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愁向着那位郡主和那位国公爷行礼问安毕,便忍不住从眉底偷窥着那位郡主。此时她的脑海里不免开了个脑洞,觉得这位郡主今儿这样打扮,不定是受了昨儿李穆变装的影响……
    她正偷瞄着郭霞的打扮时,就听得依旧靠在窗框上的安国公郭云笑道:“明明是我先认出她的好吧。”
    阿愁下意识里便又从眉下偷偷瞟向那位安国公。
    今儿安国公郭云也和他妹妹一样,作着实打实地布衣打扮,却再不是昨儿那看起来的朴素,而是真正的朴素了。
    郭霞郡主作那样的打扮,还能说是为了好玩或者“追星”(?),安国公作这样的打扮,阿愁就有些不明白他所图为何了。
    她那么想着时,却是就那么不巧,眼眸不小心就和那安国公的眼撞在了一处。
    安国公郭云忽然冲着阿愁抬了一下眉。
    阿愁吓了一跳,忙规规矩矩地垂了眼。
    郭霞却并没有注意到阿愁和她哥哥之间的眉来眼去,这会儿她深受梁冰冰那略带夸张的妆容的吸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冰冰那被精心修饰过的眉眼看个不休,又盯着她那新颖的发式一阵研究。
    半晌,她忽然问道:“你这发式,是谁给你做的?”
    梁冰冰以为她是问阿愁,便没有答话。阿愁则以为她是在问梁冰冰,也没有答话。那郭霞郡主问了话却没人回答,便立时叫这任性的孩子不高兴了。
    她伸手用力一戳梁冰冰的胳膊,道:“答话!”
    那梁冰冰向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虽然知道要在贵人面前收敛,这会儿忽然被郭霞戳了那一指头,便是她努力忍着脾气,一双冒着火花的眼却是骗不了人的。
    “我自己做的。”她闷声道。
    那郭霞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识得人的眉眼高低。这会儿看到梁冰冰明明生气了,却忍着气规规矩矩答话,这竟立时就勾起这孩子的顽劣性情来,又笑眯眯地伸手欲去戳梁冰冰的脸,道:“你这妆容也新奇……”
    梁冰冰哪肯叫她戳着,便借着低头行礼之机,飞快地矮身躲过了她那一指头。
    郭霞愣了愣,看着梁冰冰笑道:“还是个有脾气的……”
    她刚要再逗弄梁冰冰两句,忽然就听得她哥哥叫了声:“霞儿。”
    那虽然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声,却是立时就挟制得郭霞收了捉弄人的心思。
    她看看梁冰冰,再看看阿愁,念头在心里转了转,到底觉得问李穆的事情更重要一些,便先丢下梁冰冰,问着阿愁道:“你们都是李小穆身边的人吗?”
    李穆并没有跟阿愁提起过他跟这对兄妹间有什么仇怨,但只冲着昨儿那位郡主那挑衅的态度,还有那声分辨不出善恶的“李小穆”,阿愁便觉得,最好还是别叫梁冰冰和马娘子也被李穆给拖累了,便忙道:“不是……”
    她把她们是广陵城上京城来参赛的梳头娘子的事儿给两位贵人说了一遍。
    那郭霞直听得两眼都瞪圆了一圈,道:“竟还有这样的赛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哥哥,你呢?”
    她回头问着郭云。
    郭云则摇了摇头,看向阿愁的眼神里,不禁更带上了几分叫人分辨不清的意味。“有没有那个赛事,我不清楚,”他道,“不过,这几人说话的口音,倒确实是那边的口音。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阿愁问道:“你们当中,谁是花间集的那个供奉?”
    阿愁眨了一下眼,心里衡量了一下,觉得大概是骗不过去的,便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是我。”
    顿时,那兄妹二人都不吱声了。
    隔了一会儿,那郭霞才惊呼道:“骗人的吧!不是说,是个经年的老梳头娘子吗?!”
