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闻言笑道:“杨县令请放心,天灾难测,如今有人浑水摸鱼,您铁面无私将人揪出来严惩不贷,只会于您名声有利。而且杨县令在处理的过程中,尽管大张旗鼓,昭告众人大难当前,禁止有人趁火打劫,若有任何人违令,一律论罪,便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璟昨日已听闻洛阳城中,已有粮商趁机哄抬价格,杨县令若担心自己出面不妥,那便由璟来写折子,奏报朝廷。”
    言下之意,你不去做,那便由我来做。
    杨县令:“可如此一来,不怕粮商聚集闹事么?”好端端的,挡了人家的财路,旁人又怎会轻易甘心?
    宋璟闻言,冷冷一笑:“主意是璟出的,璟都不怕,杨县令怕什么?难道洛阳粮商背后有人撑腰,让杨县令不敢得罪?”
    杨刺史被宋璟不留情面的话弄得后脊梁一冷,冷汗几乎都要留下来了,“宋御史话可不能乱说,某不过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若是粮商报成一团,如今关内到处是灾情,但靠洛阳粮仓,不见得能撑过此次危机。届时饿殍遍野,宋御史可是能为此负责?“宋璟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莫非杨县令忘了早些年,关内□□,当年尚未去世的孝敬皇帝还是太子,他是怎么做的么?”
    杨县令一愣。
    宋璟:“明日杨县令便带上一只军队前去粮商之处,收购粮食。不要压低价格,按照他们平日的价钱,若是他们不愿意,还可以多给他们一成价钱,让他们把粮食尽数卖给朝廷。”
    杨县令:“……”那不是摆明了不卖就要抢吗?
    宋璟又说:“若是洛阳国库钱银不够,便给他们打上借条,只要在借条上明言何时能还清即可。”
    杨县令:“宋御史此举……是否有不妥?”他尚未见过国家要给百姓打借条的。
    宋璟十分莫名其妙地瞥了杨刺史一眼,问道:“如何不妥?莫非洛阳县衙日后会赖账?”
    杨县令默默地汗了,他发现眼前这个朝中新贵宋璟软硬不吃,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到能让人噎死。他说的法子,虽然荒谬,但却也并非是不可行。毕竟,商人再大也大不过官,我如今以正当价钱去收购你的粮食,你没有理由不卖。
    而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凡粮商,背后必有势力支持,在如今这种时候,若是官府态度强硬,他们也无计可施。否则日后等官府缓过气力来,便隔三差五去给他们找些小麻烦,也够他们恶心的。
    只是……杨县令觉得为官之人,哪能这般的横冲直撞,不给任何人脸面?
    可眼前的侍御史宋璟,就是这么不近人情。杨刺史也怕宋御史一个不痛快,真的直接写了折子给圣人,到时候问题可就不止是如今这点头疼事了……杨县令觉得自己在位期间,洛水泛滥已经够倒霉了,谁知道还要遇上个凡事较真的宋御史,那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可他也不能跟宋璟死磕,他可是如今圣人和皇后殿下跟前的红人,又是永昌公主的驸马,于是杨县令只能认怂,听从宋璟的建议。
    宋璟看着走远的杨县令,闭了闭眼,觉得脑袋其实还有些发蒙。
    一直在屋子外等待侍候的晓文见杨县令走了,便走了进来,一进来便是看到宋璟十分疲惫的模样,不由得提醒说道:“三郎,不如去歇下吧?昨个儿公主派来的人还叮嘱我说,让我务必让您保重身体,让公主放心。”
    晓文不说还好,一说起公主,宋璟的脸色又黑了。
    看得晓文心惊胆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除了送家书,还送了许多丹药前来,听说那都是好得不得了的宝贝,公主这么牵挂主子应该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怎么自家主子一听到公主便是黑脸呢?
    宋璟对李宸的感觉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有的放矢。他一直很清楚,除非是李宸彻底信任他,全然将自己交付给他,否则他对李宸而言,不过也是一枚棋子。
    可即便是一枚棋子,他们也是有夫妻之名的,而她在两人的关系当中,也表现得颇为主动,至少彼此都能感觉到,即便对于双方而言,他们如今还是无关重要,可他们都在尝试着接纳和包容,也尝试着是否能触及对方的内心。
    宋璟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几个月的安乐欢喜蒙住了眼,他对李宸确实有有异样的感情,甚至也生出了一点贪心,想要抓住她。
    可他忘了,她再怎么平易近人,再怎么乐于与他融合在一起,她也还是那个自幼在深宫长大的公主。
    她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都是他无法理解的。
    他进朝廷为官之后,身边许多人便是勋贵之后,包括周季童,也是长公主的嫡子。这些人出身高墙大院,里面的纷争从来不会少。
    可那些纷争,他有耳闻,却未曾经历。即便是那般,也晓得勋贵之家表面风光,实则藏污纳垢。帝王后宫,更是如此,李宸虽深受万千宠爱长大,可她眼界所及,是与他全然不同的一面。
    她的家书里并没有说什么,她不过是让李敬业护送她去不羡园而已。宋璟也相信李宸并没什么心思,若是有,何必写家书给他,又做了一系列想要弥补的举动,送了那么多东西过来。
    可宋璟也开始明白,李宸注定是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的。
    而他作为她的驸马,或许也只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她身在局中,需要的绝对不止一枚棋子,因此她才会和李敬业一起去了不羡园。
    可宋璟弄不明白,她此举,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他站了起来,揉了揉额头,缓步走出屋外,紫黑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明月皎洁,这同一轮明月下,有人欢笑有人愁,有人在榻上安睡也有人流离失所,他当初参加科举,为的难道不是希望在同一个天空下,所有的百姓都可以平安喜乐么?
