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件不能带傅砚之一起去做的事,其实是去向太医院左院判林其生逼问父皇大限的准确时日。不是薛云图不信傅砚之,反倒是让他知道了才是害了他。以傅砚之如今的身份,知道的太多会被太早的推向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天子薨逝,关系到的是国家兴亡。傅砚之此时不过小小伴读,日后此时若被揭出定会有辱他的声明。
    傅砚之既跟了她,那边不能向前世那般被泼尽了脏水只留下一个佞臣奸相的名头。
    她亲自选定的驸马,自然是哪里都好的。
    ——
    从林府出来时,薛云图的脸色已是煞白一片。虽已在知晓后缓了许久,仍抵不住那心肺欲裂的痛楚。
    不过三两日。这是林其生能给出的最具体的时间。皇室内库中无数的珍奇药材再也延续不了明德帝的寿命。
    不过是这三两日了……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准确消息的一瞬间还是觉得不能接受。犹如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山峦在眼前崩塌一般的破败无力之感涌上心头,让她四肢绵软,涨红了眼圈却哭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走在路上,仅凭着一口气奔向将军府中。从方才起,她与皇兄的每一步都走在了刀刃之上,稍有性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步履蹒跚走在街道之上的薛云图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此时天色已晚,正是平民百姓收工赶着回家的时候。万家灯火,尽是温柔。只是那炊烟袅袅,却暖不了他们的公主的心肺,他们都还不知道,那个给予了他们安乐生活的帝王即将不久于人世。
    闷头前行的薛云图顶着秋日的寒风,心神都已飘向了远方。她一个不察,却是撞进了男人的怀抱。
    薛云图抬起头,正对上一张含笑专为关切的脸。她瞳孔微缩手脚冰凉,极快的掩盖了自己的情绪。
    “安兄,多谢了。”
    安易——薛安松开了伏在对方腰间的手,很是有礼模样:“傅小兄弟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人欺负?”
    薛云图强笑了两声,竭力将自己心中的恨意藏了起来,她揉了揉眼睛,只露出些许委屈来:“安兄莫开小弟玩笑,不过是因着家中琐事烦忧罢了……”
    “可是遭了家中长辈训斥?傅将军峥嵘一生,脾气差些也是有的。”薛安眨了眨眼睛,本是与太子一般无二的温文尔雅倒显出十分的调皮来,“我在家中也常受我伯父斥责,不过长辈们总是有他们的道理,若是看不上你倒才真的是时时哄你了。”
    辽东王世子的伯父,自然只有一人。这是试探?他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薛云图面上不显,心中已有惊涛骇浪席卷而来。不过须臾之间,薛云图心中已做了数种打算。她颤巍巍迎着对方目光看去,正撞上那带着包容笑意的温和神情:“多谢安兄了。”
    那宛若寒风中无家可归的雏鸟般的神态像是讨好了薛安,让他的神情更温柔了几分:“你我一见如故,虽不过两次相逢倒有旧友之感,万不要与我见外。”
    薛安素会装样,这话到底别有深意还是随口说说,薛云图已是猜不透了。她摸了摸自己腰腹间紧紧束着的腰带,那里别着的数枚银针让她安心不少。
    没想到这样摸肚子的举动,倒让薛安误会了。
    薛安眼中笑意更深,真像是个宠爱自己弟弟的兄长一般。他见薛云图不愿多提委屈之事,也就岔开了话题:“可是还未吃饭?为兄刚好约了一位朋友在附近酒楼共进晚膳,小兄弟如不嫌弃不如同来?”
