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脸上是开怀的笑意:“你不生气了?”
    ?
    宋璟绷着脸,怎么可能不生气?只是再生气也无法对她狠得起心。
    ?
    他的公主他看不见的地方,承受了许多他不曾想过的压力和煎熬,说到底许多事情也由不得她选择。事到如今,她也将自己手中的筹码和打算尽数亮了给他看,这本就是李唐江山,即便她不由分说将他绑上了船,可于他而言这些所有的事情并未造成任何后果,而他从前的心愿抱负也因此得到了更多实现的机会。
    ?
    李宸先前的话没有说错,不管她暗中在筹划些什么,可是对宋璟而言,一直都是利大于弊,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
    宋璟想了想,或许他心中唯一意难平的 ,还是至今无法从她嘴里掏出一句交付真心这样的话来。
    ☆、155.155:墨家非攻(一)
    长安城外的灵隐寺经过了寒冬暖春,如今已经步入夏天,山间溪水叮咚作响,苍柏苍翠。此时,一个身穿着白色常服的青年郎君从山间的小道上缓缓而行,在她身旁,是一个穿着白色僧服的和尚,常来上香的女香客们只要定睛一瞅,就定能认出那个和尚乃是当今灵隐寺的主持悟云大师。
    而在两人身后不远处,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舒晔舒芷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
    公主是一个月前离开洛阳的,她虽然在墨家的事情上留了个心眼,却也不紧不慢。她既然跟母亲说了,自己是散心的,急匆匆地往长安赶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于是就真的放宽心,到处走走看看,走了一个月,才慢悠悠地到了长安。
    到了长安之后,公主并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跑去了太平公主的府邸,跟太平阿姐秉烛夜谈了好几个晚上,也见了好几波在长安的贵妇贵女,等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拨冗去了灵隐寺。
    其实公主在去灵隐寺之前,还收到了一封来自驸马宋璟的信件。公主与驸马两人如今虽不能说彼此之间已经一点秘密都没有,但也算是知根知底。宋璟知道李宸此次离开洛阳,大概是会有一年半载不会回去的,除了暗中咬牙切齿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而且李宸还明晃晃地告诉他,她这趟去长安,虽然是看望太平公主,可是她还要去找墨家机关鸟的,她为了那个所谓的墨家机关鸟,在太后跟前那是扯了不知道多少鬼话,总之太后也十分心宽地放公主离开洛阳了,还愿意让她到处走走,游山玩水,只要每到一个地方就给宫里送个信就成。
    宋璟无奈,他知道李宸想要网罗墨家的势力,在李宸看来,不管墨家的势力成不成气候,他们从先秦至今,信奉的是非攻息战的理念,而且墨家弟子个个都是能人巧匠,用李宸的话说,就算他们只有寥寥几十人,可一身才学,不能为国效力,多折腾出几只像是机关鸟那样的东西方便百姓也是好的。
    于是,她在听宋璟分析了前去找寻墨家钜子的种种风险,“嗯”了一声之后,十分淡定地将宋璟的反对驳回。宋璟彻底没辙,只好派了晓文快马加鞭前去蜀地找寻那个老者,看那位老者是否曾是墨家的弟子或是与墨家有什么渊源,谁知晓文风尘仆仆地跑到蜀地几经转折,找的是老者的墓地。
    驸马日前送给公主的那封书信,就是告诉公主那个老者的坟头的草现在都长得老高了,墨家的事情无从查起,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悟云大师曾经救过的那名剑客。
    “我已派人前去打听,不确定那群人是否墨家弟子,他们虽然人数不少,但颇为自律,对领头之人言听计从。”悟云大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跟李宸汇报他们一直在追寻墨家弟子的踪迹,“他们如今已经离开了长安,一路往南走,我想他们大概是要一路走到江南。”
    “江南?”李宸有些狐疑,“他们跑去江南做什么?”