    郭云倒是老神在在地应道:“我倒是猜到了。”又笑道,“李小穆那小鬼,向来诡计多端。”
    那口气,仿佛他是李穆的长辈一般。
    阿愁不由抬眉看了那孩子一眼。昨儿李穆曾告诉过她,这对“吉祥物”兄妹七岁丧父后,那做哥哥的就承继了他父亲的爵位,如今是大唐八公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且,他还是京城公认的“少年老成”之人。和他那总是惹是生非的妹妹不同,这位安国公在京城的风评倒是极佳。
    听着这位风评极佳的安国公点评李穆“诡计多端”,阿愁心头顿时就有些不爽。在她看来,李穆对这对兄妹简直可以说是在处处忍让了,偏这二人步步紧逼不说,还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点评着他。想着李穆在广陵城里谁不相让着,她忽然就有些心疼起那孩子来。
    果然,她想,李穆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呢。
    她作何想法,那对双胞胎兄妹自是不放在眼里的。自知道她是花间集那位神秘的供奉后,郭霞便暂时忘了李穆的事,追着阿愁问了一会儿花间集里那些独特的玩意儿。阿愁自是不可能跟她讲什么机密之事的,便和这位任性的郡主打了一会儿太极。
    那位郡主其实也不是想要套问什么商业机密,她只是一时好奇罢了。问了一会儿花间集的事,又着意套问了阿愁一会儿李穆的事,在得知阿愁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李穆近身侍候之人,且她也是才刚进京,对李穆之事所知不多后,她对阿愁的兴趣立时就没了。
    虽然对阿愁的兴趣没了,她对梁冰冰和她脸上的妆容倒是极有兴趣,便指着梁冰冰道:“你们都是梳头娘子吗?那明儿你来我家替我梳个头吧。就照着今儿你这样的妆容来。”
    梁冰冰和马娘子一直在一旁听着那位郡主问着阿愁的话,原都当自己只是来做背景板的了,这会儿忽然听到那位郡主如此吩咐,直把梁冰冰吓了一跳,立时六神无主地看向阿愁。
    阿愁忙上前一步,对着那位任性的小郡主行礼道歉道:“郡主有所不知,各行有各行的行规,我们只是进京城来参赛的,却是不可以在外接单做生意。若是被人知道了,我等会被行会里除名的。”
    那位任性郡主立时回了她一句:“那又如何?”
    阿愁:“……”
    阿愁被这位任性郡主的话给噎住时,梁冰冰忽地一抬头,道:“若被行会除名,我等就再不能执业了。不能执业,便只能饿死了。”
    郭霞不满地看看她,撇着嘴道:“你当我那么好骗吗?便是你不做梳头娘子,也可以做其他行当呀!”
    阿愁和梁冰冰:“……”
    这句“何不食肉糜”,真个儿可以噎死个人呢!
    阿愁正想着这句名言,就听得那位被评作“少年老成”的安国公在他妹妹身后呵呵一笑,竟也道了句:“何不食肉糜。”
    郭霞郭小郡主显然也不是个全然不学无术的,听着她哥哥这么一句,顿时便觉得自己的回答果然是有问题的。
    小姑娘不由红了脸,偏又放不下架子,便颐指气使地把阿愁等人教训了几句,又命她那贴身丫鬟红儿像赶苍蝇一样,将人都赶走了。
    回到街边,直到走出老远,马娘子才放下一直牢牢拉着阿愁和梁冰冰的手,再回头看看那边的茶楼,见那凶神般的俩“吉祥物”都没有在窗口看着她们,马娘子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抚着胸口念了句“阿弥陀佛”,又看着梁冰冰遗憾道:“可惜了,这是在京城。若是在广陵城,你倒是能多一门贵人主顾。”
    梁冰冰正因她们几人无缘无故遭遇这场羞辱而郁闷着,便白了马娘子一眼,道:“有命挣那钱,也得有命花那钱才是!反正我是不敢惹这些贵人的。在广陵城里也就罢了,大家总还顾着些脸面,这里,请我我都不去!”
