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后一天的赛事结束,当众人走出锦奁会馆,发现来人的,不仅仅只是廿七郎和郭霞小郡主,也不仅仅只是多了个十四郎君,而是除了广陵王府所有在京的小郎君之外,甚至连郭霞小郡主的那个哥哥安国公郭云也来了,众梳头娘子们虽然于脸上表现得比昨儿还要激动,心底能有多少感触,却又是得两说了。
    因为,此时便是再愚蠢的人也意识到了,人家来接的不是自己,人家来接的是一个“亲民爱民”的好名声……
    当然,这只是单指广陵王府里那几位参加“储君之位争夺赛”的小郎君,安国公郭云为什么来,阿愁觉得,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人是个“妹控”……
    第一百三十三章·桃花债
    今年的锦标赛事,意外又不意外地, 被广陵郡的梳头行会夺了去。
    意外, 是对行外人来说的。因为谁都知道,广陵行会已经连着四年丢了这一锦标了。
    不意外, 却是对行内人来说的。因为如今行内人谁都知道, 京城的顶级贵人圈中, 正盛行着广陵派的妆容手法。
    这个结果, 岳娘子等人自是再满意不过了, 阿愁心里也很是满意。
    可于满意的同时, 她又略有些失意。因为,虽然她觉得, 今年的广陵行会其实很有资格拿到这个锦标,可比赛时的一些小细节,却又叫她觉得,这个锦标拿得有点……别扭。
    是的,别扭。
    比赛之前, 当阿愁听到那位总行首花娘子委婉而又坚定地向那位任性刁蛮的郭霞小郡主表明,行会的规矩不可破时,她还很是感慨了一阵,以为古人果然是以气节为重的。
    可当她真正身处赛场之中, 当她发现, 已经蝉联多年的第一,那蜀州行会诸梳头娘子其实手艺并不输广陵梳头娘子多少,却意外地被评了个比大家心里认定的分值更低的等级时, 她便有些不解了。
    于是她这才知道,原来天下果然没有全然公平的事。
    妆容一事,原就事关流行。而流行一事,又往往是由贵人圈里最先引领起的风尚。之前的四五年间,京城贵人们都偏爱蜀派妆容那种大气阔朗的风格,今年却因着阿愁等人的提前到京,叫京城的贵人们见识了广陵派的华丽技法。于是乎,原就有些腻味了蜀派技法的贵人们,今年都纷纷改而崇尚起广陵派的技法来。
    而,虽然总行首花娘子颇为慷慨激昂地表示,行会赛事由不得外界插手,可作为评判的那些老梳头娘子们,谁都不是遗世独活之人。既然身在江湖,便难免会受到江湖风潮的影响。于是,既便今年的蜀州行会的表现依旧如往年一样出色,却因为广陵行会那赛事外的功夫,而叫今年的锦标“花落别家”了。再于是乎,便如那年广陵行会输给蜀州行会那般,蜀州行会也输得很是不服……
    虽然岳娘子等人都觉得自己赢得有理,阿愁这老实孩子却在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后,多少觉得己方有点胜之不武。
    那余娘子看出阿愁的想法后,很是不屑地撇嘴冷哼道:“你当之前蜀州是怎么赢的?”
    于是阿愁便又知道了一件四五年前的旧闻。
    却原来,蜀州行会头一次赢了广陵行会的那一年,恰正是蜀王立世子之时。世子进京谢恩兼贺岁时,蜀女出身的世子妃那身与京城流行不同的妆容搭配,便这么着引领了一回京城的新风尚。在这样的一个前因后果下,广陵行会才输了那年锦标。
    这,便是所谓的“功夫在诗外”了。
    而且,这套手法,其实也已经是梳头行会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了。去年京州能够挤下广陵夺得第二,其实走的也是差不多的路线——京州之所以突然声誉鹊起,便是靠着那位号称“史上最年轻梳头娘”的十三岁女孩在京城贵人间的名噪一时。
    但是,这套手法却也不是百试百灵的。那岳娘子也好,其他行会的行首们很好,其中没有少有人动过这种将“功力”用于赛事之外的心思。可流行一事,便是后世的人们有那么多的科学汇总分析手段,都难以真正把握其走向趋势,又何况这些几乎只是凭着本能作判断的古人们了。所以,渐渐的,大家也就都看开了,不再执着于非要在赛事之外搞什么名堂了。
    至于阿愁她们一行人于赛前的走红,便是蜀州的梳头娘子一个个都咬牙切齿地认为输得不服,倒是没有一个人去置疑阿愁她们这个第一来得不公……
    见阿愁那纠结的模样,梁冰冰颇不客气地撇嘴道:“那是我们运气好。谁运气好,谁运气不好,这是老天的眷顾,谁不服都不成。再说了,运气仅只是一部分,若我们手底下没个真功夫,这第一哪能那么容易就叫我们给得了去?你看去年的第二,今年在哪里?”
