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京中事了,阿婉的婚事也该摆上日程了。多子多福……
    捧着花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看了眼掌心中火红的石榴花又看了眼并没有立刻跟上去的高集,一张脸上五官全聚在了一起:“哥啊,这闹的是哪一出?”
    此时出门在外,高集手中并没拂尘等物就直接冲着小太监的脑壳锤了上去:“你管哪一出?我只知道你伺候不好这花儿就哪一出都看不到了。”
    小太监被锤的一缩脑袋,却也不敢把手中的花儿弄掉了。他眼珠子转了又转,到底忍不住追上自家干哥哥低声问道:“您说,方才那傅公子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还真是不要命了,竟是什么都敢问。”高集冷觎了他一眼,却又重重叹了口气,“管他真心假意,看的还不是贵人的心意?”
    一句话尾音高高的吊起,就像这太子身边最得力太监方才在院中高高吊起的心一般,再没个着落。
    很快傅砚之小院中的事就已传了个遍,要是不出意外要不了一个时辰便会远远的传进接下来要接驾的官员们耳中。卫太傅嫡孙准驸马卫瑜负气而走,武威将军庶子伴读傅砚之因着肖想公主被逐出太子身边,而素来身娇体贵的太子千岁也因着两个得力手下的争风吃醋大动肝火引发寒症不再露面。
    这回东宫的脸面实在是丢了个干净。
    其实大家都知道,太子爷哪是因为寒症不露面呢。事情一传出来,本是精心策划的接驾全都心照不宣的隐了下去。
    而众所不知的是,在太子行驾匆匆启程之前另有一行三骑六马疾驰出了这江南小城,向着千里外的京城而去。
    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不论是依旧肿着张脸的卫瑜还是抿唇不言的傅砚之,都与一马当先快了半个马身的太子一般目光坚定无心外事。只因他们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中,早有人翘首以盼的等着他们归来。
    八百里快马加急尚需近两日夜,他们却要更快上一些。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薛云图扶着盼儿的手臂走至妆台边,由着宫女为她打扮。她看着铜镜中很是失了颜色的脸庞,随手挑出一朵珠花放在一旁:“今儿就带这支,才叫娇弱不胜力。”话音却又一转,“盼儿,哥哥应该快到了吧?”
    这还是“公主侍疾重病”后的三日内,薛云图第一次提起远在江南的太子。
    正在为公主梳头的盼儿应了声“是”,手上不停很快便梳好了一个简单又不失精致的发髻。盼儿知道公主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所以并没分出多少精力在应答上,只一心一意的为公主整理妆容。
    薛云图果真是不需要听别人说什么的,自顾自玩了会珠钗,待梳好头后便转过来由宫女上妆。在点了口脂的银棒即将触到她的嘴唇时,薛云图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开口问道:“那你说,傅公子是个什么样人物呢?”
    薛云图眼帘微垂,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为自己上妆的宫女,嘴唇微动就能险险碰触到那微凉的口脂。
    此时盼儿的手很稳,没有惊慌的样子。可是薛云图的下唇上已沾染了一丝猩红。
    “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薛云图哼笑了一声,从她手中拿过了银棒,转过身来自己对镜细细涂抹着,“你到底侍候了他一场,怎么竟一点都不知道呢。”
    盼儿已跪了下去,整个人摆个不停,却呐呐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今日所用的口脂,是鲜红如血的正红色,是往日里的薛云图几乎没有用过的颜色——只除了前世出嫁与自戕的那两回。妆点完后薛云图便抛下了银棒,镜中人已是妖艳不可言,正红色极好的遮盖了苍白的状态,欲盖弥彰的意味浓郁非常。
    薛云图终于回过身来,看向跪在那里的盼儿,说出的话宛如救赎一般:“好了,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与傅公子并没什么瓜葛。不过多事之秋,提点你一句罢了。”
    盼儿不过伺候了傅砚之几日便被自己要到了乘化宫贴身服侍,以当时傅砚之的伤势与小小伴读的地位绝拉拢不到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但前世皇兄登基后一朝得志的年轻朝臣想要拉拢一个曾在危难时照料过自己的小小宫女却并不是难事。
    而权倾朝野的傅相想要把一个宫女安□□已经失势的长公主府里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这本该是放在新皇身边最好的棋子,却放了在完全没有得益可能的地方。
    薛云图想起前世最后在长公主府中渡过的那段寂寥日子,想起最后盼儿的日日开解与陪伴,想起屡进长公主府而不得入的傅相,突然有些难言的心酸。
    她定是忘了什么关键的事,才会弄不明白傅砚之如此死心塌地的原因。薛云图转过身看了看镜中那张精致的脸庞,唇间忍不住泄出一丝笑意——总不会是为了这张脸。
    傅砚之并不是贪财好色之人。那么便真是如他所说一般有什么小时候的瓜葛?