    悟云大师微微摇头,说道:“这个我暂时也弄不明白,可听说一个月前在扬州,曾有不少曾在朝中为官后来贬至地方的文人武将相聚。”
    李宸微微一怔,看向悟云大师。
    悟云大师:“或许扬州要有战事,因此墨家的弟子才会前往江南方向。”
    李宸:“你如何晓得?这是你曾救过的那名剑客所言?”
    悟云大师点头。
    李宸想了想,看向悟云:“那名剑客,到底是不是墨家的弟子?”
    悟云苦笑,“这个和尚也不清楚,他对墨家诸事颇为了解,可也并非是知无不言,和尚不过是讨了曾经搭救过他性命的巧,才得以了解这些事情。”
    “我能见他一见吗?”
    悟云微微点头,“他如今便落脚在灵隐寺之中,和尚也是料想公主到来之后,定然有事情想亲自问他,因此便将他留在了灵隐寺。”
    “那名剑客姓甚名谁?”
    “莫子英。”
    “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实可靠。”
    李宸听到悟云大师对莫子英的评价,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瞅了悟云大师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人才,大师竟不能让他为你所用,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悟云大师被公主那么凉凉的一句话噎得心里也拔凉拔凉的,苦笑着说道:“公主说的是,和尚也十分惭愧。只是世有千种人,并非是每种人都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悟云大师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又譬如此刻远在边疆的英国公李敬业将军,公主待他不薄,明里暗里为他谋划了许多,先帝驾崩前后都放任他在边疆这许久,甚至庐陵王被废黜帝位,英国公的叔父李思文一家人被流放岭南,可英国公却毫发无损。公主待英国公,和尚认为已经十分亲厚,可英国公至今尚且不能认清与公主是否同道中人,更甭论和尚与莫子英不过萍水相逢。”
    李宸觉得许久不见,悟云大师这个假和尚学会了拐弯抹角地讽刺人,她笑着接过悟云大师的话,“大师想说我在英国公之事上失策了,只需直言便是,何须这般拐弯抹角的?”
    悟云大师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和尚不敢。”
    其实悟云大师不说,李宸也早就意识到了,李敬业这条线好像被她玩脱了。只是早前的时候事情太多,一件接着一件,她都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来去管一管李敬业。可再怎么管,李敬业如今也是在边疆,他既不回长安也不回洛阳,想要出什么幺蛾子还是有难度的。可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再这样放任李敬业,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说起李敬业,李宸就不可避免地要操心一下已经许久不曾过问的庶人李贤如今情况如何。悟云大师说庐陵王还在帝位的时候,太后还派了不少人前去盯梢,可自从那个谁亲自去试探李贤是真疯还是假疯,却被李贤提剑在院子里追了十几圈,差点颈上人头都被李贤削掉之后,太后好似便已经接受了李贤疯了的事实。
    李宸想了想,跟悟云大师说道:“李敬业此人,自幼便反对女子干政,因此他对我母亲也诸多意见。如今我想要他跟我一般是同道中人,未免也有些强人所难。”
    悟云大师看向公主:“敢问公主高见?”
    李宸却笑了笑,“高见没有,但二兄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李敬业便表现出十分愿意追随他的意愿,他们两人私交也不错,我二兄还曾想让英国公教导他的几个儿子射骑之术。你让安插在巴州的人带一封我二兄的亲笔书信给李敬业。”
    悟云大师一听,便知李宸的打算。李敬业跟她不是同道中人,那么跟李贤总该是同道中人了。如今太后摄政,圣人李丹虽在帝位,可毫无实权,若是李宸拿李贤来做文章,李敬业这个人肯定是可以网罗到他们的阵营的。但——
    “公主可别忘了,如今二郎是疯子。”悟云大师提醒。
    李宸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的眸子扫了和尚一眼,“疯子又如何?大师莫要忘了,疯子偶尔也是会清醒的。而且他早不疯,晚不疯,非要选在先帝驾崩前就疯,真是有着说不出来的蹊跷,不是吗?”
