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阿媛叫住他, 正色道,“你说吧。”
    其实,早在席间, 她就发现刘靖升有些不对劲,却一直努力掩饰。他虽看起来嬉皮笑脸,没有普通读书人的庄重儒雅,其实倒是真正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若他要有什么对自己说,那便让他说出来,又有何妨?
    刘靖升转过头,有些感激的点点头,他靠到墙上,让委顿的身体有了支撑。
    “我虽中举,成绩却差不多是末位,我家祖辈经商,其实若不是家中对我有所要求,我自己本不打算走科举之路。而他……寒窗苦读,翘首以待……为何上天让我中了,却不让他中?我不中,正好叫家中知道,我并不是这块材料,而他……为何落了这般下场?”
    刘靖升断断续续地说着,阿媛听得一头雾水,可只过了一瞬,她便反应过来。
    “你说的他……是指谁?”
    刘靖升的眼睛有些红,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好叫自己不那么狼狈。
    “是明礼。”刘靖升终于吐出三个字。
    阿媛叹息一声,又忙道:“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其实,他没有考中,便是命数,与你无关的,你不必这般忧心,就算你未中,也不定他就能中了,这又不是交换。或许上天想对他多加磨砺,三年之后,他必能一展才华。”
    刘靖升笑了,嘴边却似涌出万般凄楚,“三年又三年……他已经被革去功名,还能等到这些三年吗?”
    “你说什么?!”阿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靖升被她这一句问得伤怀,眼中竟悬了些泪珠。
    “明明从那份观风题就能看出,朝廷必会整改税制的,明礼他也十分了然这点。他一向对曹秦盟推崇备至,如果他按原来的理解来写,以他的文采,必然能拔得头筹,胜过这次的解元!”刘靖升抹了把忍不住掉下的眼泪,像个孩子一般啜泣起来。
    “如果不是我路上和他讨论曹秦盟,如果不是我说整改税制后,可能会户籍混乱,农人弃田从商……如果没有这些话,他就不会在策论里写了不合时宜的言论,就不会被朝廷杀鸡儆猴,革了功名!”
    阿媛大惊失色,“他被革去功名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不好。书院里也容不下他,那些人从前都嫉妒明礼,如今见他这般落魄,表面上惋惜,其实心里都止不住高兴吧。从前他是书院竭力栽培的弟子,如今山长却怕他牵连到书院,将他逐了出去……因为参加省府的鹿鸣宴耽误了时间,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寻不见他了。你说他去了哪里呀,去了哪里呀?怎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刘靖升似乎酒还未醒,又似乎太过自责,一个站立不稳,竟跌坐到墙角。
    阿媛想伸手扶他,却又觉得不便,只得任由他瘫坐在那里。
    此刻,阿媛终是明白刘靖升为何与自己说这些了。在书院,几乎所有人对待宋明礼都是虚伪的,他无法与他们诉说,他不想得到不真诚的回应。而生活中的朋友,譬如颜青竹和巴瓦蓬,他们都不熟悉宋明礼,也就无法理解刘靖升为何中举后还会痛苦。
    而刘靖升把她当做知音人诉说自己的苦楚,说明在他的心里,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从前与宋明礼不愉快的经历而对宋明礼现在落魄充满快意。
    也就是说,刘靖升没有把她当做书院里那帮小人同样对待。阿媛念及此处,心里对刘靖升也生出一些知音人的感受。
    见他如此痛苦,悔不当初,阿媛思忖一番,郑重道:“虽然我与宋明礼相处时间不长,但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是个在情感和为人方面,十分懦弱的人,但不代表他事事如此,在他所坚持的‘道’上,他是个十分坚定的人。他这么做,未必不知道后果,可他即使知道,仍旧坚持,就是在践行他的‘道’。你这般自责,又这般替他难过,若他知道了,反而觉得你看低了他!”
    刘靖升一时恍然,又撑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宋明礼的‘道’?是啊,明礼这个人可能有些酸腐,有些清高,甚至有些矛盾,可他确实一直笨拙地在坚持他的‘道’。
    他刘靖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读书人的品行,他本质是个商人。
    一个精明的商人,一个儒酸的文人,他们是如何成了朋友的?大概就是宋明礼那种笨拙的坚持,有点愚蠢,也有点可贵,不知不觉就感染了他。
    刘靖升吸了吸鼻子,心里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弟妹,你说的对,明礼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我若同情于他,反倒是看低他了。弟妹,你才是明礼的知音人……我想他若听到你刚才那番话,就会后悔当初对你做的事情了。”
    说罢,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道:“对不起……我喝多了……胡言乱语。”
    “无妨,你没把我当外人看。”阿媛笑笑,又道,“其实,宋明礼这个人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官,或许做个著书立说的方外学究更适合他。我虽未见过真正的官场,但想必是少不了尔虞我诈的。宋明礼如果今时不历此事,往后步入官场,岂能幸免?恐怕到时的磨难更甚。”
    刘靖升听她句句有理,不禁把她当了主心骨,又问:“那……他遭此打击,会不会做傻事啊?”
