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阙却打断了它的话语,道:“灭神咒已被惊动,此处必然有外人闯入,那人现在去了何方?”
    “我不知道……灭神咒震动不已,我只觉元神就快崩裂……”它微弱地浮动了几下,像是想要往前一些,却又一次被咒文死死震慑。清阙紧蹙双眉,望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乱动,便不会感到痛苦。”
    说罢,转身便走。
    “神君!”它在幽暗中悲伤唤道,“你将我另外那些魂魄都给了别人,那个少女,这些年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吗?”
    他的呼吸为之一紧,慢慢侧回脸,隐忍着心绪。“你果然见到她了……她……知道了你我的过往?是你告诉了她?”
    “我……”
    “说到底,还是我于心不忍,不愿让你魂飞魄散。”他苦涩自嘲,攥紧了手中利剑,“当初留下你保存记忆的这一份残魂,或许便注定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
    他收拢手指,暗黑的符文再度束紧,翠光被压制成极为渺小的一点,发出痛楚祈求。
    忽然间,有一缕叹息在塔底深处飘荡,却不是萦歌的声音。
    清阙骤然收手,凝神叱道:“是谁?!”
    叹息之声再度飘浮,似乎来自更幽暗的底下。他扬手在翠光附近布下结界,随后沿着悬空玉阶迅速走向深远的下方。
    *
    随着琉璃光瓶的逐渐减少,这底下陷入了漆黑,唯有清阙手中的玄叶剑透出璀璨光华,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无尽的黑暗中,前方似有人站立,身影模糊。
    他停下脚步,剑尖低垂着,遥遥道:“到底是何人潜入塔底?”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声。他皱眉,紧握灵剑上前一步,隐约见那身影格外熟悉,不禁怔了一怔。
    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子,在剑光幽微间,望着他轻声道:“师尊……是我。”
    “惜月?”清阙盯着她的身影,“你竟能冲破我布下的法术?还独自来到此处?”
    颜惜月微微蹙眉,敛容缓步向他走去,直至近前才停下。“师尊,你为什么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被这澄澈目光如此凝视,他心头还是一震,语气却仍旧冷淡。“怎么,你还怪为师救了你不成?若不是我这样做,你早就魂归地府,哪还能活到今天?”
    “可是你给我的魂魄,却是被你杀害的鸾鸟的残魂呀……”她依旧专注地望着他,让清阙心跳加快。他眼神一寒,厉声道:“什么被我杀害?萦歌当时本已经伤重,我是为了保住森罗塔,保住玉京宫,才迫不得已做出抉择!你又怎会知道我内心的痛苦?!”
    “既然心中有愧,为什么还把她的魂魄撕裂开来?一百多年中,她的残魂被你囚禁在塔底,而剩下的部分则被移到我的体内。”颜惜月仰起脸慢慢靠近他,呼吸触及他的脸颊,“师尊,你这些年每天看着我,是不是在心底就将我当成了萦歌,觉得她还活着,还陪在你身边?”
    “你!”清阙一惊,震动袍袖将她挡住,“你不是惜月!究竟是谁?!”
    她却眼角上挑,无视凛冽之气,探臂勾住了清阙的脖颈,媚声道:“你所求的不正是萦歌复生,又忘记了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每天每月地与你同在吗?我如今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敢正视了呢?”
    “妖孽!”他紧咬牙关,掌中灵剑光华四射,可是身子却被“颜惜月”如蛇般缠住。清阙断然一震,剑气环绕周身,“颜惜月”被猛地震飞数丈,转瞬间却又如影子般掠回他近前,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紧盯着他。
    “怎么师尊你也害怕了?你不应该是超脱物外无牵无挂吗?这森罗塔不是玉京宫灵气汇聚之地吗?你却将萦歌的残魂关押在这里,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起掌门的称号?你也配做一个修仙之人,还妄想重回天界?”
    她唇边带着冷笑,身后黑雾渐起。
    清阙周身散发凛凛寒意,玄叶剑通体荧光流动,苍翠如松柏含露。“魔物……竟敢附体于惜月,还不速速退去?!”他断喝一声,自袖中卷出数道疾风,一时间四周空气扭转,凌然啸响。“颜惜月”只觉好似有千万重山岩迎面倒塌,当即倏然前冲,身后黑雾汇聚如爪,抓向清阙咽喉。
    清阙身形陡转,玄叶剑流光横掠,将那黑雾之爪凌空斩断。然而黑雾散而复聚,竟如巨大的花瓣将清阙手臂包裹其中。但听一声清啸,幽暗中清阙衣袍骤然飘震,似有隐隐白光环绕其身。黑雾倏然退散,“颜惜月”双手间顿时幻化出两轮赤红圆环,其间阴火燃起,飞速击向清阙。
    玄叶剑与阴火赤环死死相抗,那赤色流火环绕飞溅,瞬间沿着剑刃往上延伸。清阙手腕发力,玄叶剑呼啸飞出,在空中迅疾盘旋,猛然间寒光冲天,阴火哧哧响着飞散陨落。
    “颜惜月”却趁机欺身而上,周身黑雾四起,无数触手朝着清阙卷去。他斜掠接剑回斩,寒光破空,触手为之分散,可就在黑雾弥漫之中,清阙只觉怀中一热,竟是“颜惜月”探手抵住了他的心口。
    “师尊,你的心里是不是藏着我呀?”她嗤笑着,指尖轻轻划过。
    清阙心脏紧缩,一瞬间血气上涌,周身剑气竟化为灼烈之息。“退下!”他扬眉怒叱,手中的玄叶剑本是碧绿莹然,却渐渐染上了暗红光影。
    “颜惜月”盯着他的双眼,看到其间有火焰焚烧,不禁冷笑:“清阙,你早就种下心魔,还怎能成仙?”
