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苏家出事之时,”韩忠微笑道,“贵妃娘娘曾对皇上说过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十年前苏家出事后的一夜,皇上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
    那夜,她回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吧。
    萧贵妃唇边的笑容如盛开至最艳时颓败的花朵黯淡下去,她垂眸盯着手中那杯鸩酒想,原来楚玄一直知道,知道她曾对苏家落井下石说过那一句话。那是她如何弥补也挽回不了的罪孽。他对她所怀有的恨意,远比她所以为的深刻的多!
    “太子殿下让我转告贵妃娘娘。”韩忠冷笑道,“这笔账娘娘欠了太久,是到该还的时候了。”
    “替我谢过太子殿下。”萧贵妃平静地回答,抬手举杯,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她的脸色渐渐显出死亡的灰败来,一道鲜血自她紧闭的檀口溢出滑过她雪白的下颏,斑斑点点地滴落在她绣满桃花的粉色宫装上。天旋地转时,她听见营地四面八方的将士仍在呐喊着:“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
    她在这呐喊声中轰然倒地,她那身绽满绚烂桃花的宫装惹满了尘埃,她那双妖娆妩媚的眼睛仅剩的余辉熄灭在这九月初九的秋夜里。
    大帐之内,皇上依旧保持着那个扶额的姿势坐在榻上,他不忍去看,也不敢去看。他忽然发觉他对他生命之中每一个重要的女子都用过真情,然而她们每一个都被他所放弃。
    大帐之外,呐喊声骤然间静了下来,只余下那隐隐幽幽的歌声还在唱着那讽刺又悲哀的诗篇:“……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皇上忽觉心中大痛,他猛地伸手抓紧了心口的衣料,抬头却见那道隔绝了帐外一切的门帘被韩忠面带微笑掀起,他步入帐中,对他禀报道,“皇上,贵妃娘娘薨了。”
    皇上冰冷面沉默地盯着韩忠脸上那太过得意的笑容,听见韩忠继续说道,“可众将士言,皇上弃皇都东逃,置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于不顾,有失圣德。国之危难之际,朝廷不可一日无主,众将士请皇上立即下诏禅位于太子,让其统御百官,力挽狂澜。”
    “倘若朕不肯呢?”皇上冷冷笑了一声。
    “皇上,西狼侵入我国的那支轻骑可还未找到。”韩忠微笑着回答。
    皇上心中一凛,他听明白了韩忠的意思,倘若他不肯就范,那么也许他今夜就会因“遭受西狼骑兵袭击”死在这营地里。楚玄一样可以继承皇位。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出曾经发生过的戏码既已演了上半出,又怎会少了这下半出。
    先是哄着自己离开金陵城,身边除了韩忠与东乡侯再无人可用,而这二人所带出来的宫人和将士自都是他二人心腹。待到他在陌生之地,孤立无援之时,再让将士哗变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就范。且如今,大魏手握兵权的将领都在前线杀敌,他最信任的云王仍在醉生梦死当中,就算他之后不甘被□□想要反扑也无兵无将可用。
    一切算计得这般好,时机把握得这般好,是他太小看了自己新立的太子。
    “朕一向待你不薄。”皇上冷冷对韩忠道。
    韩忠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他相信韩忠有自己的私心,也相信韩忠会收受贿赂帮着别人向他讨要好处。可他从未想过韩忠居然会背叛他。就如韩忠自己所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又能给他超越这般的好处?
    “可臣还是想真正当一回主子。”韩忠微垂着眼帘,含笑回答。
    “主子?”皇上冷笑出声,“你何时不是主子,朝野上下谁不尊称你一声韩总管!”
    “可在众人心里,臣依旧只是个奴才。”韩忠微笑道,“包括在皇上心里,也从未将臣与徐太傅,叶阁老那等重臣相提并论不是么?在皇上心中,臣依旧只是个奴才,故而皇上才这般信任于臣。”
    真正当一回主子,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很快便可实现。且在将来,他的孙女会成为大魏的皇后,流淌着他的血液的他的曾外孙还会继承楚玄的皇位,成为大魏王朝至高无上的存在。他韩忠之名被载入史册之时,将不仅仅只是一个阉患,而是皇后的祖父,帝王的曾外祖父。他将会在这大魏王朝与整个历史中留下不可磨抹的痕迹。
    皇上没有再问,甚至没有多问东乡侯一句。他已然明白,去年玉山别宫夜宴上,楚玄与东乡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好戏,楚玄所谓的对墨紫幽一往情深,所谓的拒绝迎娶东乡侯次女薛玉,所谓的与东乡侯交恶,就不过是为了让他全然信任东乡侯,为了今夜这一局。
    那么今夜这一局,楚玄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是在玉山别宫的夜宴上,他请求他给他与墨紫幽赐婚,当众打了东乡侯的脸时开始,亦或者是更早之时?是出于野心,出于自保,还是出于复仇?
