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做笔录的警员耸耸肩,双手一摊,面露无奈:“我只负责笔录,这个问题,等下问法医吧。”
    法医解剖室。尸体表面已经清洗过了,所有尸表所提取到的微生物证据被依次登记后,也早在两小时前就被送往技术室检验。
    尸体上布满了刀伤……章桐心烦意乱。这是一具年轻女性的干尸,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
    正常的尸体的皮肤是有弹性的,一经切割便会收缩。所以每次开始解剖前,章桐都会用记号笔在尸体皮肤上小心翼翼地标记上预定切割的地方,但是眼前这具在物流仓库冷冻柜里发现的尸体的皮肤状况实在太糟,接连换了好几支记号笔,一点标记都没有留下。
    “章主任,怎么会这样?”在一边观看解剖过程的卢浩天小心翼翼地问道。
    章桐没吱声,伸手拽过一把软塑料米尺测定颈部右下方到肩膀再到肩胛骨的尺寸,然后折回测量另一侧。她只能尽力而为了。
    门被推开了,潘健托着装满试管的托盘,胳膊下还夹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走了进来。经过卢浩天身边的时候,他头也没有抬,只是哼了一声就算作打过招呼了。
    傻瓜都看得出潘健并不欢迎卢浩天的出现,但是为了工作,卢浩天也只能尴尬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章桐从工作台上拿过解剖刀和镊子,开始工作。
    她当然明白卢浩天最纠结的问题,因为不只是他,所有在现场时看到这具尸体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不然的话,刚碰了钉子的卢浩天是不会硬着头皮来解剖室陪同尸检的。
    尸体已经呈现出木乃伊的形态,在法医学上,它有一个特殊的名词——干尸。一般干尸出现的前提条件是尸体急速丧失水分,微生物繁殖受阻,尸体皮肤随之呈现出黑褐色的皮革样化,全身软组织干燥萎缩变硬,体重变为死者生前重量的十分之一,干尸就形成了。而它被发现的地点一般为大楼的顶楼或者干燥而颗粒粗大的土壤和沙粒中,自然条件完全干尸化则需要六个月至一年的时间。眼前的这具干尸本身是完全遵循了演变的自然规则,但是让章桐感到疑惑的却并不是这个。
    “死亡时间六个月以上,”她瞥了一眼潘健递过来的检验报告,双眉紧皱,回头看着卢浩天,“卢队,我更正一下,结合从尸体身上的密封袋中取到的虫卵以及尸体本身穿着织物的检验判断,她可能死了有将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你确定没搞错?”卢浩天的反应是在意料之中的。
    章桐点点头:“应该是1985年前后,因为我记得那年秋天曾经流行过一场很严重的流感,为此很多人都打了疫苗,当时所使用的是裂解型流感灭活疫苗,1986年的时候,这种疫苗在全国范围内就逐渐停止使用了。因为这种疫苗的副作用太大,尤其是针对孩子。而我在尸体的眼组织残留物中提取到了这种已经被淘汰的疫苗样本,这是实验室的报告。”说着,她示意潘健把报告递给卢浩天。
    “她应该是刚做完疫苗后没多久就被害了。”章桐一边开始切割,一边继续说道。
    “三十多年的尸体怎么还能保存得这么好?”卢浩天伸手一指解剖台上的干尸。
    “这具干尸在两年前曾经被移动过,在此之前,我想她应该是处于一个密闭且干燥高温不通风的环境中,因为缺乏水分,尸体的腐烂程度停止并且很快干枯成为木乃伊状,但是特殊的环境导致微生物无法在尸体上面产卵。我们都知道,微生物也是需要氧气的,而死者原本带进去的虫卵也迅速死亡,所以,她几乎是被定格在了三十年前的样子,只是干枯了而已。实验室那边对虫卵的检验也证实了这点。”章桐说道,“我们在现场之所以没有闻到臭味,那是因为把这具干尸挖出来的人,直接把她放进了一个密闭的塑料收纳袋里了,同时用吸尘器抽干了袋内的所有空气。”
    卢浩天皱眉:“那死因还能查出来吗?”
    章桐伸手取出已经干缩成一小团的脾脏和肝脏,把它们分别放在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玻璃容器中,加入福尔马林液体。整个解剖室里安静地都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十多分钟后,章桐伸手又取出了脾脏,然后指着上面的刀痕,转头对卢浩天说道:“光是脾脏上这贯穿的三刀就已经足够让她致命了。”
    “那……你估计有多少刀?”卢浩天问,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章桐仔细看了看干尸,长叹一声:“不知道,应该不下二十刀,她是被活活捅死的。”
    “我的老天,这叫我怎么去查?”卢浩天一脸的沮丧。
    “你知道赵家瑞吗?”章桐突然问道,“三十年前被处决的一个连环杀人犯?作案手法差不多,那时候不是有一具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吗?这个死者符合她的年龄特征。她的名字应该叫黄晓月吧。”
    上官弄。李晓伟已经在这条破旧狭窄的弄堂口徘徊了一个上午,凭着本能,他知道林玉芝肯定还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开口。
    时间在悄悄地流逝,李晓伟也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发觉章桐看自己的眼神也在微妙地变化着。有些话也不像在当初那样能对自己坦诚相待了。
    肯定发生了什么,但是可悲的是他却还不知道。正在这时,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李晓伟重重地叹了口气,接起电话,口气并不是很好:“我是李晓伟。”
    电话是医院打来的,阿美的声音显得很慌张:“李医生,你快回来吧,医院出大事了!”