    去年的第二,今年在第一天的赛事里就遭遇了淘汰……
    阿愁不由拿眼斜了梁冰冰半晌。亏得这孩子没说出什么“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或者“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不然,她真得怀疑这孩子也是个穿越而来的“同乡”了。
    *·*·*
    阿愁怀疑那梁冰冰是她的“同乡”原只是个玩笑话,她却是不知道,其实这里果然有个她的“真·同乡”的。
    而她那“真·同乡”李穆同学,此时则险些被那恢复了追美兴致的郭霞小郡主给追得一阵走头无路。
    比赛结束的第二天,岳娘子便决定给全体梳头娘子们连放三天的假,让各人都松快松快。
    李穆也体谅着阿愁这几天的辛苦,一早便吩咐了香草和兰儿不要吵到阿愁,令她好好睡个懒觉。
    至于他,没办法,他还得上学去。
    然而,李穆的马车才刚驶出王府大门便被人拦了下来。
    就和之前一样,郭霞大咧咧地以马鞭敲着李穆的车厢壁,不客气地吆喝道:“李小穆,开门,让我上车。”
    车内的李穆一皱眉,正打算装死,忽然就听得车下又有一个声音笑道:“廿七,开门吧,这是在府外呢。”
    李穆那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
    说话之人,正是在他前面出府门的李稷。
    那李稷此时已经从他的那辆马车上下来了,正站在李穆的马车旁,装着个哥哥的款儿帮着郭霞拍他的车门。
    李穆扭头看看李稷那辆故意堵住他去路的马车,再隔着车窗看看李稷和郭霞,便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令狸奴开了车门。
    那李稷将郭霞送上李穆的马车,正笑嘻嘻地要回自己的马车,就只见李穆忽然拉开了车窗,对他笑盈盈地道:“十四哥不上来吗?”
    李稷笑道:“不了,霞表妹是找你的呢。”
    李穆那如今愈发像个狐狸的桃花眼儿微微一眯,笑模笑样地对李稷道:“这样呀。”——那口气,那模样,只能以“松了一口气”来形容。
    顿时,原就疑心病重的李稷一怔,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李穆正巴不得的什么事,那李穆已经关上了车窗,回头跟刚上车的郭霞说笑起来。
    李稷站在车下皱了皱眉,有心要怀疑李穆是故布疑阵,忽然就听到李穆在马车上问着郭霞那双胞胎哥哥郭云的事。
    顿时,李稷的眼眸就是一闪。
    那郭云因自幼丧父,几乎可以说是被宣仁皇帝当亲子教养长大的。坊间甚至有人说,若不是那郭云姓郭,且还是安国公唯一的子嗣,宣仁皇帝不定更愿意立这个外甥为嗣子了。
    至于宣仁皇帝对郭云的宠爱,从如今刚年满十五的他隔三差五便要被宣去御书房一回,而他们这些“待选”的宗室子弟却只能在皇帝召见时才能得见圣颜,便能知晓一二了。
    不得不说,此时的李稷十分后悔刚才的举动。因郭霞那过于明显的纠缠,以及李穆眉眼间的无奈,他原以为他这是给李穆找了些麻烦。可如今他却一忽然间觉得,李穆也许并不真是烦了郭霞……不,应该说,就算他是真烦了她,只冲着郭云,以李穆那狡猾的性情,也绝不可能将这种不耐烦摆在明面上的……
    顿时,李稷一阵紧咬后槽牙。他觉得他是上当了!