    既然是这样,棋子不棋子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初心不变,公主想要怎么折腾,便随她去。
    天家之事,也并非是区区一个宋璟可以插手的。
    长身玉立的男人双手背负在后,长身玉立地站在廊道上,显得遗世而独立。
    宋璟想:我想得也太多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手头的事情先处理完。
    然而就在驸马觉得自己想太多的翌日,公主府又来了一封家书。公主大概是觉得自己第一封信写的有些语焉不详,第二封家书虽不能说是直白也没有,但总是拐弯抹角地写了她在不羡园的日常,然后再写了一下公主府中的桂花好似快要开花,然后她问驸马——
    不知桂花花期之时,广平可在长安。若在长安,定与你定下中秋之约,赏月饮酒。
    鉴于李宸前一封家书写得实在是相当气人,于是宋璟接到公主府的家书时,也没想太多,板着脸接过家书,想着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更让我窝火的事情没告诉我。谁知一拆书信,却是公主要跟他定下中秋之约的书信。
    驸马一愣,随即冷凝着的五官瞬间柔和了线条,好似春风化雨,看得周围的官员一愣一愣的。
    就在驸马在洛阳四处奔走,处理洛阳诸事的时候,在长安的李宸正在公主府里,听刚从洛阳回来的人跟她汇报情况,“驸马很忙,某去到洛阳的时候,是驸马身边的晓文接见,并未见到驸马。”
    李宸一愣,没见到?
    李宸看向风尘仆仆的侍卫,问道:“那驸马可有书信给我?”
    侍卫闻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给李宸,李宸拿过来,用手掂量了下,感觉似乎很薄?
    她笑着跟那侍卫说:“你一路辛苦,去领赏吧。”
    “多谢公主。”
    侍卫走远,李宸才举起手中的信封,十分好奇宋璟会给她说什么。毕竟,她先送家书去,是有几分心虚的。即便她是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宋璟的地方,可外头的流言已经是十分不好听了,他一回来就要面对风言风语,李宸心中是很抱歉的。
    第一次收到宋璟的家书,李宸心里有几分兴奋,也跟当初拆家书的宋璟一样隐隐有些期待,然而当公主拆开信封的时候,俏脸飞红。
    因为宋璟送回来的家书上,什么字也没有,倒是有一幅画。
    画中一个男子站在一颗红豆树下,他仰头看天,在他脚下却落了一地的红豆。
    李宸:“……”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虽然此时王维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可李宸却不由自出地想起了这首还没面世的千古名诗。
    原来宋璟也有这么会调|情的时候,她的少女心都快被他撩动了!
    ☆、第128章 :翻手为云(一)
    听说驸马宋璟在洛阳闹出了好大动静,令洛阳县令十分不好做人。
    又听说虽然洛水泛滥,冲毁房屋无数,可经过洛阳县令等人组成的赈灾小组日夜奔走后,绝大多数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得以安置。由于赈灾小组的存在,不论救灾还是防疫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此洛阳百姓的日常生活得以正常进行。
    就在宋璟在洛阳闹出动静,要将一批尸位素餐的人从洛阳县衙中拉下马时,李宸正在宫中。
    宋璟既然不在公主府,李宸在公主府待得有些闷,心中又记挂父亲母亲,干脆便到宫中小住几日。她在宫中小住的时候,一大早便会去清宁宫跟母亲请安,傍晚的时候便去陪父亲散步。
    她进宫的第一天,便去跟母亲武则天请安。武则天看着站在她跟前的李宸,她的驸马远在洛阳奔走,而她在去了一趟不羡园之后,好似更加容光焕发。
    武则天瞥了李宸一眼,问道:“去了不羡园住几日,心中痛快了?”
