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长剑自小黄身旁呼啸而过,直冲坐在宝榻上的天君袭去,小黄站得并不近,可凌冽的剑气还是割破了她脸上的皮肤,渗出一道嫣红的血痕。
    她看见旸谷,或者说,那已经不是旸谷了。
    头发散开,随风曳舞,眼眸里一片赤色,狰狞的容貌是小黄见所未见。此情此景,像是入魔了。
    那柄三尺长剑未能刺中天君,甚至,都未能近天君的身。九重天之主挥开衣袍,浑厚的仙气在身前凝出一道仙障,不仅阻隔了长剑的攻击,还将长剑压迫得剑身弯曲成一堆废铁。
    失了武器,旸谷并未收手,一手捏决,一手作掌,在天君料他无法再度攻来时,下一击已至。
    携带着黑气的掌风,杀气腾腾,竟将天君的仙障一分为二,肆意席卷的气流冲撞得在场众仙摇晃不定,再抬眼,魔气萦绕的男子已同天君两掌对接。
    众仙惊讶地发现那相持着的两人是何其相似,眉宇间的桀骜呼之欲出,只不过,那名男青年的眼中此刻已是邪气凛然。
    天君一手捻须,与旸谷相接的右掌猛然发力,将后者震开后,怒喝一声:“混账!”又是一掌要拍去。
    “陛下!切莫!切莫!”原本受了惊吓,被天君护在身后的天后忽然一把抱住天君的胳膊,鬓发散乱,神情惊恐,已无昔日端庄。
    “朕眼拙!竟让此等魔物混上凌霄殿!来人啊!把他打入天牢!三日后问斩诛仙台!”
    旸谷。旸谷。小黄此时心中乱作一团,她眼睁睁看着旸谷被天君击落在地,像一只破碎的人偶,毫无生气。眼睁睁看着旸谷被天将押解下去,她疯了似的爬起身,想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拦住。
    “放开我!”
    “六儿,不得造次!”
    “大哥,你放开我!他们要把旸谷带走了,他们要带他去哪儿?”
    极风加大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攥断小黄的筋骨,小黄却丝毫痛楚也不觉得,只因极风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清清楚楚传入她的耳中。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旸谷,是魔种。”
    ***
    相传魔君无垢被封进轮回之前,曾留下一众信徒,四散各地,找寻摧毁无垢轮回救出魔君的机会。
    魔族,向来都很奇怪,是非善恶,不可一概而论,若真要细说,寻常的魔族,类似于凡间百姓,于天界并无威胁,更有甚者可与仙族通婚,属善类。而无垢手下训练的一众魔兵魔将,无垢在训练他们时便剥其心智,使他们誓死效忠无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年天魔交战,天界有一半天将命陨于魔兵手中,是为恶。至于魔种,乃恶中之大恶。
    为增修为,杀凡弑仙,夺其丹元,匿身其中,以躲避追查,暗中将所夺修为送往无垢轮回。
    数万年前,天君曾亲自领兵镇压魔族残党,意在将无垢残留的魔种一网打尽,不给魔君翻身的机会。然而魔种千万,消灭不尽,加之这些鬼物披了他人的皮囊混迹在人群中,要发现他们很难。
    灵元的滋养使得无垢轮回出现裂口,日益阔大,天界曾修补过一次,然而无济于事,修补好的无垢轮回经历百年,再度裂开——皆是魔种所为。
    小黄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旸谷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散佚的魔种”“披着他人的皮囊,伪装自己,意在找到机会刺杀天君”“他同你亲近,怕也只是为了获取你的信任,好叫他有机会能接近陛下”。
    他们怎么可以那样说旸谷呢?小黄心想。如果他想接近天君,何必走自己这条道?能见到天君的方法千千万万,她极黄有何能耐,值得被他……
    利用。这两个字,呼之欲出,却始终不忍说。
    她不相信他是利用她的。不相信,他此前那番痴傻是装的。不相信,他待她的情谊是假的。不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
    “姑娘。”绣绣将一碗端了许久的姜汤搁在小黄床边,“你粒米不进一整日了,好歹起来喝口茶吧。”
    “我要见旸谷。”
    “诛仙台是禁地,寻常神仙去不得……”
    “我要见旸谷。”
    “姑娘!”
    “我要见他!”小黄坐起来,死死咬着唇,下唇因脱水而蜕皮,牙齿一咬便渗出血珠。
    小黄还是将嘴唇紧咬,任由血珠顺着唇角滴落,“啪嗒”一声溅在她同样皴裂的手背上,“算我,求你。”
    绣绣怔怔地望着小黄,忽然捂住嘴摇了摇头,“姑娘,你莫求我,我不想看见……你求人的样子。”她掩好屋门,坐在小黄身边,握了她手道:“姑娘,我要你句实话,那位旸谷公子,你究竟是在何处同他相识的?”
    ***
    绣绣端着汤碗出门,转身便看见立在门口的极风。
    “上神。”
    “汤她肯喝了?”
    “是。”
    极风点点头,负手离开院落,绣绣则捧着托盘一路跟在极风身后。待转过几处长廊,极风驻足,“我叫你问的事,问到了吗?”