    可惜,这时候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再反悔了,甚至他都不可能再像李穆刚才询问的那样,挤进李穆的马车里……
    李稷不善地狠狠瞪了一眼李穆的马车,这才转身上了他自己的那辆马车。
    那郭霞上车后也注意到了马车下李稷的表情变化,顿时也多少明白了一点李稷的想法。不过,她并不在乎。美人当前,万事都没有观赏美人重要……
    郭霞盘腿坐在小案几旁,将双肘搁在几上,两只手捧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穆那张如花美颜看个不休。那痴迷的目光,直叫李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有心想要喝斥于她,可回想着之前他喝斥她的时候,她那愈发痴迷的模样,他便只觉得一阵无力。
    “霞表姐,”他无奈道,“您老到底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要做呀,”郭霞大大方方道,“我就是喜欢你而已。”
    李穆沉着脸道:“我不喜欢你的这种喜欢!”
    “我也没要你喜欢我的喜欢呀,”郭霞欢天喜地道:“我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你别管我就好。”
    “……”这回答,险些叫李穆喷出一口鲜血来。
    郭霞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咧着嘴,笑得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
    虽然只要是皇亲国戚都有资格进宫学读书,可这到底还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便是地位崇高如郭霞,她也没那资格跟着李穆直到宫学的,所以,到了宫门口,李穆才终于得以摆脱郭霞那个小魔头。
    进了宫门后,李穆大出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只觉得一阵头痛。他可以有一千种计谋去对付朝廷里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以及总想坐收渔翁之利的宣仁皇帝,他却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有效的法子来阻止这花痴的表姐来纠缠于他。
    想着前世时自己能够为了秋阳始终守身如玉,那叫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偏如今居然拿一个才到初中生年纪的小丫头片子没办法,李穆忽然就觉得,也许自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擅长对付女人。
    而,他还没能想出怎么应对郭霞的纠缠,郭霞总爱纠缠于他的事,便这么叫有心人传进了宣仁皇帝的耳朵里。
    早课后,原该来给他们上课的邓首辅陪着那刚下了早朝的宣仁皇帝忽然出现在讲习所里。宣仁皇帝考校了一回众人的功课后,却是忽然就盯着李穆一阵猛看,然后呵呵笑道:“难怪霞儿最是喜欢你这个表弟了,如今仔细一看,果然是我们天家的掷果潘郎呢。”
    皇帝一番激励鼓舞后就背手走人了,留下的众小郎君们却是一阵窃窃私语。
    坐在二十三郎身后的二十六郎拿毛笔捅了捅李和的后背,小声问着他:“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三郎没理他,只拿眼看向二十七郎李穆。
    此时的李穆早已经跟李和达成了默契,只二十六郎不知道他俩的计划而已。
    和那空壳儿一般的二十六郎李程不同,李和一下子就从皇帝那语焉不详的话里听出了好几层的意思。这番话,可以解释为,皇帝很看好郭霞和李穆配对;也可以解释为,皇帝是在警告李穆不要借着讨好郭霞来增加自己的筹码。
    和那天郭霞在茶楼上跟她哥哥郭云所说的正相反,郭霞以为,如果她能嫁给未来的皇帝,一定能给郭家带来更好的未来。可事实上,自宣仁皇帝把年幼的安国公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后,不管是宣仁皇帝还是郭云便都深知,哪怕为了将来的政局安稳,未来的帝王也绝不可能会娶安国公之妹、长公主之女、那安宁郡主郭霞的——就是说,如果李穆跟郭霞结了亲,他将彻底跟那个位置无缘。
    而,虽然李穆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他却不能表现出他的不感兴趣。因为,对于宣仁皇帝和朝中诸臣来说,他的不感兴趣,虽然可以解释为他是“淡泊名利”,可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他这是在“藐视皇权”。如果他在皇帝眼里落下这么一个印象,别说李穆的那些图谋了,能不能保住他那条小命都成问题。如何把握住这么度,便一直是李穆在小心处理着的事……