    薛云图正想拒绝,就听到薛安接着说道:“那人是京中出门的青年才俊,虽是身份高贵却最是好性子,你既日后要在京中长住,认识了他也是多个朋友。”
    那几个关键字紧紧抓住了薛云图,让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京城公卿大臣的子侄之中,最负盛名、最为好性的,除了卫太傅嫡次子卫瑜还能有谁?就算是薛安故意设下的鸿门宴,也不得不赴了。
    被薛安握住手腕的薛云图毫不挣扎的就顺着对方的力道向着一处灯火灼灼的精致酒楼走去。
    她赌的是薛安哪怕真的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敢直接杀了自己。还有……还有送傅砚之回府前与他的约定——如果亥时之前自己还不回转将军府,那就由武威将军领禁卫兵护卫皇兄回宫。
    ——
    卫瑜果真还是让她失望了。
    在雅间门扉打开的一瞬间,早有准备的薛云图已经提前一步看清了屋内端坐着的那个人。那样熟悉的身形,那样熟悉的脸,还有那样熟悉的背叛。
    比秋日的寒风还要让人两头心扉的,便是卫瑜那张瞬间呆愣的脸。幸而正回身看向薛云图正在为卫瑜做介绍的薛安并没有立即发现卫瑜的不对。
    薛云图心中极快的打着算盘,盘算着现下的局势。
    如果这是一场鸿门宴,那么薛安已经成功的请她入瓮,不论是不是接着演下去都是同样的结局;如果这不是一场鸿门宴,那么一旦被薛安发现了不对,情势会比前者的状况更加紧张。
    那么不管薛安的心思如何,不管卫瑜到底是墙头草还是已经彻底倒向了辽东王一系,此时都不能让他叫破自己的身份。
    不过薛安那样的人精,便是没有立时察觉不对,现下也已发现了:“卫兄,你与傅小兄弟认识?”
    他虽是问着卫瑜,探寻的目光却是看向了薛云图。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卫驸马声明远播,傅端不过小小庶民,哪会不认识?”薛云图毫不犹豫的向前一步,抓起桌上的茶盏将茶盏中还散着热气的上等雨前茶泼在了卫瑜的脸上。她冷笑一声,连着茶盏一起掷了过去,“卫二爷,你对得起我表姐么?!”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平日里说话虽是变声期的沙哑,激动时的声音中却还带着雌雄莫辨的尖利。
    呆愣中被热茶泼了满脸的卫瑜更傻了三分,他站起身被那直愣愣掷来的茶盏砸了个正着也不知躲闪,随着瓷器落地的脆响,卫瑜白净的额头上已流下血来。
    而与瓷器破裂声音同时响起的,则是怀抱琵琶一旁助兴的轻弹妓子们的惊呼。
    “闭嘴,出去!”薛安的狠厉神情却是冲着那些妓子们流露了出来。
    当大门关上时,屋内诡异的沉寂下来。
    薛安的眼神在面前的两人间交相往复,终于停留在了薛云图的身上。他的声音虽带着些冷意,却比方才面对妓子们时温和了许多:“傅小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薛云图僵硬的抬起头看向薛安,眼中的惊诧莫名完全不是作伪。她是真的没想到,薛安的表现竟不是自己众多设想中的任意一种,反倒像是……在自己与卫瑜之中更偏向自己一般。
    她神情再不复刚才的凶狠,重新垂下头呐呐道:“卫二爷琵琶别抱,有负我表姐,我实在是气不过才……”
    听到“琵琶别抱”四字,正从怀中取出帕子给卫瑜擦拭的薛安手上一抖,快速的想了一遍也没在情报中搜索到武威将军府与卫家的关联,他脑中灵光乍现,看着那张还未长出棱角的少年郎的脸庞,忍不住问道:“冒昧一问,贵表姐是哪府闺秀?”
    这话实在是冒昧的狠了。虽然如今男女大妨并不如何严苛,便连皇家公主也可出入朝堂,但是这样问起别府女眷与青年男子的私情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是薛安一向**不羁,从不管这许多,此时心中犹疑想问便脱口而出了。
    薛云图却像是完全没想那么多一样,满是被恼恨充塞了理智般抬起头,直勾勾的越过薛安看向卫瑜:“我乃武威将军子侄,所言姊妹自然是嘉和公主!”