    薛云图叹了口气,俯下身怕了拍盼儿的肩膀:“走吧,陪我去看看父皇。然后瞅着机会去跟赵公公身边的小赵子说一声,让他干爹筹备筹备出宫的东西。”
    想来傅砚之已与皇兄说过了此中缘由,按着皇兄的心性,今日下午必得到京。
    盼儿这才明白这是公主的警醒,忙收束心神去整敛东西,准备伺候着公主前往天极殿。倚在妆台旁的薛云图见着她动作便在心中点头,不论如何,这傅砚之选人的目光还是很不错的。
    皇兄归京,理应是带着傅砚之和……的。
    薛云图眉头微蹙,搭着盼儿的手走出了乘化宫寝殿。
    今日实在关键。
    明德帝依旧处于昏睡之中日渐消瘦,朝中大事尽被各大臣分次打理。当嘉和公主颤巍巍扶着宫女的手走下撵轿时,得到通报的朝臣们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起身肃立,等待着公主大驾。
    而当公主踏进天极殿时,所有饱读诗书的人们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了一句“瘦不胜衣强着冠”,让人不禁心中生忧。如今圣上卧床不起且后宫无主,嘉和公主薛云图与庶皇子薛宁便是这宫中仅有的主人。皇子薛宁年幼怯弱,若公主再一病不起……
    惟盼太子速速归京主理朝政。而端坐在天极殿外殿的国之栋梁们却有十之*不知皇帝病危急招太子回京的密折被阻截在了半路。
    只有嘉和公主侍疾而病的折子被武威将军以权谋私打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批条送往了江南。
    “公主还请保重身体。”卫令自然是这整个外殿中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了。
    薛云图抬手掩去咳嗽,柔和的目光投向了历经三朝的卫太傅,她点了点头轻笑道:“本宫知道。朝中之事有赖各位臣工了。”
    众大臣自然躬身道“不敢”。薛云图抬手虚扶之后再次环视四周臣子,轻声吩咐了殿中太监茶水膳食等事后便回身前往明德帝所居寝宫,再没有一言涉及朝政。
    其妥善周全莫不让朝臣心中大叹可惜。这可惜的是什么却只有各人心中得知了。
    许是因着身体不适,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嘉和公主只在殿中陪侍了小半日便从天极殿后宫门回了寝宫,全不似前几日那般一坐便是一天。
    步撵遥遥荡荡,坐在撵轿中的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晃荡。抬撵轿的人脚步十分之轻快,不消一刻便到了乘化宫中。
    “公主,已到了。”宫女的声音惊醒了撵轿中的人。
    “嗯。”轿中人应了一声,便伸出一只素手搭在了宫女的臂上。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发髻,同样的首饰,同样不盈一握的瘦弱腰肢,但若让有心人看来却会发现这虽然细腻的手依旧不够柔滑,那纤细的身姿却不够玲珑有致。
    不过嘉和公主娇蛮的名声在外,素来无人敢窥天颜,自然也无人能发现这些不同。
    这边公主下轿,那边少年儿郎下马。
    傅怀荫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满是担忧。他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建议道:“阿婉,不如舅舅与你同去?太子那边没个准信,你独自在外实在难让舅舅安心。”
    牵着马儿的少年郎轻轻抚摸着马儿的鼻梁,抬头向着傅怀荫露出了一个笑容。薛云图一身男装,清俊非常,脸上虽还带着苍白却比方才在宫中强撑着的模样好上了许多。
    她笑着摇头,轻声道:“舅舅目标太大,我这般样子定没人在意的。”
    ☆、第36章 ·只这一眼
    第36章
    不过一日夜功夫,天光大亮时三人便已驱马到了京城城门之外。
    此时天色尚早又是个平常日子,城外等着的除了他们三人便再无他人。不过一日不眠不休,三人也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平日里苦练功夫的好处在这时候就生动的体现了出来。除了太子薛密之外,傅、卫二人的脸色都与往常一般无二。
    太子的气色却有些差,与三日前的早上相比几乎是换了个人一样。
    临近城墙时薛密便勒住缰绳,他的两条腿因着长期保持同样的姿势而僵硬不堪,以至于翻身下马时险些摔倒。跟在太子身后的傅砚之与卫瑜心中一惊,赶忙跟了上来。薛密却挥手止住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傅砚之与卫瑜只得听命,两人对视了一眼,只看见彼此眼中晦涩难明的情绪。
    除了方才那一下之外,太子的脚步一直很稳,
    薛密丢开了缰绳,一步步走到了城门前。他静立在那里,脊背笔直如一把剑般深深插着,静静望着面前栗色略显陈旧的厚重城门。
    天光已越来越亮了。
    “这,是孤的天下。”薛密轻笑了一声,拍了拍城门,终于回过身来看着跟在身后的两个人,“且将马丢了吧,一会分次进城,在「寻一处」汇合便是。”
    傅砚之自然应下。
    “寻一处?”卫瑜倒是一愣,“那里鱼龙混杂,千岁怎想着在那里汇合?”