    然而,如今因着郭霞的事,倒叫李和忽然看到了一条解决之道——只要李穆娶了郭霞,他自然就会安全地从那个角逐之位上退下来。甚至是,李穆一心想要的那个世子之位,在长公主和未来舅爷安国公的斡旋下,他也能更轻易地得手。
    课间无人时,李和便把自己的想法跟李穆说了一遍。
    李穆一听就皱了眉,直言不讳道:“二十三哥也该知道我的禀性的,我不是个能委屈自己的人。那个位置,别人都觉得风光,可谁又知道风光背后的种种妥协和退让?我不肯为了那个位置委屈自己,自然更不肯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了。”
    如今的李和也不再是刚从广陵城出来的那位二十三郎君了。他原就聪慧,加上给他们上课的都是朝中重臣,如今他深知,大唐皇帝的日常工作与其说是各种独断专行,倒不如说是各种调解和稀泥——这便是所谓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几个大字,如今正挂在皇帝召集诸臣处理政务的大殿上,由开国太祖所书,乃是大唐自立国以来便竖立的治国理念。
    李穆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讲究中庸之道的,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并不适合那样的朝堂。倒是李和,自小就跟他祖父学的是中庸之学,很是知道如何跟那些朝臣们打交道。
    只可惜,大唐朝廷除了讲究个真才实学外,也很讲究个“美姿仪”的。偏偏二十三郎于这一点上缺了不止一点。
    李穆给李和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后,看看李和,便笑道:“如今阿愁也闲下来了,下一步,就该是收拾你了。”
    李和心里对李穆的主意其实颇不以为然的,但他早从李穆的种种手段里知道,李穆一向是言出有物的,所以觉得他既然那么说了,他不妨就先相信他一回。反正连次辅大人上朝时都爱给自己涂脂抹粉的——没办法,大唐的风气。
    就在李穆想着回去跟阿愁讨论一下如何“收拾”二十三郎时,他的马车才刚出宫门,就又被人拦下了。
    李穆原以为又是那个郭霞,结果挑开车窗上的竹帘一看,却发现,不是妹妹,恰换了哥哥——那安国公郭云。
    郭云态度倒颇为客气,可想要上车的意图,却是和郭霞的蛮横如出一辙。
    李穆知道郭云这是有话要说,便将他放上了车。
    他以为,郭云大概是为了他那个宝贝妹妹来兴师问罪的,李穆心里都已经组织好了千百种抱怨,想要逼着郭云这位家主管一管他那双胞胎妹妹,却不想,郭云上车后竟是一句话也不曾提及到他那妹妹,倒是拐弯抹角地问了许多广陵行会梳头娘子以及阿愁的问题。
    李穆听了,那狐狸眼忍不住就又眯了一眯。他深深怀疑,这位同样也有着个“小狐狸”外号的安国公郭云,想问的人其实是阿愁,其他梳头娘子们只是他的一个掩护而已。
    所以,他便直爽地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家阿愁特别感兴趣呢?!”
    对,我家的阿愁。他想。无论如何,他得先标个地界再说!
    郭云给了他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道:“我家里又没开着个脂粉铺子,你不用担心我跟你抢人。只是因为霞儿我才问上一问的。”又道,“因为我听说,‘你家的阿愁’,是打慈幼院里出来的。”
    李穆顿时不悦地拧了眉,道:“那又如何?”
    郭云微笑道:“也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一问。”
    李穆倒是知道的,这郭云简直就是个“妹控”,凡是跟郭霞过于亲近之人,都会遭遇郭云如此这般的一番盘问,所以他倒不以为意,只拿眼横着郭云道:“霞表姐之所以变成这样的脾性,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你的纵容!”
    郭云倒也不否认,只咧着嘴笑道:“那是我妹妹,我不护着谁护着。”
    李穆又横了他一眼,却是于忽然间想到了一个摆脱郭霞的好主意——他是阿愁的“家主”,她不护着他,谁还能来护着他?!他自个儿对付不了郭霞,阿愁也不能白在一旁看着他被欺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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