    “我本是仙,为何不能重返天界?!”他的眼里厉色暴涨,刹那间冰寒剑气与灼烈光华交织汇聚,化为咆哮的巨浪。“颜惜月”本已紧扣他不放,竟被这无可抵御的法力冲撞得形神震荡。
    但听得一声尖叫,墨黑的影子自她体内倏然钻出,像幽灵般逃向前方。
    眼见那团影子飞速钻向镇压妖魔元神之处,清阙袍袖一震疾掠上前,手掌翻转间灵气充溢,自半空中凝成碎冰流玉,刹那间已将那团黑影死死困住。
    黑影剧烈颤动,变幻不定的形体骤然增长,旋转不止的灵气随之震颤,竟渐有崩裂之势。清阙眼中寒光一现,指掌间灵气愈浓,一寸寸将黑影凝结如冰。那黑影拼力挣扎,忽然间爆发出尖声厉笑:“清阙,今日我要让你这森罗塔彻底崩塌!以报魔君之仇!”
    话音甫落,半空中冰破玉碎,那团黑影竟将困住它的灵气尽数震破。一时间塔内尖啸不绝,无数琉璃光瓶晃动不已,就连那困住残魂的灭神咒文亦亮起了刺目光芒。
    清阙心知它有意要摧毁一切,一时间怒意上扬,手中玄叶剑陡然流注出血红光痕,挟带着炼狱般的灼烈。
    一剑飞刺,赤焰奔腾。
    黑影四周的魔气疯狂涌动,想要抵挡那剑气的侵袭。但在强大的灵力面前,魔气被生生撕开,那团黑影紧缩起来,哀号着飞溅出污浊脂液,溅在了清阙的身上。
    寒意与灼热交织的玄叶剑在那雾气中飞速旋转,燃起了熊熊烈火,终将其彻底吞灭。
    黑影在烈火中发出惨叫,奋力伸出诸多触手,还未卷住清阙的手臂,便被火焰烧灼成灰。
    “你……心魔已盛,永远成不了仙!”
    满怀怨恨的声音飘散在幽黑的世界。
    周围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他沉重的呼吸。
    素白长袍已被腐蚀出斑斑黑点,他就此脱下,扔进了尚未熄灭的烈火中。静默许久,他才转回身走到昏暗的角落,俯身将昏迷中的颜惜月拦腰抱起。
    *
    风寒雪止,层层阴云背后微露出了光亮。
    距离洞宫山尚有数里,黑龙在云间渐渐放缓了前行速度。腓腓着急在他背上跳:“嗷嗷,怎么啦怎么啦?不是要去找主人吗?”
    他俯瞰下界,山脉连绵,层林幽然,再往前去便是玉京宫所在之处。只是上一次为了带走颜惜月而不惜硬闯,在她师尊面前强行离开,而今虽心生怀疑,却又无法断定是清阙将颜惜月带回。
    “我在想,如果清阙说惜月并不在玉京宫,那该怎样做。”
    “嗷嗷,那就找呀!不在玉京宫,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黑龙冷冷道:“你觉得他会让我们进入玉京宫寻找吗?”
    “嗷?”腓腓竖起耳朵,“那怎么办?”
    他沉默片刻,身子升腾起来,又加速往前飞去。“小东西,上一次你在玉京宫里险些丧命,这回可别害怕!”
    “只要能找回主人,腓腓什么都不怕!”
    云雾生寒,天光渐明,不过须臾之间,苍翠秀拔的洞宫山群峰已近在下方。钟声飘荡,峰峦肃穆,巨大的黑龙从云端探出前爪,很快又隐蔽了身形。
    ☆、第一百章
    一缕轻烟袅袅飘浮,室内弥散着似有似无的熏香气息。颜惜月紧蹙双眉,似乎还处于噩梦之中,过了半晌才迟缓地睁开了眼睛。
    雪青半透的帷幔笼在四周,这里已不是森罗塔底,却又不知到底是何处。
    她想要撑坐起来,可身子竟沉重无比,用尽全力都无法屈起手臂。颜惜月一阵慌乱,正卯足了劲儿准备再试,帷幔外传来了轻微的足音。
    有人慢慢走到近前,隔着薄薄的帷幔看着她。
    “不必费劲了。”他低声说,“在这躺着就是。”
    “……师尊?!”颜惜月一惊,混沌的脑海中乍现零碎光影,隐隐约约记起了先前在森罗塔内看到的景象。那个曾经身染血色,手持利剑的人,而今就站在帷幔外面,不动声色,让人恐惧。
    丝丝凉意自心底涌起,颜惜月颤声道:“师尊……萦歌她,还在森罗塔底?”