    傅家与先皇后母族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薛安亦是知道,不过因着两家只是远亲一时没有想到罢了。他神色稍定,看向卫瑜的目光也带了丝奇怪。
    薛云图与卫瑜两人互相对视着,竟然谁都没有发现薛安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刚刚缓过神来的卫瑜来不及开口,就再次惊住,他完全来不及顾及薛安的心思,本就被鲜血趁得苍白的一张俊脸更加失了颜色。
    她全都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的!
    ☆、第46章 ·大事了当
    第46章
    卫瑜并没有叫破薛云图的身份。从薛云图说出那句话后他便僵硬在那里,连本来擦拭脸上水迹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鲜血混着昏黄半透明的茶水在他的脸上糊成一团,家中绣娘精心缝制的银鼠长袍也被
    一边是沉默不语的薛安,一边是满脸怒气的薛云图,一边是神色慌张的卫瑜,小小的雅间中只能听到水珠落地的声音和薛云图粗重的呼吸。
    滴答、滴答、滴答……本是灼热的茶,此时已变得冰冷。这已不是薛云图今天第一次陷入这诡异的寂静当中,今日有太多的冲击让她心绪不宁,再也不想再这样的寂静中虚度时间。
    她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冲动——从血亲断绝薛安继位之后曾经娇蛮跋扈的嘉和公主就已经沉寂了下来。而现在,在这样急迫的场面上,她又突然有了已消失多年的、咄咄逼人的兴致。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全都是她杀之而后快的仇敌。
    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纵然先皇后早逝公主母族人丁稀疏,仍有我傅家与曾经供职于承恩公手下的将军们为公主撑腰。”少年郎压低了声音从尖细恢复了低沉的沙哑,“还烦请安兄劝劝你这位朋友,一时的抗旨拒婚总比到时候旧账被人翻出来判个欺君罔上的好。便是卫太傅帝师之尊也承受不住天子之怒的。”
    薛云图目光灼灼看向薛安,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话语中是年少轻狂的年岁特有的不留情面。她的话表面是说给卫瑜听,内里也是说给卫瑜听,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必她做出什么隐晦的暗示以薛安的十八个心眼自然会牵扯到自己身上,让他本就因为卫瑜已然回京的急迫而更加急切起来。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里好,不过一句普通的话,他自己就能补出一整台戏来。
    “安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少年沙哑的嗓音像是敲在了薛安的心头,将他全部部署中遗漏的那部分赤裸裸的点了出来。
    太子母族年老有声望的已然老病离世,青年才俊又多战死沙场,百年将门本就人丁稀少如今更是被所有人都忽视了。可是当年追随老承恩公的将领如今都成了武将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当年与国舅爷共同拼杀的亦是如今守卫大夏安康的中流砥柱。这些人,哪怕不喜太子文弱,却也不会看着反叛坐视不理。
    太子薛密看似没有兵权,其实是坐拥了大夏百万雄师。一呼百应不过如此。
    薛安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冷汗已湿了背脊。
    看似针对卫瑜的薛云图其实将所有心神都放在了薛安的身上,对方哪怕仅有一点细小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一步错,步步错。从在“寻一处”见到卫瑜的那一刻起薛安就已栽进了皇兄的套里,不论卫瑜是否真的投靠了他,此时薛安都已是满心疑虑不敢轻举妄动了。造反凭的就是一个狠字,只要狠劲泄了去开始反复筹谋,便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再不必畏惧。
    而薛云图的话,更加打垮了薛安的信心——他连仅剩的兵力优势都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化为乌有了。
    如今只要护好皇兄不让他如前世一般在继位之后吃了薛安的暗算,那便是万无一失了。
    她薛氏正统,终将延绵下去。
    一刻前还被父皇病危之事打击的魂不守舍的薛云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前路。她不等满腹心事的薛安答话,绕开他走至卫瑜身前,脸上的冷笑更深了三分:“卫二爷,你觉得如何?”