    “我在休假!”
    “李医生,我知道你在休假,但是这个事情很紧急,快来吧,医院出大事了!”阿美焦急地说道,“主任叫你快回来,警察也来了。”
    “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李晓伟脑袋嗡嗡作响,连忙向自己的车跑去。
    “电话里说不清楚,李医生,你快来吧!”
    电话挂断后,李晓伟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开出城中村,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来自内心深处的阵阵不安,却又感到难言的委屈。自己本来平静如水的生活在潘威告诉自己那个怪诞的故事之后就瞬间被搅得天翻地覆,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抑或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场骗局?李晓伟心乱如麻,他突然开始怨恨起了已经惨死的潘威,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样一来可好,再也没有人告诉自己真相了。李晓伟头疼得厉害。
    远处,乌云密布,隐约可以听到雷声阵阵。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时间都会下雨。看来冬天终于是要来了。
    市第一医院门诊大楼。
    李晓伟的车冲进门诊大楼前停车场的同时,他就看到了正站在门口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护士阿美,她也认出了李晓伟的车——一辆刚买了一年的黑色道奇酷威。
    “李医生,你可来了!有人疯了,正在拼命砸你的办公室呢,快去看看吧……”阿美显得惊恐不安,“那家伙,他手里有斧子,口口声声说要宰了你,真是太可怕了!”
    “报警了吗?”李晓伟加快了脚步冲进门诊底楼大厅。
    “当然报警了,派出所的人就在里面,对了,院长也来了,还有保安,可是根本就没办法接近他啊,这老头疯了!”阿美跟在李晓伟的身后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院长通知我赶紧把你找来!”
    “办公室不止我一个人用,你们怎么知道是针对我的?”李晓伟话音刚落,眼前的一条醒目横幅让他目瞪口呆,白底红字面目狰狞地被高高挂在门诊楼大厅的上方——杀人犯的儿子,滚出医院!而墙上的橱窗也被人用石块砸了个粉碎,原本是自己相片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李晓伟感到天旋地转,气得浑身发抖,怒吼了一句:“谁干的?这些到底都是谁干的!”
    大厅里一片安静,围观的病人家属们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突然,一个中年男人冰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了过来:“你是赵家瑞的儿子吧?杀人犯的儿子!还配做医生?笑话!父亲是杀人犯,儿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滚出去!你没资格在这儿上班。”
    话音刚落,一阵风声向李晓伟扑了过来,阿美眼尖,赶紧用力推了李晓伟一把,只听见“啪”的一声,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瓷砖地面上满是破碎的花盆和泥土。李晓伟认出来了,那正是自己放在门诊室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认识什么赵家瑞呢!”李晓伟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中年男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围观的人群自动给他闪出了一条道路。这是个头发过早发白,被生活几乎压垮了的中年男人,实际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作服,满脸皱纹,眼神中充满着仇恨。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斧子,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张放大的相片,相片中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年龄在十八九岁的样子。
    “大家看看,这是我姐姐季庆云,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大学毕业正准备去实习,如果不是他的那个该死的杀人犯父亲,我姐姐到现在还活着!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得到什么?我姐姐火化的时候只有她的头,身体到现在还没找到……”中年男人声泪俱下,“惨啊,我姐姐到死,眼睛都没有闭上!这杂种,知道判死刑了,还就是不肯说出我姐姐的其余遗骸在哪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姐姐到现在都死无全尸!你们说,这样冷血的杀人犯的儿子,还配给我们看病?还配穿这身白大褂?”
    旁观的人们脸上逐渐露出了同情,大家议论纷纷,投向李晓伟的目光也变得奇怪多了。
    中年男人又拿出了一张相片:“大家看看,长得这么像,保不齐以后这家伙也会成为杀人犯都不一定!”