    可惜的是,不是她们不去惹人家,人家就会乖乖地不来惹她们了。
    这般又过了一天,那位郭霞郡主于闲极无聊中想起梁冰冰所做的那个妆容,觉得既然山不能来就吾,吾完全可以去就山嘛,何况,那山中还住着某个可爱的小仙童……
    于是乎,安宁郡主便这么大咧咧地跑到了广陵王府门上。
    “收了钱的才是生意,你们给我梳头,我不给你们钱,那就不是做生意了。”
    自觉想到了好办法的小郡主笑得甚是得意。
    第一百二十九章·解围
    那安宁郡主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曾做过什么功课,来的还真是时候。这会儿, 广陵王府的几位小郎都在宫学里上着学, 可以临时替代几位小郎充个主人的宜嘉夫人也出门赴宴去了——就是说,此刻整个王府都处于一种空巢状态, 竟是没一个能降得住那位跋扈小郡主的人。
    当王府大总管打拱作揖地迎进那位谁都惹不起的安宁郡主时, 郡主倒是颇“善解人意”地向那位胖胖的大总管表示, 她此行并不是来找王府诸人的, 她今儿只是来找广陵城里那几位暂时借住在王府里的梳头娘子的。
    而即便她表示, 她可以不顾身份地去那几位梳头娘子暂住的小院里会客, 王府大总管却是再不敢那么没个轻重地把这位贵人给引去下人院里。于是乎,早就存了鬼胎的郭霞立时表示, 既然阿愁是李穆的门下,那么,她可以勉为其难地暂借二十七郎的院子会一会客……
    若那王府大总管是个秉正之人,肯定会断然拒绝这位小郡主的荒唐主意——开玩笑!这青天大白日的,若叫一个未嫁的小姑娘闯进二十七郎君所住的内院, 便是小郎此刻不在家,万一传出去,天知道这话得传成什么模样呢!
    可偏偏这位被留在京城空守王府多年的大总管,早在当年十四郎的生母吴氏暗自活动着要立侧妃时就已经成了对方的人, 如今见这情况, 顿时觉得,这是个抹黑二十七郎的好机会,于是便这么半推半就地打着哈哈, 仿佛他是被那一向嚣张的安宁郡主给硬逼着的模样,很是利索地让开了道。
    阿愁接到消息时,那安宁郡主郭霞人早已经到了二十七郎那西三院的门口了。
    虽然阿愁不擅长搞政治,她到底是受过宜嘉夫人的宫规礼仪教育,既便是这会儿没人给她解说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也立时就察觉到了此事的不妥。
    既然这位任性小郡主是以来做妆容为借口的,阿愁便当机立断地将岳娘子等人全都请到了李穆的院中……
    暂且不表阿愁这边,再说李穆那边。
    那十四郎李稷在接到大总管的密报后,便借口夸赞宜嘉夫人送李穆的某本珍藏,鼓动了一批同学于正常后同去李穆的院中观赏那珍本。
    李穆听弦音而知雅意,立时便猜到他那院子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偏他一时被十四郎的人缠住手脚,不仅脱身不得,竟都没法子跟他的人沟通消息,最后只能这般被动地带着那些同学一并回了王府。
    到了王府,李稷便不怕李穆会逃跑了,却是不等李穆开口相邀,便急吼吼地带着那帮闲极无聊的同学直扑向李穆所住的西三院。
    这群人离着那西三院还有段距离,早有那眼尖的看到那西三院的院门前围了一堆的婢子侍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那李稷只当是那惹事精郭霞在李穆的院子里耍了什么威风,只作好奇状,拉着众人就疾步往着西三院奔了过去,直叫二十三郎和二十六郎拦都拦不及。
    倒是李穆,从人群里看到强二向他递过来的眼神,知道他那院中便是有事也不是什么他对付不了的大事,反倒先安了心。
    而当李稷带着人直直杀到李穆的西三院门口时,却是就这么,都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得怔在了当场。
    就只见李穆那小院的当中,一并放着十二张方凳。
    十二张方凳上,坐着十二个美人儿。
    十二个美人儿的面前,站着一个年纪约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身后,则是十二个年纪不等的布衣女子。
    少年郎沉默地在那十二个美人儿面前一一经过,且不时伸手抬起美人的下巴,盯着美人的脸细细打量着。
    在少年的身后,那些布衣女子则时不时交头接耳地议论上两句叫人听不明白的话,比如什么“回鹤髻”、“愁来髻”,或者什么“远山眉”、“秋水眉”……
    就在院中的众人都专心讨论着什么时,忽然听得院门外有个声音问道:“霞儿,你在做什么?”