    “正是鱼龙混杂之处才能方便咱们行事——这‘鱼龙混杂’的‘龙’字,不正应在孤身上么?”薛密一直冰封般的眸子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温柔,“且那里的花糕是阿婉最喜欢的。”
    薛密想起幼时偷偷带着妹妹出宫游玩的事情,一直被重重压着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许。他又吩咐了卫瑜留意城中流言蜚语,然后便在城门大开后混入已排了些许长度的队伍中去。
    方才一直没有多话的傅砚之在太子背影消失不见后冲着卫瑜抱拳一笑:“卫兄,请。”
    这大概是他与卫瑜共事以来笑的最为好看的一次。他傅砚之本就色若春花绝顶的相貌,在这百草枯寂的郊外展颜而笑竟让人有春日重来之感,来往百姓无不驻足。
    可惜的是唯一正面而对的卫瑜脸色却是奇差无比。
    卫瑜脾气再好,在昨日傅砚之一通发作之后也无法心平气和的与他谈话。毕竟他脸上的淤青还未褪去,便是薛密也不好意思从中调停。
    且那傅砚之状似无意的笑容中似藏着无尽的嘲讽。
    傅砚之看着对方的冷脸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也不再多话,只与卫瑜对视一眼后便翻身上马,向着其他城门而去。
    许久不见,不知公主千岁是否安好。
    站在京城的西门外,同样抛开了缰绳的傅砚之想起许久未见的少女,嘴角不由自主挂上了一丝笑意。
    ——————————
    少年骑白马,锦衣罗袍姿容俊美,想要不引人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脱开将军府的马车之后,一身男装打扮的薛云图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便是吸引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注意也并不打紧。
    皮相虽能让人赏心悦目,但真正能引起大人物们关注的只有背后的家世身份。
    这世上在没有比薛云图的出身更加尊贵的人,可惜这京中真正见过公主天颜的人不是正在天极殿外处理政事,就是龟缩于府中谋划着他们“即将”光明起来的前程。
    薛云图骑马走在街上,漫步而行,看似悠然闲适实则忧心如焚。
    她虽与傅砚之约定好了以“公主重病”为信一刻不停快马回京,却忘了与他约好进京之后去哪里相会。
    这繁盛的京都她实在是不甚熟悉的。
    扯了扯马缰,薛云图在心中叹了口气。此时离她出宫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她却还未找到皇兄的身影与哪怕丝毫蛛丝马迹。唯一可以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在这一个时辰中薛云图走遍了京都四城门,具是秩序井然出城进京,并没有严加盘查拦阻的样子。
    想来皇兄夜奔回京的事还未被千里之外那些图谋不轨之人的党羽发现。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在城中薛云图也不敢纵马狂奔,心中再是焦躁不安也只能松松扯着缰绳在大街小巷中搜寻。前世从父皇薨逝皇兄匆匆上位后前朝便乱成一团,当时已嫁与卫瑜的薛云图尝尽婚后辛酸,整个人都被困在朝堂与后宅中,再没有少女时去街上闲逛的兴致。
    这京都,她已有许多年不曾细细看过了。一别多年,恍若不识。
    坐在马背上的薛云图只觉头顶的秋日如夏阳般灼心,她扯住马缰立于街头,闭了闭眼重新睁开,很有些茫然的环顾了一圈。
    只这一眼,就让薛云图愣在当场。
    ☆、第37章 ·几如噩梦
    第37章
    那两个人,皆是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恨不得亲手屠戮扒皮去骨的仇人,哪怕隐忍了这许多年,哪怕仅是众人之中分得极开的两个背影,她也绝不会看错。
    原来卫瑜和薛安这么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端坐在马背上的薛云图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细嫩的掌心被擦出血痕来也恍若不觉。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又忍了下来。
    直到那两个背影前后消失在门口许久之后,薛云图才将僵硬的视线移向了门口的招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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