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窗外天光微亮, 隐约听到远处的鸟鸣声。
    云善渊一夜无梦,醒来时觉得神清气爽, 仿佛将在玄空界五年来积存的疲惫感都一扫而空。她没有立即起床, 看着披散在床上的长发,撩起了自己的黑发与花满楼的白发,将它们编成了一束, 黑白交错在一起时有种说不出的美。
    花满楼自然也醒了过来,他看到云善渊指间交缠的头发,就笑着侧身在云善渊嘴角轻轻一吻,“早安。我们要不要剪一绺头发收起来?”
    “早安。”云善渊笑着松开了指间的头发。结发为夫妻,绾作同心结, 她倒也没有非得剪一段随身携带的喜好。“每天醒来能看到你就够了,头发也就不必剪了。随着带着头发做信物, 怎么能比过你就在身边。”
    “我在就够了吗?你倒也不贪心。”花满楼见到云善渊微微点头, 他笑得越发温柔,“可是,现在我想多要一些。”
    花满楼说完迎着云善渊的笑容吻了上她的唇。怎么多要一些,就是两人从清晨能起床, 在床上闹到了日上三竿。
    无花并没有觉得三竿再起有什么不好,他一夜无梦地睡到了阳光满室。能够睡到自然醒, 还是醒得如此晚,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不常有。
    因为不常有,他此刻的心情也就非常好,人还赖在床上不想动, 开始琢磨起这段日子可以做哪些菜。这确实是难得的放松,他时常琢磨的不是烧什么菜,而是给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放一把火。
    于是,等无花心里有了大致的菜谱,他离开房间来到别居的花厅用餐时,已经过了午膳的点。他随意点了两道菜吃了起来,就看到提着好几个酒坛回来的独孤香。“独孤兄,你一早就去买酒了?”
    “我也不是酒鬼,谁让城东的月花酒每日都限量出售,要是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了。既是闲来无事,我也就起个早,把酒先买回来。月花酒并不容易醉,多喝几杯也没关系,多备两坛也无妨。”
    独孤香也是一夜无梦。无梦比有梦要好,即便梦到当年事,可那终究都是梦,没有什么意义。“看你的样子是心有成竹了,那么今晚我可以一饱口福了。”
    无花笑着点头,他已经和伙计打过招呼,小院里都各有厨房可以自行做菜,只需向别居的后厨买新鲜食材即可。“好,我做菜,你买了酒,那就晚上来我院里聚一聚。”
    这要聚一聚自是不仅仅无花与独孤香两人,他们两人把活都给包了,另外的两人只要按时到场就好。
    云善渊心底其实是有些不太愿意多与独孤香接触,并非是因为见面了两相尴尬,从面上是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任何的尴尬,而他们心里多半也都不存在尴尬。
    如果是尴尬倒还好,怕的是有些道不明的心情。这种心情掩饰得越好,则是扎根越深。有些问题是人处理不了的悖论,时光不能倒流,追悔根本无用。
    “我与独孤兄是在一处秘境结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花满楼将他与独孤香的结识大致告诉了云善渊。他们是四年半前相识,两人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在秘境中相互帮助,他突破了金丹修为,而独孤香也治好了多年的暗伤。“其实,我也可能是爱屋及乌,初见时尚不觉得,相处一段时间,就感到他和你有几分相似。”
    “几分相似?”云善渊听着只是摇头笑了笑,她与楚留香确实很像,好的地方与不妥之处都是半斤八两。“七童,你一向看得清楚,也很会交朋友。我不会干涉你与谁成为朋友,你也不必因为顾及我就与他断了往来,毕竟挚友难得。客观一点看,正如我说过的,凡是听说了剑魔传闻的人都想要一睹独孤前辈的风采,能够成为他的朋友更是幸事。”
    可是,云善渊尚且无法这样客观,她与独孤香之间无法是单纯的前辈与后辈。也非如独孤香曾经的留言,一壶浊酒喜相逢,两人敢于敬往事一杯酒,洒脱地往前走。她走了出去,可是独孤香还困在某处。
    花满楼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情况,恐怕独孤香也不曾想到,命运兜兜转转真的让人措手不及。他可以做到完全不介意,也不会对过往之事纠缠不放,但那都要等到独孤香也彻底放下了才行。
