖,缩回来,又握上去,嘴里一直喃喃重复:“你懂个屁。”
    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打开门,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僵住。
    卫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扶着墙,呼吸粗重,夜风送来他身上的潮气和血腥味。
    他抬头看她,声音嘶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开门?嗯?”
    第51章
    岑今说:“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她冲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重量超出她预期,腿上一软,险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又撤去——卫来撑住墙身,说:“你不行,让他出来一起。”
    岑今反应过来,叫出那个埃高男人,把卫来架回屋里。
    卫来低声吩咐她:“急救的装备和卫星电话,我放在吉普车底盘下面,你去拿过来,还有……注意一下外头动静,不要太大意。”
    岑今点头,即便不知道他现在伤势如何,他回来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门边候了一会,确认外头没什么异常,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边,一矮身,几乎是滚到车底盘下的,伸手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带,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来。
    回到房间,逐渐恢复冷静,取了盆水来,让那个埃高男人拿枕头和床单遮捂住窗户,然后点上蜡烛。
    烛光亮起的瞬间,卫来是笑的。
    说:“我本来想自己处理的,后来一想,你连虎鲨的头都接过,这么专业,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要稳,不要让我失望啊。”
    岑今不说话,拿剪刀剪开他上衣,卫来身上的伤很明显,他包扎了两处地方,一处在肩侧,一处腰侧,腰侧还好,是流弹擦伤,只要清创止血上绷带就行,但肩上的……
    是贯通伤,前进后出,进口就是子弹孔大小,出口的伤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块毛巾,裹成了卷让他咬住,卫来不要:“你让我说话吧,咬什么牙啊,太难看了。”
    岑今转头,看那个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么看,头转过去,看窗户!”
    那男人吓地赶紧转头,岑今拉住卫来的手,牵起了放进自己衣服里。
    卫来笑,并不跟她客气,灼热的手掌一路向上,从她后背流连到胸口,又慢慢退出来,说:“你要是想用这招分散我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来,大概能捏碎你骨头……来吧,别磨蹭了。”
    他吁一口气,眼睛盯死天花板,上头裂了条开叉的缝,像雨天、黑夜里、不成章法的闪电。
    岑今咬牙,开始清创。
    卫来一直讲话。
    ——“你可别相信电影里,一个人中了两三枪还活蹦乱跳……通常啊,一枪能打掉人一条胳膊……”
    他闷哼,额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头,把眼泪逼回去,然后拿镊子细细夹出碎烂的肉和碎骨碴。
    ——“防弹衣也是骗鬼的……200米,中近距离内,ak47可以打穿防弹衣,所以你再喜欢我,也别为我挡子弹,大多数情况下都没用……”
    他身子痉挛了一下,有两三秒绷住了不动,忽然又笑出来。
    ——“我见过一个倒霉的,防弹衣挡住了子弹,但冲撞力震碎了他肋骨,肋骨碎片插进心脏,当场挂了……和他相比,老子……还……算……运气。”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疼,快点的话,疼得也少点。
    ……
    包扎的时候,卫来的意识开始涣散,双目紧闭,一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但舌头僵直,岑今听不清。
    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时,也许是水的凉意舒缓了疼痛,他口齿终于勉强清楚,岑今听到他说:“可可树要嫉妒死我了,他可从来没有对碰过狙击手,以后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岑今的眼泪随着笑声一起出来,说:“你是不是三岁啊?”
    他的手无意识空抓,低声呢喃:“电话,要给可可树打电话……”
    直到岑今把卫星电话塞到他手里,他紧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了些。
    ——
    卫来醒来的时候,还是夜里,屋里静悄悄的,岑今睡在他身边,小心地蜷着身子,手里还紧攥着为他擦拭身体的毛巾,屋里没有别人,不知道她把那个埃高男人打发去哪了。
    动了动手指,发现手里有电话。
    也好,正想打电话。
    他拨了可可树的号码。
    可可树一如既往的接听拖沓,这要是紧急关头想打电话跟朋友交代点遗言,估计还没通上话,自己已经与世长辞了。
    “喂?”
    “我,吃枪了。”
    那头静了两秒,再然后,可可树暴跳起来。
    “卫!是中枪吗?操!打哪了?你残了吗?你要我过去吗?对方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噼里啪啦,震地他脑子疼,他声音很低,说:“你小声点,岑今睡着了。”
    “她睡着了关我什么事?卫!我问你话呢……”
    卫来说:“你自己去静十秒,想想清楚,再跟我说话。”
    他翻压电话,在心里默默计时,耳边是岑今轻缓的呼吸,黑暗里,天花板上那条闪电样的裂缝再也看不见了。
    果然,听筒再次凑到耳边时,可可树的声音小了许多,脑子也转过弯来:“你还能打电话,伤的应该不致命吧。对手是什么人?”
    “狙击手。”
    不出所料的,可可树发出羡慕似的一声咂叹。
    “你是逃掉了,还是对碰?”
    “对碰。我让他哑炮了,不死也应该受了伤。”
    可可树嫉妒到说不出话来,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运气起主导作用——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去挑战狙击手。
    所以,注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要在卫来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心情复杂:“你半夜打电话,就是跟我炫耀的?”
    卫来说:“我有这么幼稚吗?你要紧急、连夜、帮我查一件事,不难。”
    “还记不记得,我和岑今上错快艇那一次,我跟你说过,对方有个人,后腰上有个纹身?”
    有印象,可可树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说,纹身这种私密的东西,不好查,总不能一个个掀衣服去翻看。
    “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看清楚了:在另一个人身上,差不多的位置。纹身是圆的,里头是一只攥起的手。我猜测,也许是这个组织的纹身。”
    可可树点头:“确实有可能。”
    卫来说:“目前为止,对方出现的人都是黑人,而且进入非洲之后,能感觉到他们的攻击安排都很得心应手,我从苏丹转入埃高,他们跟得也很快……”
    可可树接话:“你怀疑他们本身就是非洲的组织?”
    “岑今援非,只去过索马里和卡隆,对方如果是非洲的组织,应该跟这两个地方脱不了干系,你在这里的人脉广,紧急帮我打听一下,就从这个纹身入手,应该很快就有眉目。”
    “你不能直接问她吗?”
    卫来沉默了一下。
    可可树冷笑:“还是那句话,我可不相信她不知道——卫,我不大喜欢这个岑小姐,你得当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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