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起自己躺在一把老竹椅上,身边一个小孩子不停地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那个小孩子的眼睛鼻子跟小十二非常相像。
    阳光从一个格子窗投射进来,落在他的衣服上。他依稀看到衣服是深紫色的,衣服上搭着一个金鱼袋。他知道,只有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紫袍,佩金鱼袋。
    他一惊。莫非这就是太傅大人,旁边的是幼年的小十二?
    “对,眼睛也是伤口。眼鼻口耳七窍都是伤口。人本是混混沌沌的,如盘古以前的天地。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人受了伤,感受到了疼,才能感受到外界,感受到光和暗,甜和苦,香和臭,安静和嘈杂。”
    鲤伴感觉这些话就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去的。他看到幼年的小十二一脸的茫然。
    “伤口,才是世界进入你内心的通道。没有伤口,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你也不存在。师父当年是这么跟我说的。”小十二说。
    这次鲤伴听得真真切切,话是从小十二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这些话最初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小十二的手指在鲤伴的脸上摸索。鲤伴感觉到小十二的手指就像是十条吐着芯子的蛇,这十条蛇条条暴戾凶残,浑身冰凉,要将他一点一点地噬咬吞咽。
    “你不是要忘记一切吗?何必那么辛辛苦苦而又徒劳无功?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师父,我让你七窍伤口全部愈合,将你变成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混沌,你看可好?”
    小十二一字一词说得非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寒意,侵入鲤伴的肌肤,让鲤伴打寒战。
    鲤伴感觉到十条冰凉的蛇爬到了他的耳边。他想象着自己没有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之后的样子,整个脑袋就如一个肉团,不能说话,不能看见,不能听闻,不能呼吸。若是去街道上走一圈,必定会吓得路人纷纷尖叫逃离。
    也许……他不可能走出这个医馆。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人,也就无现在当下,也就是说,这个人会消失。
    鲤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幕恐怖的情景——就在他的眼前,躺着一个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只剩一张嘴巴的人。他能看见那个人的眼睛在皮肤下面转动。这让他想起稻田里刚刚出生的小老鼠,那些小老鼠脆弱得像一个水泡。那些老鼠眼睛从不睁开,但是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能看到带着黑色和紫色的眼珠子。那眼珠子仿佛是一个涌动的虫卵。
    人到了五官全无的状态下,看起来竟然如刚出生的小老鼠一般脆弱。
    “太傅大人,下手吧,活着对我来说没有了任何意义。我想死,可又死不了。你让我变成混沌吧,这样的话,我既没有死,又死了,既活着,又没活。”
    那张仅剩的嘴巴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陛下……”
    鲤伴脱口而出。
    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居然脱口叫眼前的人为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我打下江山,建立这座落阳城,只是为了她。我放下江山,远遁天涯,也是为了她。如今她已仙去,我的肉身虽在,魂儿早已飘散。留我在这世间,不过是一具年岁过百的行尸走肉,不过是空有法力却无法挽留时间的半妖。以前的时间,是她给我的快乐;往后的时间,是她给我的折磨。我不想再忍受折磨了。太傅大人,拜托了!”那张嘴巴深情款款地说。
    他没想要抬起手,那只手却自己举了起来,放在那张嘴的嘴角。他感觉到那张嘴在抖动,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
    那只手从嘴的一边慢慢往另一边滑动。所过之处,嘴唇消失,如同瞬间愈合的伤口。
    眼前人的脑袋变成了一个长了毛的硬肉团。
    鲤伴看着眼前恐怖的肉团,心想,这就是混沌吗?
    在来皇城的路上,鲤伴听皇后娘娘初九说了“落阳城”的来由。他没想到他跟建立这座落阳城的太祖有着这样的联系。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太祖居然也是半妖!
    莫非我是因为目睹了太祖的痛苦和最后的选择,而最终选择离开树枕的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呜呜呜……”
    含糊的叫声打断了鲤伴的思绪。
    眼前没有七窍的太祖忽然剧烈扭动起来,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陛下,陛下……”
    他惊恐地呼喊,不知所措。
    只是一瞬间,太祖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面该先让你的鼻子消失呢,还是耳朵?师父,你以前没有教过我先后顺序。”小十二说。
    小十二的手指摸索到了鲤伴的耳边,又转移到他的鼻子上。
    鲤伴缓过神来。如果自己的七窍都被小十二封死,那么自己也会像太祖一样消失。这世上不存在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人。不存在,即会消失。后来太祖到底去了哪里,鲤伴也不知道。
    如果自己消失了,会不会跟太祖在另一个世界相遇?鲤伴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他不想消失。消失比死还要可怕。
    鲤伴又奋力挣扎,可是雪蚕丝把他捆得死死的。
    这时,鲤伴听到“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人紧张兮兮地说:“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来了!现在已经在门口了!”
    小十二波澜不惊地说:“急什么急什么!她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她知道太傅大人的‘转世’在医馆?”