    阿媛想想,道:“他先前敢于用这么轰轰烈烈的手段博取朝廷注目,现在应该不至于甘愿像蜉蝣一般湮没吧?不过你还是快些找找他,他如今没有生活来源,又不堪周围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如果没有回老家的话……或许你该到镇子周边贫民居多的地方看看。”
    刘靖升点点头,一时觉得,颜青竹娶到这么一个女子,倒是幸运。
    “刘兄!莫不是掉茅厕了吧!”此时厅堂传来一个声音,是巴瓦蓬,带着几分醉意的调侃。
    刘靖升尴尬一笑,方整了整衣冠,向阿媛致谢后,大踏步进了厅堂。
    稍后,阿媛也端了藿香叶煮的蜂蜜水,款步进去。
    ……
    这晚,送走刘靖升和巴瓦蓬后,夫妻二人简单收拾,回房就寝。
    颜青竹喝过解酒汤,又干了一阵活儿,酒已醒了大半,当下身体放松地躺在床上,对阿媛说起了
    今日在席间谈论的事,“巴瓦蓬想和我们做的那个生意,你觉得如何?”
    阿媛伏到他肩上,道:“巴瓦蓬是刘靖升介绍给我们的,刘靖升家一直与巴瓦蓬有生意上的往来,想来他对巴瓦蓬是很了解的,我信得过刘靖升,自然就信得过巴瓦蓬。这个生意当然要做,对我们来说,可是极大的一笔钱啊。如果没有刘靖升做中间人,只怕这个事情轮不到我们,镇上的伞坊可不少。”
    颜青竹笑道:“我俩想一处去了,我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过,五百把伞,我一时间恐怕请不到这么多工人啊?如果让别的伞坊代做,我们的利润可少了很多。而且,我想招熟手。这次是五百把伞,往后说不得是一千把,两千把,巴瓦蓬往来南境,每次做的生意都是几百两起手,这次五百把伞,只是给我们一个考验罢了。我若请新手,虽容易些,但伞的成色毕竟差一些,若是第一次就没能入巴瓦蓬的眼,恐怕我们与他的生意也就只在这五百把伞了。”
    说罢,他又皱眉思索。
    阿媛也闭眼想了起来,半晌,睁眼道:“可不可以找伞帮的人来做?你说过,伞帮遗留不少老伞匠,技艺了得。”
    颜青竹一拍床沿坐了起来,语声难得有些激动,“娘子可真是聪明,我怎地没有想到?这些老伞匠早就不满伞帮那些滥竽充数的泼皮,苦于无财无势不敢反抗。如今姓姜的不敢找我们麻烦,我们正好把这些受尽欺压的穷匠收到自己麾下!”
    阿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为何我觉得你不是找他们做伞,是拉他们上战场?”
    颜青竹一笑,用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得对!这本身就是上战场,他们穷苦了半辈子,如果今后愿意跟着我做,说不定就能打一场翻身仗!”
    阿媛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正色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想他们会愿意跟着你的。”说罢,又打趣道:“说不定,你哪日还能做上伞帮帮主呢!”
    颜青竹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道:“我若是帮主,那你就是帮主夫人!”