    “绣绣无能,姑娘她始终不肯说。”
    ——我跟他,初见是在旸谷山。
    ——姑娘可是疯了?旸谷山是禁地,若此事追查下去,姑娘私闯禁地一事必定会被发现!
    极风扬眉,“连你也问不出来吗?”
    “绣绣无能。”
    ——无所谓了,他上诛仙台,是一死,我闯禁地,到头来不过随他去。
    ——姑娘,你怎可……你怎可这样想。
    极风盯着绣绣,“你向来是我的好管事,在煦晨宫百年,你都做的很好,我很信任你。”
    “承蒙上神厚爱。”
    “我信你不会做出什么忤逆我的事情。”
    绣绣垂眸,跪身,“绣绣,定不负上神厚望。”
    ——姑娘,我帮你,绣绣横竖一条命,若是能帮到姑娘,绣绣愿意。
    ***
    诛仙台很高,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
    灌耳狂风,猛烈呼啸,让小黄想起那一日凌霄殿上,旸谷自她耳旁划过的一阵剑风。
    绣绣离开时的话语还在小黄耳中回荡,“至多只能呆半个时辰,我只能帮你拖延这么久。”
    小黄深吸口气,抬脚,迈上第一层台阶。
    第二层,第三层……越来越近,寒冰柱上绑着的那个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小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就要下来了。
    她见过旸谷伤得最惨的一次,不过是他千里迢迢离开旸谷山到昆仑去寻她,途中遇到野猪精,落了个鼻青脸肿的下场,那时她便已很心疼。
    而现在,男人双手反剪着,衣衫尽碎,于锁骨处穿了玄铁链,道道绕下来,紧紧缠在身后的冰柱上。她看见旸谷身上鞭刑之后落下的伤痕,皆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旸谷……”
    听到小黄的呼唤,男人低垂着的头动了动,慢慢抬起,“你……怎么来了?”
    小黄伸手抚上旸谷的脸,“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旸谷抿着嘴,不答她。
    “你跟我说啊。”
    依旧没有回应。
    小黄忽然慌了,她来找旸谷,为的就是从他这里求证,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不是旁人说的那样,他不是魔种,他不是为杀天帝而来,他接近她没有别的目的。
    可是现在,看着始终沉默着的旸谷,小黄忽然失去了询问他的勇气。
    她怕自己问来的答案,到头来扇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黄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在想什么呢,我怎么能不相信你,我怎么能够……”她倚在旸谷身前,注视着旸谷的眼睛,她从前就知道它们很好看,像三十三天上星星,清澈,干净,有这样好看眼睛的人,定不会同魔种扯上关系。
    “旸谷,他们说你是魔种,他们……是胡说的对不对?你是有冤情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在天君陛下那儿为你讨个公道。”
    她用丝帕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得仔细而认真,旸谷低头注视着她,眉眼沉沉,她听见他唤她,“师姐。”
    叫的是“师姐”,他已许久未曾这样称呼她,不知何时,小黄竟已习惯听旸谷喊自己的乳名,从最开始的极为别扭,到现在已这样习惯了。
    她已经习惯身边有他陪伴了,从最开始拿他当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养在身边,旸谷山的岁月,昆仑的岁月,九重天的岁月,他已经一点一滴渗透进她的生活,变作不可或缺。
    在旸谷同她说提亲时,小黄还恍如在梦中,当初为他取名字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名字会一同被记在八荒的姻缘谱上。
    从女从因为姻,命运际会为缘,她此前从不曾体味到这两个字的精妙。
    “师姐。”旸谷的声音艰涩、枯沉,像一把重锤,将小黄心上最后一道柔软的壁垒一点一点敲碎,“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魔种。”
    第37章 造化弄人
    “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魔种。”
    “你说……什么。”
    最先从指尖开始凉起,而后一点一点蔓延到心口,旸谷说的什么小黄其实都听见了,字字真切,句句清晰。
    旸谷摇了摇头,艰难道:“师姐你,信我,我虽为魔……”
    “啪”
    随着一记脆响,男人的头向旁边歪了歪,发丝摆动的时候,几颗血珠洒落下来,溅在地上,像一朵朵精巧的红梅。
    小黄的声音很冷,冷到她自己恍惚间觉得那些话语并非自她口中说出。
    “天界与魔族妖孽,自古以来,势不两立。”
    “从此以后,昆仑极黄同魔种旸谷,再无瓜葛!”
    旸谷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到无法出声,他眼睁睁看着小黄抽回颤抖着的手,转身,一步一步,仓皇而又决绝地离开了诛仙台。
    小黄走得太急,她怕稍作停留自己便会失了原则,所以她没有看到,旸谷眼里的挽留,亦没有看到,随着她越走越远,男人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
    ***
    旸谷行刑的那天,九重天上降了鹅毛大的雪。
    主掌此事的判官惊讶地发现,原本于诛仙台上任凭雷电怎样相磨也屹立不倒的那个魔种,此刻竟如凋萎的花朵一般,低垂着脑袋,连发丝都是枯竭的。
    判官捻须,冲一同前来的仙使笑了笑,“我还道是九重天又出了个顽种,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不管是何方妖魔,但凡在诛仙台上捆个两天,灵身不死,修为怕也是要折半了。”
    仙使拱手,“大人所言极是。”
    判官看了眼天际,“时辰已到,行刑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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