    那仿佛正在做着评判的少年郎一愣,扭头向院门口看去,却是这才注意到,院门外除了那些好奇观望的婢子侍女外,竟不知何时多了十来个少年。
    而门口站着的那十来个少年,在看到院中的少年时,也都是吃惊地惊呼了一声。那最是心直口快的二十六郎甚至直接将各人心中的疑问给问出了口:“你、你是安宁?!”
    就连先行从身姿上认出自己双胞胎妹妹的郭云,那原本紧皱着的眉头,也都诧异地扬了起来。
    虽然大唐没有硬性规定臣子多大年纪才能入仕,可约定俗成下,一般都要求臣子需得满了十六岁才能入朝任职的。那安国公郭云今年才十五岁,所以他也跟李穆他们一样,如今在宫学里读着书。之前李稷忽然起哄引着众人来李穆这里时,郭云多少猜到这里面会有什么猫腻,便只当是跟来看个热闹的,却再想不到,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他那无法无天惯了的双胞胎妹妹。
    于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李稷的算计。
    李稷算计李穆,郭云自是不在乎的,可这事儿竟算计到他妹妹的头上,他就忍无可忍了。
    如今他只能庆幸着,这会儿郭霞并不是单独留在李穆的内院里,她的身边还跟着一群梳头娘子。
    郭云的眼不由就从阿愁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他妹妹郭霞的脸上。
    而这一眼,却是叫郭云也诧异了。
    他那妹妹他自是知道的,打小五官就像个男孩,而如今在他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眉眼飞扬的小美人儿。
    就只见那女孩长眉入鬓,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活泼而灵动。眼眸忽闪处,那修长浓密的睫毛似小扇子般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以至于叫人竟忘了她那偏厚的唇,还有那比一般女孩都要显得偏深的肤色……
    郭云盯着他那朝夕相处的妹妹看了半晌,却是除了看出她一向男性化的大刀眉被人为地修饰过之外,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她的脸上还动了什么手脚。偏只修了修眉而已,却是叫那五官一向偏于粗犷的郭霞,看起来竟就是那么的不同了——虽然同样还是透着股英武之气,却是再不会叫人误以为她是个男孩儿了。
    那郭霞还是依着她一向张扬的偏好,穿着身绛色的男式箭袖胡服。此时的她,头发虽如男子般全部拢梳至发顶处,盘梳的发式却并不是男儿的四方髻,而是一个单螺髻,只是于发心顶处抽出一绺散发,就那么任它于风中俏皮地飞扬着。
    她的头上全无首饰,只于眉心处勒着一道绛色的抹额,抹额正中处缀着一粒拇指尖大小的东珠。
    这简洁的打扮,原该叫她看上去更像个男孩儿的,偏如此这般一收拾,却意外地叫人觉得,她于阳刚中竟透着种叫人只能意会的妩媚。
    想着“妩媚”一词,郭云不由就伸手摸了摸鼻尖。他还以为他那妹子这一辈子都再不可能跟这两个字结缘了呢。
    就在当场所有的人都愣怔住时,那被打扰了的宁安郡主却是不悦地一拧眉。她回头看看身后那十二个美人儿,再看看一旁等着她选出个结果来的十二位梳头娘子,竟冲着一旁呆站着的香草和兰儿一挥手,道了句:“关门!”
    香草和兰儿不由都是一愣,不禁全都看向站在人群后方的李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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