    李宸闻言,抬眼看向母亲,跺脚,语气十分不依,“阿娘。”声音拖长了,十分的撒娇意味。
    武则天说:“永昌啊,你也太明目张胆了。”
    李宸:“母亲为何要这么说永昌?驸马在长安,除了休沐那两天,其余时间都得到御史台处理公事,若他在长安之时,我跑去不羡园,他独自一人未免太孤单。”
    武则天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阳奉阴违你最在行。”一边说着不反对李敬业娶妻主持中馈,一边便让父亲插手让李敬业护送她去不羡园,一待便是好几日。
    李宸撇了撇嘴,低头不吭声。
    武则天见状,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永昌,李敬业在勋贵之后当中,确实十分出色。可你如今已经出宫设府,更有文采风流的科举进士宋璟当驸马,莫非他会比李敬业逊色么?”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眼神有些哀怨,“阿娘,这些事情,又岂是谁比谁逊色的问题?莫非阿娘在他们两人之中,便能分出个伯仲来么?”
    武则天扬了扬眉,说道:“为何不能?我便断言他日宋璟的成就必在李敬业之上。”
    李宸闻言,看向母亲的目光有些惊讶,可随即又嘟着嘴低下头去:“……可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当然是舍不得李敬业。
    李宸早些时候让母亲对她有了一个美丽的误会,误会李敬业是她的地下情人。其实不止是母亲,即便是太平等人,都认为李敬业是她的情人,否则那天在太平的公主府中,太平又怎会跟她说若是想让武则天打消让李敬业去武家姑娘的念头,便带着李敬业走一圈不羡园,母亲自然会放弃李敬业。
    李宸确实是按照太平建议的那样去做了,武则天得知此事的时候,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女儿一边说若是李敬业愿意娶,便随他去,可她又一边拉着李敬业跑去不羡园。
    公主的身份何等尊贵,加之武则天也自认她的小女儿从小便是粉雕玉琢的模样,长大了也只有长得更好看的份,武家的小侄女又怎能与她相比?
    李敬业那样一直对李宸千依百顺的人,被李宸带去了不羡园,还不得对她俯首帖耳?
    武则天眉头微蹙,看向李宸的目光颇有几分不赞同。
    但李宸在父母跟前胆大妄为惯了,也不怕,迎着母亲的视线,问道:“为何一定要是李敬业?若是让他留在长安中娶小表妹为妻,我宁愿他出征打仗!”
    武则天忍不住轻斥:“胡闹!”
    李宸才不怕,她跟母亲相处多年,母亲到底怎样是动了真格的生气她还不至于分不清楚,于是十分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是胡闹?阿娘不是与我说过,只要我愿意,事情只要别过于惊世骇俗,您和父亲总是我的倚仗么?”
    武则天:“……”
    李宸又说:“我也说了呀,若是阿娘非得要他娶小表妹,我也不会阻止。他要娶,那娶便是了。可眼下阿娘不也还没派人去促成此事么?既然他尚未有婚约,我去不羡园让他陪着,又何妨?”
    武则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还有理了?”
    李宸低头,不吭身。
    武则天看着她的模样,轻叹了一声,“也罢,你既然舍不得他,那便算了。”
    “阿娘,此话当真?”
    武则天望着她原本黯然的大眼睛瞬间变得灿若星辰的模样,也十分无奈,但无奈就无奈吧,谁让这是她的小女儿?武则天原本就想着若是李宸非常舍不得李敬业,不愿他娶妻的话,让李敬业迎娶武家侄女的事情就作罢的。而如今李宸也确实表现得十分不舍并且还说宁愿他出征去打仗,都不想他留在长安娶妻。
    她若是这般看重李敬业,若是日后李敬业当真娶了武家小侄女,而小女儿却与李敬业藕断丝连,也不见得还是什么好事儿。
    武则天虽然认为女儿是个通透之人,可但凡女子遇上情字,都难免优柔寡断。眼前的这个小女儿,性情从小便是更像她父亲多些,她的父亲从年轻时起便是这般,多情又温柔,即使宫中有个最重要也最喜欢的皇后,依然忍不住对旁的女子温柔,到处留情。
    武则天没好气地看了小女儿一眼,有头无尾地说了句,“学坏不学好。”
    李宸才不管母亲有头无尾的话到底是几个意思,在她看来,只要能让母亲认为李敬业是她的情人,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她和李敬业的关系匪浅的缘故,那就已经足够了。
    那么日后,即便是她光明正大地在父亲或是母亲面前,为李敬业谋求更好的机会,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她的情人,她当初没能招他为驸马,那么如今用其他的方式来弥补他,也在情理之中。
    在母亲跟前讨了巧的李宸心情美得冒泡,她离开清宁宫之后,先是回了凤阳阁一趟,她出降之后,凤阳阁中所有的摆设在帝王的命令下,分毫未动。
    李宸回宫小住,依然是住在凤阳阁中。
    她回到凤阳阁中,便找来了舒晔,吩咐说道:“母亲的生辰快到了,她向来喜欢书法,最喜欢的便是王羲之的书法。她从前曾让人打听过王羲之书法的真迹,可惜最后不了了之。你在外头门路颇多,看是否能为探访到王羲之书法的真迹如今流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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