    然而,他却发觉,无论是哪一种,自己竟然毫无立场指责于楚玄。这一局不过就是两代君王的一场交锋,而他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看笔墨。”皇上冷冷道。
    “是。”韩忠笑容满面地去取来一道空白的七色绫锦白玉轴圣旨展开放在榻上的小几上,又拿了一块上好的松烟墨磨好了浓稠的墨汁。他拿起一支狼毫小楷饱醼了墨汁递于皇上面前,笑道,“皇上请用。”
    皇上似笑非笑地接过那支狼毫,那日他被楚烈劫持时,楚烈也是这般逼着他下一道立楚烈为太子的圣旨,今夜这一幕与那日何其相似。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一个继承了他的血脉的年轻男人迟早会拥有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他未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交出他手中的权力。
    他终是提笔落墨:“……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朕在位二十二载,无寸功于社稷,心甚愧之……然朕日来躬体违和,久病欠安,有心无力。太子楚玄,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为天下长治久安故,今下此诏逊位于太子,望其克承大统……”
    大帐外,萧贵妃的静静地躺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四周的将士极是安静地注视着那被营地火光照亮得大帐。东乡侯一身甲胄,手按佩剑缓缓行至萧贵妃身前,垂首看了那灰败的娇颜一眼,就见大帐的门帘被人掀起,韩忠手捧一道玉轴圣旨自帐内一步一步行出。他的脸上带着喜悦又得意的笑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他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快要实现。
    “东乡侯,立即派人将这道传位诏书送回金陵城。”他对东乡侯笑道。
    东乡侯看了被韩忠珍重地捧于掌中的那道逊位诏书,露出与韩忠同样喜悦,同样得意的笑容。他伸出左手接过圣旨,在转身的瞬间右手闪电一般迅速拔出腰上佩刀反手一刺——
    只听“噗哧”一声轻响,冰冷锋利的长刀自正面穿过韩忠的腹部,刀尖从他后背穿出。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流成一线落在他青色的长袍上。他全身一僵,方才那喜悦又得意的笑容还挂在他唇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背对着他的东乡侯,听见东乡侯用冷漠的声音在说,“你怎会认为太子殿下会放过你?”
    十年前,在金陵城皇宫的东华门外,他亲眼看着那一身风骨,正气凛然的老者被按在刑凳上。他看着那老者面对他时轻蔑不屑的眼神,缓缓将双脚并拢。
    廷杖有三种打法,一曰:打,二曰:着实打,三曰:用心打。所谓‘打’便是糊弄着打,看似打得皮开肉绽,实则丝毫未伤筋动骨。所谓‘着实打’,便是真打,打伤打残全看个人造化。所谓‘用心打’,便是往死里打,必要人命。行刑时,执杖者若见监刑官双脚分开站立,便是‘打’,若见监刑官脚尖张开,便是‘着实打’,若见监刑官脚尖闭合,便是‘用心打’。
    那时,苏阁老也已近花甲,不过一杖便打断了他的脊梁骨,让他断了气。
    那时,他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苏阁老,心中的喜悦与得意并不比方才少多少。
    “太子殿下让我转告你,”东乡侯缓缓道,“你欠下的那笔债也已经够久,该上偿还的时候。”
    东乡侯猛地将长刀从韩忠身体之中抽了出来,韩忠身子一歪顿时就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跌倒在萧贵妃身边抽搐着。东乡侯没有回身,他将圣旨放入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一边擦拭着手中染血的长刀,一边缓缓远去。
    韩忠在地上向着东乡侯的背影伸长了手,他想要求情,想要告饶,却因喉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无法出言。他看见萧贵妃那张妩媚而灰败的脸近在咫尺,他想要发笑,他为何会这般天真?他为何会相信楚玄当真忘记了他曾对苏阁老做下的恶行?
    怪只怪楚玄所给的利益诱惑太大,那是他为奴一生的追求与执念。
    肃杀的秋风过境,扬起的尘土落了韩忠满脸,营地沉默而寂静,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一代权宦的一生自此落幕。
    而这一夜在这埋玉坡所发生之事,史称“埋玉坡事变。”
    魏史有载:开平二十二年,九月甲子,帝驾至埋玉坡,三千军士哗变,东乡侯薛膺杀韩忠,赐贵妃萧氏死。帝自惭迷于奸佞,有失圣德,传旨逊位于太子玄,称上皇。乙丑,新帝登基,改元元狩。
    元狩元年,九月初十,楚玄在紫宸殿举行登基大典,他身着衮冕,上绣只有帝王才可用的十二华章,在文武百官恭敬的注目中,踏着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那大魏至高无上的宝座。
    也许有人会质疑,上皇的逊位诏书昨夜方至,楚玄缘何这么快就准备好了这一身冕服,甚至连这看似匆忙的登基大典也一丝未有错漏之处,仿佛这场盛大的典礼暗中筹备已久,就只等着这一刻。
    可就算心中有所疑惑也无人敢明言,因为那坐在龙椅之上,高高在上的年轻男人,已非可随意质疑的太子。他,已是这大魏王朝新的君主。
    至于上皇,至于九月初九那夜埋玉坡事变的真相到底为何,根本无人会去追究。旧朝的一切随着王朝的政权更替,就这么被世人遗忘在那飒飒的秋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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