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图将傅砚之拉至身边,完全忽视了一旁的薛安,向着卫瑜笑道:“怀瑾,你的心意我都明白。那么我的意思想来你也该清楚——那么,本宫向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本宫亲自选定的驸马,武威将军傅怀荫的第六子傅砚之。”
    只这三句话,就将卫瑜所有的辩驳全都堵了回去。是他在赐婚时便心思不纯愧对公主,完全辨无可辩。且傅砚之如今虽身份不显,但抛开嫡庶出身到底不俗,对方的能力如何作为同僚的卫瑜更是心中有数。
    傅砚之日后的显贵不可限量,更何况他还有公主的垂青,浑身上下并无有辱公主的地方。
    “是……”卫瑜的嘴艰难地开合几次,终于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嚅喏道,“臣明白了……明日、不,今日便去向陛下请旨解除婚约。”
    薛云图却摇了摇头,在卫瑜眼中隐隐升起喜色时再次击碎了幻想:“父皇方龙御归天本宫便改其旨意实在不孝,这事你心中有数即可,平日里常宽慰着太傅,早晚去说本宫自有决定。”
    这件事再也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卫瑜只觉心中一时烈火焚烧,一时如坠冰窟。他很有些浑浑噩噩的点头应是,想要转身逃离这尴尬的境况又碍于身份无法说出告退的话。他的心中忽的出现幼年时与公主的两小无猜,忽的又闪现近两年两人间的客气疏离,而那张在早年间摆在心头的清秀脸庞却像是笼罩了层烟雾般已然看不分明。他到底,错失了公主。
    “阿婉……”卫瑜的声音干哑艰涩,他心中空落落的一片,挽回的话就像堵在嗓子眼般不上不下,既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卫怀瑾,你僭越了。”那冰凉凉的语调直刺心胸,使得卫瑜终于从失神中挣脱出来。
    “安兄可满意了?”薛云图冲着薛安冷笑一声,牵着傅砚之的手头也不回的大步远去,连一个目光都不愿再施舍给已经毫无用处的卫瑜。
    这两个男人,她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
    两人垂缀于地的披风边沿扫过干净整洁的青石地面,又拂过汉白玉筑的层层台阶。薛云图的指尖因着情绪的激荡有些寒凉,但很快便因着傅砚之的体温暖和了起来,她的脚步也终于慢了下来。
    薛云图站立在那里,单手扶着朱红色的廊柱,背对着傅砚之的脸上神情变换来去,终于归为平静。
    她回过身来,静静看着傅砚之那张满含担忧的面庞,唇边终于溢出一丝笑意:“傅砚之。”
    薛云图很少这样唤他,是从那日赐字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称呼。
    这突如其来的呼唤让傅砚之本就笔直的身姿更紧张了一些,他与她相握的那只手无意识的紧了又紧,男子下意识加重的力道让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夷隐隐发疼。
    薛云图却没有抽回手来,她甚至笑的更加开怀了许多。薛云图跨前一步,稳稳站在已经僵硬了四肢的男子面前,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仰头,因着身高带来的落差却成了最美好的距离。
    “傅砚之。”薛云图又轻轻唤了对方一声,温热馨香的气息正扑在那张俊俏的脸庞上,“傅砚之,你脸红了。”
    她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公主休要戏弄臣了。”傅砚之苦笑出声,却仍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任由对方戏弄。
    傅砚之的态度很好的讨得了薛云图的欢心,她笑着退后了些仍是定定望着他,鬓边的银簪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直直**了傅砚之的眼眸中去。
    薛云图头一遭发现,他竟长得这般好看:“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公主侧?有你做我驸马,便是日后与那些贵女集会也能多长三分脸面。”
    傅砚之不躲不避迎着公主的目光,饶是脸颊绯红也没舍得偏开头去:“能得到您的青眼,是臣三生有幸。”
    “三生?”薛云图默默念了一遍,重又笑开,“哪里需得三生那么久呢,两世便够了。”
    在前世的错过与误解之后,今生能有再一起的机会也着实是缘分天定了,只是傅砚之身份太低,若不使些法子推动一下恐怕王室宗亲与亲贵大臣都会有闲话。那些人虽不敢在她面前乱说,可此时的薛云图不想委屈了对方一丝一毫。既然是她嘉和公主的驸马,那便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容不得任何人诟病欺辱。
    “韵拾,在本宫请旨赐婚之前,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先行达到。”
    “臣遵令。”傅砚之闻言肃了神色,他也不问是何要求,只躬身垂首静候着公主的吩咐。