    那个人说:“不,皇后娘娘说她知道您在医馆,所以把您的妹妹送来了。”
    小十二放在鲤伴鼻尖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鲤伴暗自赞叹,初九真是洞察人心。她必定是来救他的,但是若说是为了救他而来,小十二必定先下手为强,将他七窍封住,改面换形。纵然初九来得及时,也无法辨认出他。他还是会被小十二置于死地。若说是为了送小十二的妹妹来,小十二就要谨慎考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十二清楚初九的性格,她不会白送,既然送了妹妹回来,必定是要交换的。
    用什么交换?小十二不动脑子也能想出来。
    果然,鲤伴听到小十二说:“走,咱们先出去看看。”
    接着,鲤伴听到许多脚步声朝门口那边去了。
    房间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鲤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细细倾听,可是听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儿,鲤伴听到了一个轻轻悄悄的脚步声往他这边过来了。那脚步轻得很,轻得几乎听不见。鲤伴感觉此时他的听觉比以前灵敏了许多。
    “这会是谁呢?”鲤伴心想,“是狐仙吗?不是。”
    他太熟悉狐仙的脚步声了,那双白底松糕鞋落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多了。
    “是树枕吗?不是。”
    树枕的身体是由雷家二小姐控制的,如果她能来,那么必定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是其他门徒?更不可能。”
    这里的门徒都是小十二的人,谁会偷偷来这里救自己?
    这么轻轻悄悄的,必定是要避人耳目。既然是避人耳目,自然不是小十二的人。
    “鲤伴?鲤伴?”一个声音在鲤伴耳边轻轻呼唤。
    鲤伴下意识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忘记自己的眼睛被小十二封闭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伸手去摸,可是手被雪蚕丝勒得紧紧的。
    他想回应那个声音,可是嘴巴一张只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急忙停止叫唤,害怕其他人听到。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我来救你出去。”那个声音说。
    鲤伴一喜,随即又低落下来。雪蚕丝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怎么救他出去?
    鲤伴感觉到那人双手抓住了他的腰,然后那人发出使劲的“哼”的一声,鲤伴感觉身体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在一个外面软里面硬的东西上。鲤伴知道,他被那人扛在了肩膀上。
    原来那人没有打算解开雪蚕丝,而是要将他扛走。
    那人转了一个身。鲤伴的头撞在了床沿上。
    鲤伴终于知道了,来救他的人是屈寒山。如果是别人扛起他,肩膀的高度肯定超过这里的床。而屈寒山太矮,他才会撞到床沿。
    走出小门的时候,鲤伴又撞了一下门沿。
    出了门,鲤伴听到好几个脚步声。
    接着,鲤伴听到小女矮人告诉屈寒山:“小十二在外面迎接皇后娘娘,我们出不去了。”
    鲤伴奋力挣扎,他想告诉屈寒山他们,直接去外面与皇后娘娘会面就好了,皇后娘娘是来救他的。
    可是他说不出话,只能像一条蠕虫一样扭动身体。
    鲤伴听到屈寒山说:“皇后娘娘是皮囊师的死对头,小十二也想欺师灭祖,两个人都见不得。”
    小女矮人焦急地问:“那怎么办?”
    屈寒山说:“这里有八个小门,杜门其实是他们留着逃生的通道,可以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我们往杜门走就可以了。”
    鲤伴又撞了一次门沿,心想这就是杜门了。在屈寒山的肩膀上颠了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了街道上嘈杂的声音。
    鲤伴听到一个小孩大喊:“快看!妈妈快看!那个小矮人背了好大一个蚕蛹!”
    紧接着,街道上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惊叫声。
    鲤伴愧疚不已,是他贸然出现吓到了路上的行人。
    “这是个什么东西!太吓人了!”有人大喊。
    “他的眼睛嘴巴呢?”有人好奇地问。
    “他是天生这样的吗?”
    “这是不是蚕变成的妖精?”
    慌乱之后,更多的是围观。
    屈寒山一边扛着他跑一边喊:“让开,都让开!”
    鲤伴的脑袋和脚不停地撞到周围的人。他感觉到有的人身体很软,有的人身体很硬,有的人身体凉凉的,有的人身体热得像火。他感觉到有的人骨架很大,像牛一样,有的人骨架很小,像麻雀,有的人骨架像马,有的人骨架像鹿。
    没有了眼睛,街道上的人仿佛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一时之间,鲤伴产生了一种幻觉——街道上的人全部是妖怪,全部是由各种飞禽走兽修炼而来。
    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真正的人,只有妖怪。
    这么一想,鲤伴耳边听到的不再是人言人语,而是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的如牛哞哞,有的如马打响鼻,有的如鸟雀喳喳,有的如老鼠磨牙。
    人身不过是皮囊而已,皮囊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妖怪。鲤伴这样想。
    这样的话,这个人的皮囊是不是可以借给那个人?那个人的皮囊是不是也可以让给这个人呢?鲤伴越想越远,越想越乱。
    太傅大人当年是不是有了这样的感想,才由此创造皮囊术的?
    这一闪而过的灵光如同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让鲤伴彻底领悟了皮囊术的奥妙所在。
    不仅如此,鲤伴还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发热,甚至烫得厉害;痒得厉害,甚至疼痛难忍。他恨不能在手里握一块冰。
    屈寒山越跑越快。
    鲤伴继续不停地撞到各种人。
    他渐渐想起了树枕的骨架,想起了他与树枕缠绵时说她像一匹野鹿。
    他想起树枕躺在他的怀里,像小鹿一样蹭他,然后问:“为什么是一匹野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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