    他居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你无需着急,阴后已死,她不会再被打搅。”
    颜惜月听着这淡漠的话语,眼里满是失望与怨愤。
    “不会再被打搅?师尊就是打算要将她的残魂永远囚禁下去吗?!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和无数妖魔鬼怪的元神关在一处……她为了你付出一切,可你却夺去她的内丹,还要让她永世不得轮回?!”
    “……将我说得灭绝人性似的,这是你对我应有的态度?”清阙忽而撩开帘幔,冰莹双目注视于她。
    她的手指瑟动了一下,但还是硬声道:“我一直对师尊敬重万分,但怎么也没想到,你竟会……”
    “我到底怎么了?嗯?”他左手一落,帘幔在身后迅疾垂下,雪青的狭小空间内只剩他两人。“若是我真的绝情,又怎会收拢了萦歌的魂魄?我本没有其他企图,只是不愿让她飘荡天际……近百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恩情,在这玉京宫中,除了森罗塔又有何处能够安放她的魂魄?那个地方只有玉京宫掌门才可进入,只要我身为掌门一日,她就会在我的庇护下度过一天。等到我离开尘世,我也会将她一同带走,不会让她独自留在那黑暗中!”
    颜惜月抿紧双唇,眼中浮现泪光。
    清阙看着她,目光冷寂:“你年幼时身染重病,我才想到萦歌的魂魄正好能换回你的生命。但若是将魂魄全部移入,你醒来之后便有了她的所有回忆。你觉得那样的自己,还是原来的颜惜月吗?真正的颜惜月已经死去,而你愿意苏醒之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为你着想,才将她的魂魄割裂,剔除了存有记忆的那一部分,其余的都给了你!我在你身上所花的苦心,你竟不知珍惜!而今长大成人,却反过来振振有词地追究我的过去?!”
    他义正言辞,不怒自威,颜惜月瞠目结舌,片刻后才道:“师尊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不假,可是我如今知道了自己魂魄由来,情愿萦歌当初独自远去,也不希望她回到洞宫山,最后还惨死在塔内……”
    “说得轻巧,倘若真要将你性命取回,你难道心甘情愿?”清阙拂袖,侧转了身子,沉声道,“你认识的那妖龙,只怕就要来到此地了。”
    颜惜月心头一紧,望着他的侧影,忐忑道:“……师尊,你要做什么?”
    他缓缓道:“做什么?你现在很怕我了?”
    她不给任何回答,忧惧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清阙的眉宇间隐露失落之色:“惜月……可还记得从雪山回来时,我与你同在夜空穿行。那时,我就对你说,或许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
    “……为什么这样说?”
    清阙道:“我在人世间修行已久,一百多年匆匆而过,很快便要迎来天劫。若是能顺利度过,便可羽化成仙,重返天界。到那时,俗世中事与我无关,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颜惜月怔然:“那若是,不成功呢?”
    他一蹙眉,叱道:“你难道希望为师渡劫不成?!”
    “我……”
    他冷笑一声,拂开雪青帘幔:“为师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这最后时刻还需你来稍稍出力,当然,也离不开那条妖龙。”
    “什么?”她愕然,不明白清阙究竟是何用意。
    他却只以复杂的眼神望了她一瞬,便默然离去。
    湖面清影浮沉,寒翠空灵,他自无妄阁出来不久,便有弟子匆匆赶来。
    “师尊,有人声称要寻颜惜月。”
    清阙早有预料,颔首吩咐湖边其他弟子守在四周,随后便往前山而去。
    *
    日出东方,赤霞漫天。真阳殿外肃穆寂静,诸多弟子虽未持剑,却一一列于玉阶两侧,紧盯着从山下而来的年轻人。扬着大尾巴的腓腓变回了幼小的体态,跟在夙渊旁边奔上玉阶,隔着老远望见了先前关押颜惜月的山洞,忍不住叫道:“嗷嗷,主人是不是在那里?”
    夙渊皱眉,低声道:“不要随便发话。”
    “呜……”它沮丧地垂下耳朵,蹲在了一边。此时自殿侧行来一群人,走在最先的正是清阙。白衣紫襟,道骨仙风,虽无武器在身,周身却自然寒意凛凛,光华萦绕。
    不需弟子上前禀告,清阙远远就望到了站在玉阶尽头的那个人。黑衣肃然,身姿挺拔,背后道道金光流转,灿如朝阳。
    他在心底冷哂一下,脸上却平静。“何人来寻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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