    “小愈,再等等吧,余生还长。我想他能走出来的。”
    花满楼心中叹息,他不问云善渊是怎么才能放下。以人窥人,他能从云善渊与独孤香的身上,大致明了只留在过去的楚留香是何等人物。有的人只需一面便觉刹那芳华,云善渊能够放下不容易。
    可是被留下的人更痛,花满楼亲身体会过这种痛苦,他也能明白独孤香的复杂心情。他比独孤香多了不只一两分的幸运,如果易地而处,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放下,会否抱憾终身,即便轮回也无法释怀。
    云善渊没再就此多言,她希望身边人都能活得快乐一些,但很多事不是希望就能实现。她不会去逃避一些问题,该解决总要解决。
    “不说这些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我们在浮川城住一段时间,我想了解一下太阿界的情况,想听听你的建议。”
    花满楼也不想多提不开心的事情,但他来到浮川城之后的安排还是与独孤香有关。“这次独孤兄陪我来浮川城是做好了闯一闯忘川的准备。后来浮川城郊外断崖处出现了结丹天象,那让我猜测可能与你有关,也就想等一下看情况,果不其然让我们见面了。虽然我与他没有闯忘川,但之前我们已经说好了,此事一了,我会陪他去走一遭夭醉林。”
    夭醉林是太阿界与乂炼界的相交之处,比起太阿界与玄空界相交的忘川,那里并非是完全的禁地。三界之战后,妖修与人修没有彻底断绝往来,即便两相往来少有,可还总是有修士偶尔穿越夭醉林通往另一界。
    云善渊听过一些夭醉林的情况,比起忘川的满布禁制不再有修士出没,夭醉林总伴随着一些秘境传闻,还是会有修士去探险。
    “你们去哪里要做什么,方便说吗?”
    “我对你哪有什么不便说的。”花满楼也知道独孤香的本意,独孤香原来是想等他找到心中之人,然后就是多一份可信的助力,可以三人一起同去夭醉林。“我知道的也不多,独孤兄探到夭醉林有一处剑修遗迹,他有心想去一探,也不知现在他怎么想。”
    “探险一事多半是不会变的。”云善渊说着就垂下了眼眸,那么变的会是什么?
    **
    无花几乎包了最近一段时日的饭菜,他以实际成果证明了手艺完全没有退步。也如独孤香所言,月花酒的口感很好,而且并不容易醉,想要多喝几杯都行。每日有酒有菜,在尘来别居的两个月,四人过得都是不错。
    云善渊与无花在了解过太阿界的大致情况后,就先处理一些从玄空界劫来的器物,购进了所需要的灵材。
    两人对忘川河中谁帮助了他们的事也有了猜测,可能是传说中的谛听。这是一位大能妖修前辈之名,有关它的故事都是传说。据闻它曾与玄空界的某位大能鬼修是挚友,但不知为何会有它的部分妖骨在忘川河中,也不知它为何会在妖骨上附有一段神识,更不知为何它会伸出援手。
    这也许只是谛听的心血来潮也说不定,看谁顺眼就帮了谁一把。
    友人三两,有酒有茶,有花有琴,坐而论道。这样的日子总是太短,一不留神就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分离的黎明未至时分,云善渊与无花终是下完了约定好的一盘棋。
    这盘棋下得有些久,竟是没有什么杀意,反而是多了几分禅意。两人看到最后棋盘上的长生劫,这一局也是走不出胜负了。
    “从前我与楚兄下棋,他从来没有赢过。”
    无花将棋子慢慢归拢到了棋篓里,能下赢他的人不多,今日会有和局未尝不是他们两人都改了一贯的棋路。“其实,棋盘上的输赢并不代表现实里的输赢,而且要看站在什么角度去看输与赢。心甘情愿地输,也是一种乐趣。”
    云善渊点点头,她与楚留香也下过一盘棋,也是她赢了,但是赢不代表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不妨直说,我有时候很懒,不愿意去猜来猜去,直来直去有何不好?”
    “我是不是直截了当,对你而言恐怕不重要。如今,你希望某人能够爽快地做事,但是他偏偏不如此。”
    无花说到这里表情也多了几分认真,“云兄,楚兄已经死了,对此我很难过却无可奈何,我们怀念的都回不去了。独孤香是修剑,但他也是一位魔修。算我多言,你还得万事小心。即便他不会要你的命,但别的就不好说了。这该不算挑拨离间吧?”