    卫瑜看着面前一副男儿打扮的薛云图终于回过神来。他想要苦笑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无。他知道公主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但有些连自己都误会了的事情亦不知要如何开口辩解。
    比如自以为真之爱之却无缘携手的李家小姐,又比如自以为不过兄妹情义的公主。
    所幸他再是混账,也知道大事面前容不得丝毫马虎。既然公主已经划下了接下来的路数,那么只要面前站着的看客是辽东王世子薛安,那么他也不能有任何辩驳,只能按着公主的意思演下去。
    能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之中以俊才闻名,仅有太子伴读的身份是不够的。
    到底不能让公主小瞧了去。
    “傅小公子……你这中间恐是误会了什么。”卫瑜的声音有些干哑,却很是自然,“某与公主既成姻缘,是三生有幸皇恩浩荡,万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卫家深沐皇恩,卫瑜自不敢愧对圣上。”
    他的“情真意切”几乎让薛云图笑出声来。只是他这场面话实在说的漂亮,让薛云图无可辩驳。
    “卫老太傅圣心优渥世人皆知,卫二爷好自为之。”薛云图的视线再不在卫瑜的身上停留分毫,转身向着薛安做了一揖,“安兄,小弟年幼莽撞,唐突了你的朋友,还请见谅。”
    那晶亮亮满是压抑怒气的漂亮眸子将薛安从心事中拉了出来,但不待他说些回转场面的客气话,薛云图就已甩袖出门大步而去,将两人俱都丢在了身后。
    薛安顺着窗沿看着她远去的娇小柔弱的背影,藏在大袖中的手终是不动声色的摆了摆。
    待薛安回转目光满含歉意看向卫瑜时,距离他收起阴郁神情只不过瞬息而已:“卫兄,我这个小兄弟脾气很是莽撞,还请卫兄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这话里的开脱之意太足,让看着薛云图离去有些失神的卫瑜忍不住侧目。薛安的态度实在奇怪,让他不得不打点起全副精神应对,完全无心再为方才的事惊慌无措。
    ——
    如此平静顺利的踏出酒楼实在出乎薛云图的意料,她心中纳罕莫名却并不回头,生怕薛安看出丝毫破绽。只是心中的犹疑随着渐行渐远而渐渐加深。方才的事,几乎称得上是有惊无险,像是薛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般仅仅是带着自己去卫瑜的面前晃了一圈。若是仅看表面,似乎唯有自己完全不在计划和常理之内的突然爆发称得上是帮着薛安暗暗拉拢了一下卫瑜的心思,别的再无作用。
    可是薛安真会如此简单行事么?
    直至行到半路薛云图才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竟是进入了跟薛安一样多想误事的误区,这才将这件事暂时抛之脑后留待见过皇兄后交给他去烦恼。
    背后有了依靠的感觉真好。行至武威将军府外,看着那由明德帝御笔亲提的匾额,薛云图的鼻子有些发酸却还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更多的不对来。
    门口有小厮早早张望着等她,才见了人影就举着早就准备妥当的披风迎了上来。
    “表少爷可回来了,老爷和六爷已在书房等你许久了。”
    一直烘烤着的披风顷刻间就隔绝了所有秋夜的寒风,暖暖热热的感觉将整个人都笼罩起来。借着将军府门前的火光,薛云图下意识打量了看了看面前这个长得十分白净讨喜的小厮,莫名觉得眼熟:“你是府上的……”
    “回表少爷,小的是跟在六爷身边的,只是没福气凑到贵人们跟前,这还是头遭见表少爷。”小厮借着夜色悄悄打了个躬,十分机灵活泼,完全不像冷言寡语的傅砚之会挑选的奴才样子。
    薛云图疲累了一天的心神却在对方真心实意的笑容中稍稍放松了一些,一路上甚至有心思跟他闲话,甚至在即将靠近书房时还玩笑了一句:“你这小模样倒是讨人喜欢,不如我跟你主子讨了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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