    这次换阿媛忍俊不禁,“谁稀罕啊!”说罢,反手锤了他一下。
    两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期盼之中,心中欢喜,一时再无他话,四目相对几瞬,不禁相拥着亲吻起来。
    之前因为阿芹住在这里,夫妻两人受她影响,每日在家都有些萎靡,竟有大半个月不曾有这等亲密事。
    如今亲热起来,竟有了别样感受,往日时常紧贴吮动的唇舌,今日堪堪相触便觉得异常敏感,阿媛不禁吟了出声,勾得颜青竹越发火热,额头与后背汗液频出。
    颜青竹今日带着三分酒意,见得已是三更半夜,越发没了顾忌。
    二人自是宽衣解带,忘情地相互占有。
    秋夜的凉风吹过,水面泛起一皱一皱的波澜,击打到各家的埠头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安静的夜,缠绵的欢好声混杂在风声中,水声中,并不会被沉睡的邻居察觉,却抵不住有那刻意听墙角的人。
    柳小姐已在这处墙下站了许久,一刻钟前旁边的丫环小琴便开始不停地催促她离开。
    起初她不相信,就算他们住在一起又怎样?兄妹都未成家,住在一起是多平常的事情。就算走进了一间房又怎样?妹妹帮哥哥收拾下房间而已。
    直到她看到那房里熄了灯,而后……
    原来他们不是兄妹,真的是夫妻……
    柳小姐心里像被什么堵得慌,又像有些空落落的。
    多日前,当他听说宋明礼被革去功名时,心里竟有些开怀,爹再也不会逼她嫁给这个人了。
    可爹说,她年纪到了,无论如何该定亲了。于是爹又开始为她物色各类人选。
    她能按自己的心意找一个吗?她很快想到了一个人,他高大,俊朗,与爹的出身相同,又有极佳的技艺,精明的头脑,还格外勤奋。
    听伞行的掌柜说,他近来搬到镇上了。真好,看来他真的很有本事,爹一定会满意的。
    她让人打听到他的住处,在今夜,她偷偷带着小琴摸黑出来,她想来看看他。白天时,她悄悄来过几次,但他好像在别处做工,没能听见他的声音。
    晚上,她终于见到他印在窗上的身影了,却发现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柳小姐把手上那柄带来防雨的红鲤戏莲伞一把塞到小琴手中,淡淡道:“找个地方帮我扔了它吧。”
    说罢,她当先走出了巷子,小琴赶忙提好灯笼跟了上去。
    ……
    刘靖升送巴瓦蓬去了附近客栈,又自往书院慢悠悠行去。秋夜甚凉,冷风吹得他醉意全无。
    他借着月光和一些大户门口的灯笼照明,一路走着,倒不觉得黑暗。万籁俱寂,独自前行,倒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枕水镇治安甚好,他刻意拒绝仆从跟随,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回忆起赶考的路上与宋明礼的交谈,眉头便皱起,想到阿媛的话,又释然一些。
    不知不觉间,跨过了一座桥,却在那里碰到了两个女子。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良家女子还在外面,待他借着对方的灯笼看清楚,却忍不住呼出了声,“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柳小姐也这么问他。
    两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听起来有些古怪,禁不住都向对方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竟是不解而又默契么?
    “天色太晚,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不管什么事,我送你们回去吧。”没有多余过问,刘靖升如此道。
    “不用了。”柳小姐笑道,面对对方的真诚,这次的笑不觉得那么苦涩了。
    小琴见过刘靖升,更从老爷物色的名单上得知他刚刚中举。
    小琴眼珠子一转,怯怯道:“小姐,就让刘举人送我们一程吧,天黑了,刘举人也没有灯笼,等我们到了家,还可以把灯笼借给他。”
    柳小姐想想,便又对刘靖升道:“那……有劳你了。”
    于是,朦胧月色下变成三人行走。小琴打着灯笼在前面照明,两人并肩走在后面。
    ☆、第62章 62
    第二日, 颜青竹起了个大早, 没去百工村,先到了伞帮人聚居地。
    那里也差不多是枕水镇郊外的地方,比百工村还偏远些。
    十多个老伞匠住在破旧的屋子里, 他们中,有些人的背已经佝偻,却仍旧坚持每日做伞。应该说,并不是他们多么执着坚毅地守护着这门手艺,而是不得不如此, 因着还有姜大哥之类的泼皮每月向他们勒索, 而他们无财无地, 只得这门糊口的手艺而已。
    如今姜大哥被监市铺找了麻烦,其他泼皮们一时不敢妄动, 伞帮的人才有了些喘息。
    听颜青竹说要找他们做伞,每人手上能分到几十把伞的活儿,而且若做得好, 往后有活儿还会持续雇佣他们,他们哪有不欢喜的, 甚至想着干脆把在外打散工的儿子找回来, 一家一个作坊的做起来。
    解决了人手问题, 颜青竹又为工钱和材料钱犯难起来, 这些都是要提前支付或每日结算的,否则难保伞匠们起了疑心。
    为阿芹赎身花了所有积蓄,这段日子赚的钱显然也不足以支付。
    钱要如何来?夫妻二人考虑的首先是一些身外之物可不可以换做钱财。
    卖掉曹秦盟的画?他们还真舍不得。和这老伯一段缘分, 人家赠与的东西怎能轻易卖掉。况且一卖出,就是少说几十两银子,他们的缺口还没有那么大。
    除此之外,他们手头好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能开口借钱的人又都是穷苦人,自也不能去借。
    刘靖升和巴瓦蓬已在生意上帮了他们,如今再向两人开口,亦是太过失礼。
    夫妻二人辗转反侧,终是决定,将南安村的房子卖了。
    这日回村,二人从杨兴农那里得知,上次高处村落的那对小夫妻还在托他找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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