    云善渊归拢棋子的手顿了顿,“我自是会小心。若是冲着我来的,早晚都要来,接下就是了,只希望不要连累第三人。”
    无花知道云善渊所指是谁,楚留香就算是情场失意也不会做出什么来,但是独孤香谁说得清楚。那可能早就不是爱,而是一份无法释怀的执念。
    无花宁愿往坏处想,他说过不论将来与云善渊是敌是友,都希望她能好好活着。活着,他们能是朋友也是对手,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为数不多的对手。
    当旭日初升时,无花就先行离开了,各自留了传讯法器,却也不知何日再见。
    云善渊将无花送到城门口,她顺手买了一些早点带给花满楼,在回到别居的路上遇到了独孤香。“这么早,你吃过了吗?”
    独孤香微微点头,他看着云善渊手上所提,“我吃过了。你是与花兄一起吗?”
    “我吃好了。”云善渊与无花在小摊上简单地用了一些,她也可以陪着花满楼再吃一点,这就不必多说了。
    两人之间,一下就陷入了沉默。
    独孤香回望了一眼西方,那是无花离去的方向,他遥望了片刻就侧身看向云善渊。
    他们其实应该好好单独谈一谈,可是他不知从何说起,或者又能说些什么。谈经论道,奇闻杂见,似乎什么都能说,但似乎也仅限于此。
    独孤香动了动嘴唇,几度都想要开口,可是一路走回了别居门前,他都没能说什么。“云兄,夭醉林可能有剑修大能的秘境,我本就想请花兄一起去,你如果能一起同行,则更如虎添翼。你怎么看?”
    “好啊。”云善渊答应地爽快,她先一步跨进了别居的门槛,“你定时间就好。能够探寻剑修大能的秘境,我得多谢你给的这份机缘。既然你是发现人,那么在里面的收获,你自是有优先处理权。”
    “我们还要算清这些吗?”独孤香似是随意地问到。
    云善渊肯定地点头,“亲兄弟,明算账,这对谁都好,不是吗?”
    亲兄弟,明算账?
    独孤香缓缓点头,他看到了庭院里飘落的黄叶。秋天来了。
    第十三章
    不论从哪一方面而言, 夭醉林之行都是宜早不宜迟。单以那里出现了剑修大能的秘境这一点来说,去的晚了, 很难说会否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太阿界比玄空界与乂炼界要大得多, 修士与普通人共同在此生活,因为地域广阔出行是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一般可以选择传送阵与大型运输法器前往稍远的地方。
    拥有大型飞行法器的个人修士并不多, 那并非御剑飞行或是操纵仅是为个人代步出行的法器,它需要大量的灵石为动力,这一点与传送阵相似。
    从浮川城前往夭醉林没有直达的传送阵,途中最短算起来也要半个月的时间。
    夭醉林不比忘川,忘川仅是有一处断崖成了太阿界与玄空界的为交界点, 但是人修与妖修的两界相交处,则是绵延万里不止的森林。
    造物的天道着实奇妙, 忘川在未被泉止布下禁止之前, 它已经是充斥着混沌之气的河流,踏入其中生死成为了一件难以说清的事情。
    夭醉林则是草木茂盛、遍布猛兽,它还有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这片密林的许多地方, 修士一旦踏入其中后,不论是人修、妖修都会失去法力, 所有的法器、符咒、丹药等等只要是蕴含灵气的都会失灵。修哪怕是修行至化神也会变作普通人, 妖修即便已经化形也会退回原形。
    修士习惯了拥有力量之后,一旦失去了力量,那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
    因此, 人修与妖修都不太愿意进出夭醉林。里面确实有不少秘境传闻,传说这些秘境的主人都起码是合体期的修为,才能破除了夭醉林的奇怪力量在其中修建秘境。
    只是修士有心存忧虑,他们踏入夭醉林的时间越久,那种神奇的力量会不会对修为造成影响?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需要对比不同境界的修士才能得出结论,可是尚未有谁去验证猜想。
    更有甚者认为夭醉林里的秘境传闻都是假的,都是放出的诱饵引修士去送死。因为夭醉林还有一个特点,不知为何进入其中的修士,就连方向感很好的妖修都很容易迷路。一迷路就出不来了,说不定久而久之就被困死在其中了。
    据闻曾经三界大战之际,有一支精锐的妖修军队就是那样失踪在了夭醉林里再也没有出现。