    哪怕没有那个前提,公主的话竭力去完成就是了。
    他的态度很好的取悦了薛云图,她也不再卖关子:“皇兄登基明年必大开恩科,若你能夺得魁首本宫便在放榜当日宣武殿上求旨赐婚与你。”
    傅砚之的眼眸突地亮了起来。
    “臣定不负公主。”
    ☆、第50章 ·下雪了啊
    第50章
    傅砚之言之灼灼,却只引得薛云图一笑。
    公主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嘴边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那这多半年时光,便竭力去讨皇兄的欢心吧。”
    孤家寡人的新帝对于这个突然冒头的妹夫,心中已是存了大大的不满。
    傅砚之的脸色果真苦了三分:“臣定当竭尽所能。”
    这是天光正好,温热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驱散了所有秋日的寒凉,便连人心都跟着暖了起来。薛云图定定看了对方一会儿,目光软和了许多。她回过身看着身后那璀璨的金殿,那琉璃金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雄浑,却也透着悲烈。
    有无数的帝王在这里驭极宇内,在这里施展平生抱负,在这里走完一生。
    薛云图牵着傅砚之的手,拉着他走向天极殿的偏殿:“韵拾,本宫带你去向父皇上柱香。”
    他牵着她的手明显紧了一紧。薛云图听着身后声音低低却坚定不移的应是声,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
    天极殿的偏殿中跪满了宫妃与今日分配来哭灵守孝的宗室皇亲们,因着新帝刚刚来过众人虽然劳累却还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姿势。
    而在太监尖细的嗓音通报着“嘉和公主到”时,他们挂着泪水的脸上都同时一僵,又很快恢复了悲戚的神色。
    薛云图牵着傅砚之,淡定自若的走过大殿两旁跪着的皇亲国戚嫔妃贵人们。懂事的小宫女早早就跪奉了铜盆清水,供公主经手。而在薛云图的示意下,奉水的宫女又移到了傅砚之的面前。而一旁的亲贵们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连哭泣都忘记在了脑后。
    左手拈香右手秉烛,上好的白蜡焰火盘旋而上,丝丝烟气萦绕。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薛云图亲手将这三支香递给了傅砚之。那些跪着的人们已经看直了眼,稍有些智商的人都会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韵拾,来给父皇上柱香。”薛云图先一步跪在了明德帝安息的棺椁前右侧的蒲团上,这一室的香烛味辣的她眼眶发红狼狈不堪。
    傅砚之先前方捏着香时手还有些抖,待得此时已然平静了下来。他笔直的站在那里面对着龙御归天的先皇,举香齐眉,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傅砚之重新直起身,上前两步将手中的香烛□□了明德帝排位前的香炉中,然后回身撩袍跪在了薛云图的身后。
    英宗安诚纯聪道皇帝。
    父皇,我带他来见见您。
    薛云图双眸低垂,她的素白大袖平摊于身体两侧,双手层叠置于额下,静静磕下头去。而跟在薛云图身后的傅砚之在对方拜倒之后也同样以额触地。
    宗室妇人们俱都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向香案前的两人。
    依着傅砚之卑微的身份,按例是连在大行皇帝棺椁前磕头的资格都没有的。可是由嘉和公主亲自带来的意义却是十足的不同寻常。
    特别是公主身上还挂着先帝赐婚旨意的现在。要知道先前为先帝设立灵堂香案的头三柱香可是新帝与公主一同献上的,当时卫瑜与这傅砚之一样都是远远的坠在各自父兄长辈的身后,没有因着“准驸马”的身份而多上前哪怕一步。
    偷偷瞧着二人的背影,傅砚之俊秀更甚女子的面容在眼前浮起,众人已在心中起了各自的盘算。
    不论是面首还是移情别恋,这傅家的小子都是走了大运,再不能唐突。
    薛云图对众人的想法恍若不觉一般,依旧一丝不苟的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她的衣袍翻飞如絮,盘起的发丝被银簪牢牢扣在头顶,整个人都像是成熟长大了许多。
    终于行完礼的薛云图回过身再次握住了傅砚之的手,她的眼神一一滑过两侧跪着的亲众,不带丝毫感情。
    “今日的事你们看在眼里,自然也要记在心里。”公主的声音一如往日的柔和轻慢,却让人听着心中紧张,“若有一字一句在外面泄了出来,后果如何想来你们都是明白的。”
    事情如她所料的一般无二。方才辽东王祭祀之后皇兄果真带着真正有权势的皇亲们去了另一个偏殿相聚,这停灵的偏殿中剩下的全是靠着血脉过活的无能之辈。却也正是这些人,才会仗着身份去给傅砚之这么个小小将军府庶子使绊。
    他们噤若寒蝉的表现让薛云图十分满意。她回过头又看了看父皇的位置,终于牵着傅砚之的手离开了偏殿。