    悟云大师:“……”
    确实是说不出来的蹊跷,不然太后又怎么会派人前去试探虚实呢?可公主说这个,也不怕自个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李宸兴致勃勃地继续跟悟云大师说道:“或许英国公会认为,我二兄之所以疯,是为了保全自个儿。要明白,若是他不疯,先帝驾崩,我母亲接下来要收拾的便是他。他没法子,于是只好认为我二兄是装疯,虽然装得跟真的没什么两样,但肯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时候可以翻身。”李宸说着,原本一直让她烦恼的事情忽然之间就豁然开朗了,她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机灵过。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李敬业这条线被她玩脱了,可还是能扯得回来的。
    李宸想,幸好还有救,没有彻底玩脱,不然可就太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来的处心积虑了,她一定会因此而吐血而亡的。
    大师无语凝噎,觉得公主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凡人已经自叹弗如了。
    可是表面上装疯卖傻,暗地里发展势力,确实是个很好的伪装,不是吗?
    而不久之后,远在边疆的英国公李敬业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家书,收到家书后的英国公一个人在帐篷外站了许久,心事重重地吃了一晚上的沙子。军营里的将士们见状,都以为将军在长安的阿妹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想等天亮之后去旁敲侧击一下,谁知还没等天亮,将军忽然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对着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然后带了两队轻骑兴高采烈地去打土匪了。
    留守军营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李将军忽然吃错了什么药。
    ☆、第156章 :墨家非攻(二)
    莫子英是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剑客,一身黑色常服,手持佩剑。他长得很高大,肤色黝黑,一双眼睛十分有神。
    悟云大师说当初他搭救莫子英的时候,莫子英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路旁。于是披着得道高僧这块皮的悟云不得不双手合十,一边说着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边将快踏进棺材的莫子英拖到了附近的破庙中,然后就有了如今的一番巧合。
    李宸坐在禅房中,手中正把玩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鸟儿,咋一看是真的,可是细细一看,却发现这鸟儿长得像是鸟,实际上却不是鸟。
    李宸将手中的木鸟放下,看向莫子英:“你说这是墨家机关鸟?”
    莫子英微微颔首,沉声说道:“不错。”
    李宸:“可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墨家机关鸟是怎样的,你如何能断定?”
    莫子英抬眼,看向李宸,说道:“某从前是墨家神农大院与外界的联络人。”
    李宸微微一怔,看向站在她身侧的悟云,悟云的脸色也是十分错愕,显然他并不知莫子英的真实身份,当然,李宸也没忽略莫子英所用的时态是从前。而且墨家出现这个事情,本来就有些匪夷所思,更别说是莫子英透露的神农大院这些事情。
    李宸:“唔,我先不管你是不是墨家神农大院与外界的联络人,你说这是墨家机关鸟。”李宸伸手指了指站在桌面上的鸟儿标本,问:“你怎么证明?”
    莫子英将手中的佩剑往桌面上一放,将那只鸟儿拿了过去,只见他伸手在鸟儿的腹部轻敲了几下,又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总之那只鸟就好像是被开膛破肚了一样,变成了一只被宰了鸟,腹中空空如是。
    李宸见状,不由得十分惊讶。她刚才把这只东西放在手中把玩的时候,几乎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检查了一边,就没看到鸟儿的腹部有什么缝隙是可以让对方这么“开膛破肚”的。
    莫子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导致他看上去十分严肃,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十分平板,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他将那只已经被剖开了的鸟儿放在桌面上,说道:“这是由墨家特制的材质做出来的,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任何缝隙,若是没有墨家独门的手法,这鸟儿的腹部无论如何都是密封紧闭的。”
    李宸挑了挑眉,“先前悟云大师咨询过你此事,你为何不能与他坦诚相告?”
    莫子英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李宸,“我在等郎君前来。”
    悟云:“……”
    李宸:“……”
    怎么莫子英的这句话,怎么听就怎么奇怪呢?