    “据我所知,因为它会使得修士丧失法力,也因为有不少地方都极易让人迷路。其中反而隐藏着不少避世而居的普通人高手,那些人多半比较奇怪,我们能避则避不用与他们正面冲突。”
    独孤香此前之所以会邀请花满楼相助,正是因为看中他身手很好。他们与此间的修士不同,可以说都算以武入道,即便在夭醉林中失去了法力,但还有武艺在身。如今包括云善渊在内,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经验丰富的人,也就很适合做搭档。
    “这是我根据所见绘制的地图,如果我们不幸走散了,可以按图索骥在山洞前集合。”独孤香将图册交给了云善渊与花满楼,“谁到早到了,就在洞口百米远的小山丘前等一等吧。”
    云善渊打开了地图,独孤香只绘制出了前往剑修秘境的通行路径,还有周边一带的情况,而这仅是夭醉林之中的很小一部分。
    没有探险是不存在风险的,他们必须要做好准备,在进入夭醉林之后,由于各种不确定性偏离了原来的路线,走出了已知图册的范围。那样的话,要如何平安地走出来就是一个大问题。
    “独孤兄,我看你也算是准备充分了。当时,怎么没有一鼓作气进入那个秘境一探?”云善渊不是多此一问,独孤香有了此番准备,排除他当时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就是那处还有其他问题。
    独孤香笑着回答,“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点,我确定山洞中有秘境的存在,正是因为在夭醉林普遍无法使用法力的情况下,那里竟然被布下了幻境。
    我是在追捕一只大兔子的过程中发现了那个山洞,谁想到在靠近山洞后,原本流血的兔子一下就止住了血,我竟是发现山洞不见了,而看到了一片浅草丛,还有大大小小的很多兔子。”
    “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摆脱了那个幻境,我没再继续抓兔子,朝着反方向离开了。走了不知多久,饿晕在了地上,是被一场大雨浇醒过来了,发现已经走出了幻境。”独孤香指了指图册上被他圈出来的一块,“后来我编查典籍,发现万年前有一位剑修大能曾就此地,留下过只言片语,那里很有可能是他所留的秘境。你们在进入这一带时也要小心些,说不定就走入幻境里了。”
    大能遗迹,在没有进入其中亲身一探前,都只能用可能存在宝物去猜想。
    就像玄空界的要了一众金丹修士性命的秘境,前先探测到其中有非同寻常的能量,猜测它可能会有宝物,可实则是关押着荆稽。这都是不走一遭不会明白的事情。
    如今,夭醉林的这一处秘境亦是如此。独孤香是可以将消息卖给大宗门,让元婴修士先去探路,可那样一来,里面有什么宝物就与他无关了。
    修行之人,从来不可能不劳而获,风险与收获不一定成正比,就看敢不敢拼一把,赢了说不定滔天富贵,输了则是尸骨无存。
    “幻境?”花满楼起先并不觉得冒险有何不好,修行本就是充斥着各种冒险,但是想到了独孤香目前的情况,幻境的困境都由心生,他真的适合现在去秘境一试吗?“独孤兄,你不考虑再等一等吗?”
    独孤香不明就里地看向花满楼,“花兄,我等什么?你是担忧幻境对我的影响吗?这才是要有两位相助,一个人困住了,不会三个人都困住。不是这个道理吗?”
    花满楼对上独孤香似乎风轻云淡的表情,他也不知该怎么把话说清。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幻境一向难以捉摸,也说不清会怎么样。
    云善渊看着独孤香调查地有关那位剑修大能的资料,他将其全都整理归拢到了玉简之中。在阅览到最后时,云善渊的眼神一凝,这是那位剑修的画像,它画得有些朦胧,看不清晰剑修的真容,只是她认识那把剑!
    在云善渊身死之际,正是凭借一件传承自某位剑修的法器,获得了辗转异世的机缘。残莲法器中出现过一把虚影的长剑询问于她,‘尔如有来生,可愿习无上剑,破万般法,参世间道?’
    云善渊记得那把虚影长剑的模样,而她之前就对于跟随了很久的储物空间心存疑惑,认为那种无形无质与魂魄相随的储物空间并不简单,可能与她一直九死一生的气运相关。
    夭醉林之中的秘境竟是属于那位剑修吗?
    独孤香查到这位剑修的名讳,可能叫做谶天。谶,可以预测事物变化的吉凶先兆。谶天,岂不是可测天地万物的运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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