    她薛云图既喜欢上了什么人,就会给他最尊荣的身份,再无后顾之忧。
    待得公主的背影消失之后,静谧的宫殿中才响起断断续续的哭灵声,终于松了口气的宗亲们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着自己的任务。
    若是半月前他们也不会对一个还未成年的公主惧怕成这样,可是如今薛云图虽还只是“嘉和公主”,却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这大夏朝唯一的“长公主”了。
    薛云图半路停下了脚步,她伸出手,摊开的掌心骤然一冰。公主的孝袍衣摆披散在身后一节节高起的汉白玉石阶上,像是铺开的厚重雪花。
    “韵拾,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的真早。
    不待傅砚之应答薛云图就已收回了手,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子,嘴角溢出讽刺的笑来:“卫瑜,去给先帝上柱香吧。”
    这是你仅剩的能跪在主位上的机会了。
    ☆、第51章 ·海晏河清
    第51章
    在例行公事的九推九拒之后,因着丧父之痛和国务繁忙而形销骨立的新帝终于松口,接受了朝臣们的跪谏。
    明德帝的时代终将结束,在腊月中旬的一天,新帝将在百官与臣民的注视下穿上龙袍带上九重冠冕,成为这个天下的主宰。
    而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夜,未曾婚娶的大夏新帝却是与他的妹妹一同度过的。兄妹二人以茶代酒对月而酌,坐在空无一人只剩明德帝棺椁的天极殿偏殿内闲谈。这几日虽都已累急,此时身上却丝毫疲惫都无。
    “皇兄。”素手执壶,薛云图将两人茶杯斟满,“妹妹敬你,愿你此生安乐如意。”
    自明德帝薨逝后强撑了许多时日的薛密抖着手握着茶盏一饮而尽,故作坚强的心房终被这几个字冲破,潸然泪下。从那日走出天极殿受亲贵大臣们跪拜起,他便不再是曾经的薛密,而是大夏的新帝,是要一肩挑起天下黎民苍生的帝王。
    只有在骨肉血亲的妹妹面前,他才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哥哥。
    只是薛密。
    “阿婉。”薛密难得有在妹妹面前如此失态的模样,他苦笑一声以手支额,宽大的袖摆挡住了被泪水冲刷不断的脸,“哥哥竟有些醉了。”
    薛云图也不笑他,反倒站起身立到了他的身旁:“你怕什么丢人呢?我陪你一起哭就是了。”
    前世父皇薨逝时她还太小,满心沉浸在自己的伤悲之中,完全忘记了她的兄长承担着多大的压力。
    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此时不过是一对失了父母互相取暖的幼兽,此时这殿堂中只有他们兄妹和已溘然长逝的父亲,再没有一个潜藏在关切之下处心积虑等着看他们笑话吞噬他们血肉的外人。那素色的衣袖被泪水浸湿,微微暗沉了下去,被门隙间透过的微风吹过,带来冬日彻骨的寒凉。
    “哥哥。”薛云图抚摸着兄长的发髻,口中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千言万语已在不言中。
    两人就这么静静依偎在一起,不动也不言。
    头一个回过神来的还是薛密。他轻轻从妹妹的怀抱中退出,被暗沉的烛火映照出的脸庞已恢复了平静,不见一丝哭过的痕迹。薛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嘴边溢出苦笑,话语却是调侃:“我已多日不曾梳洗,倒是劳烦妹妹用眼泪帮我。”
    因着守孝的规矩,这许多日来不过简单的擦洗更衣,还未到蓄须年纪的薛密已是一脸的短须,配上因着刚才的举动很是凌乱的头发,倒真跟他说的一般狼狈极了。
    薛云图笑着戳他一下,又反过手为他解开了束发的粗麻白布。她以手为梳为兄长通顺着长发,倒是不嫌弃那触手的微潮:“明日一早便可梳洗净面,到时候还是我面如冠玉的兄长。”
    简简单单编了个辫子,又盘旋在头顶,用刚才拆下的白布紧紧扎好。
    明日是登基大典,哪怕守孝的规矩再重,也重不过帝王的威仪。站在金殿之上接过帝王印玺的新帝,自然是光洁而庄严的。
    薛密一时沉寂下来,直到妹妹为他拢好了头发才拉着她走到香案之前。
    两人齐齐跪在明德帝的棺椁牌匾前,将裁剪整齐的明黄纸钱一一丢入经久不灭的火盆中去。那香烛纸钱燃尽之后生起的灰烬被一股气流托着盘旋而上,一直飘扬到了大殿的上空消失不见。
    “父皇。”薛密的声音带着疲惫积累下的干涩,“三年不改父道……还请您饶恕儿子在您走后便要撤回您曾经的旨意。”
    他并没有看向身边的妹妹,但话中未尽的意思全都指向了对方。薛云图正向火盆中递着纸钱的手颤了颤,险些被扑上来的火舌灼伤。她的兄长,果真是这世间最疼爱妹妹的兄长。
    她为着父亲临去之前没有挂碍阻止了兄长对自己婚事的进言,而兄长则是为了自己要在局势最不稳定的时候推翻先帝的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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