    莫子英朝李宸拱手说道:“墨家弟子蛰伏多年,一般情况下不会出山。但每隔十年,墨家钜子都会带领门下的一些弟子在外游历,一方面让墨家不至于与外界隔绝,另一方面也可让门徒增长见识。有时候若是游历之地有□□或是战争,墨家门徒也会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李宸跟悟云大师对视了一眼,随即李宸慢条斯理地端起了桌面上的茶杯,“唔”了一声,装出一副十分高深莫测的模样,示意莫子英继续说。
    其实李宸到现在,整个人还是有点蒙。她虽然一开始听说了墨家机关鸟之后,就觉得有可能是墨家出现了,可是到底是几百年都没有一点消息的团体学派,怎么可能呢?她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宋璟说她也没说错,她就是有些一厢情愿,又有些异想天开。
    然后现在忽然来了个人,说他从前是墨家神农大院和外界的联络人,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上天猝不及防地给她砸了个大馅饼。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人家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上天送给她的大馅饼。
    而且既然莫子英是墨家神农大院和外界的联络人,怎么后来就没联络上了呢?
    李宸看向莫子英,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你说的话,都有待考证。我暂且相信这便是墨家的机关鸟,可是你为何说是在等我前来。”
    莫子英:“敢问郎君,从先秦墨家出现时起,什么人会注意墨家?”
    这还用说吗?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就墨家一天到晚狗拿耗子一般四处奔波,要消除□□,要息战,会关注墨家的,当然是到达不一般高度的人,一般不是国君诸侯,就是宰相将军。
    莫子英语气十分笃定地说道:“悟云大师是出家人,所谓出家人六根清净,若是身后无能人支持,又怎会调查墨家之事?”
    悟云大师闻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假和尚实在没好意思告诉莫子英那天他逮到这只墨家机关鸟,实在是因为他在外办事累了,恰好沿途是荒郊野外,没有人家可以给他化缘,大师饿着肚子,抬头就看到了这只看似挺肥的鸟儿。于是大师心中默念了句上天有好生之德,鸟儿你下辈子长点心之后,就将这只鸟给打下来了,打下来之后才发现这鸟儿竟然是不能吃的。
    但是打都打下来了,大师也不懂要怎么让这长得很像鸟的货重新飞起来,只好带在了身边。谁知在途中遇上了故人,故人见到救命恩人也不见怎么激动,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恩人手中的那只假鸟,干巴巴跟大师说:“大师怎会有墨家机关鸟?”
    大师从前招摇撞骗惯了,一看莫子英的神态,也不解释,脸上露出的笑容好似佛祖沾花微笑一般。
    于是也就有了后来的事情。
    总之,这一切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歪打正着。
    莫子英:“郎君有所不知,墨家的联络人都是固定生活在一个地方,某也不知道墨家到底有多少联络人,但某的祖祖辈辈,都会用这种机关鸟与墨家大院通信。直至几年前,某遭逢巨变,家人在那场巨变中尽数遇难,只留下某一人。”
    李宸:“你遭逢巨变的时候是悟云大师搭救你的时候吗?”
    莫子英点头。
    李宸默了默,对方看着好像没有要在家变的事情上多说,她也不想多问,但是有一件事情她比较好奇,“你说你一直在等我,是为何?你知道我想要墨家的消息,如今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莫子英看向李宸,“某曾听说永昌公主信奉神佛,时常到灵隐寺来与悟云大师谈经论佛,如今方知那并非是传闻。子英之所以在此静候公主前来,只为一件事。”
    李宸扬了杨眉,竟然连她的身份都知道了,这人能耐也是不少。
    “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会为你达成心愿。”
    莫子英:“只要公主为我达成心愿,子英这条命从此便是公主的,鞍前马后,绝无怨言!我想要益州都督的项上人头!”
    李宸闻言,皱眉轻斥,“你放肆!”
    一个都督的人头是说要就能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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