    这是一张从报纸上翻拍下来的相片,场景是法庭的庭审现场,居中特写是一个头发被剃光的中年男子。虽然相片因为报纸翻拍的缘故变得有些模糊,但是却丝毫不影响男人的脸部特征和表情的展现。
    李晓伟浑身一震,他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这眼神,他太熟悉不过了,因为无数次梦中,他都见到过这双眼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李晓伟突然挤出人群,来到门口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抱着冰冷的大理石柱子就拼命干呕了起来,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不,我没有杀人!我父亲是杀人犯并不表明我也会成为杀人犯!我和父亲没有关系!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男人……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擦擦吧。”
    李晓伟感激地抬起头,章桐正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谢谢……”
    “走吧,陪我吃饭去!”说完这句话后,章桐便头也不回地走向李晓伟的车。
    李晓伟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车开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李晓伟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平静的生活中去了。
    半小时后ctown西餐厅。正是下午茶的时间,这里人不多。偌大的餐厅里除了章桐和李晓伟之外,就只有在角落里坐着的那对年轻的恋人。看着满桌子的食物,李晓伟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你需要吃点东西。”章桐认真地说道。
    “他为什么要毁了我!”李晓伟喃喃自语,“我长得像那个人又怎么样?我是医生,我不是杀人犯,也不会去杀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章桐小声说道,“因为你从小就被人送到福利院,所以你的生物样本讯息按照法律规定在你成年后被输入了系统数据库。虽然后来你被人收养了,但是这个记录是不能抹去的。对不起,我忍不住做了比较,可以确定你就是赵家瑞的儿子。”
    “天呐……”李晓伟顿时面如死灰,他当然知道dna对于一个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别人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父亲和我的关系的……”
    章桐想了想,说道:“他们应该也会找调查员查这个事吧,而那个王勇,我想,是眼中只有钱的家伙,他才不会顾及后果是什么。”
    听了这话,李晓伟脸色阴沉,没有吱声。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档案上赵家瑞的眼睛,神奇的dna确实让李晓伟长了一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而赵家瑞完全配得上“杀人不眨眼”这个评语,他就是睁着这双眼睛凝视着被害者,然后冷血地把他们逐一杀害的。
    “我想,我们是遇到了共同的敌人了!”
    李晓伟默默抬起头。
    “赵家瑞案件中十一个受害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浑身上下被切割了将近七十刀的。根据案卷记录,当时赵家瑞直到执行死刑,都没有说出真正的杀人动机,其实他被捕后直到判刑,根本就没有怎么谈自己做过的事情。警方在对外公布的资料中,也没有说出当时只找到了十具半的尸体。”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李晓伟皱眉看着章桐。
    章桐心平气和地说道:“因为这个正在要把你毁了的人同时也想毁了我。我查过记录,当时赵家瑞,也就是你的父亲,他的案子是我父亲做的法医鉴定。”
    “那个医院的闹事者?”
    章桐的嘴角划过一丝轻蔑的笑容,摇摇头:“不,不是他,他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挥手叫来了服务生,利索地买了单。
    “说好了今天我请客。我下午单位还有事,先走了。李医生,记住我的忠告——你只有比他更冷静,才能抓住他的马脚。你是心理医生,别忘了这个。我相信你比我聪明,我们晚上再谈。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暂时先别想那么多了。”
    李晓伟点点头,哑声说道:“谢谢你!”
    章桐莞尔一笑,转身离开了餐厅。
    窗外,雨越下越大,推门走出餐厅的时候,章桐脸上的自信消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弯腰钻了进去。
    “小姐,请问你去哪儿?”司机礼貌地问道。
    章桐伸了个懒腰:“枫树下关爱中心。”
    出租车飞快地消失在厚厚的雨雾中。
    11.自律神经障碍
    位于城郊的北苑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外面看上去很普通,几栋平常的小红楼,门前一排高大的枫树在每年秋天的时候都会挂满红色的枫叶。让周围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生机盎然,哪怕冬天已经距离不远。
    或许是因为枫树的缘故,这个小红楼群就被定名为枫树下关爱中心,但是住在这里的每一个病人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活着离开的,因为这是一家临终关爱中心。
    无论过了多少年,退休法医卓佳欣始终都坚信一样东西不会变,那就是人的记忆。
    随着年岁的日益增长,卓佳欣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做起来都不像年轻时那么利索了。而晚期胰腺癌也使得他每天都不得不面对难以言状的痛苦,但是他却拒绝使用哌替啶。
    章桐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退休的卓法医正大汗淋漓地在和看护据理力争,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接受哌替啶,哪怕活活被疼死。
    “横竖都是一个死,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要打哌替啶!再说了,疼也是疼在我身上,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赶紧给我走!走!听到没有!”倔强的老头拼命地挥舞着已经形同枯骨的双手,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对方。
    看护认识章桐,因为脾气古怪的卓法医自从入院以后到现在,就只有章桐一个访客。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这是卓老的女儿。
    看护冲着章桐无奈地摇摇头:“别的病人都巴不得打针,他却这么固执,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哌替啶,盐酸哌替啶,人工合成的阿片受体激动剂,临床合成的镇痛药,被称为——温柔的吗啡,因为它的麻醉镇痛作用仅仅是吗啡同等剂量的三分之一。但是它的副作用却和吗啡不相上下,容易使人上瘾,也容易使人逐渐失去意识,处于浅睡眠的状态中。
    在别的地方,哌替啶只是一个名词,使用被严格控制,但是在类似于枫树下这种临终关怀医院,哌替啶却是病人唯一可以逃避痛苦的救命良药。
    “卓叔叔,你还是这么固执,打了针睡一觉就不疼了,多好!”章桐笑眯眯地在老人的轮椅前坐了下来,她当然清楚晚期胰腺癌的痛苦。
    老人开心地笑了:“孩子,你不懂,有时候痛,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提醒我自己——我这条老命还在!”
    章桐愣住了,老人的笑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把头微微向上扬,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那种酸酸的感觉才稍微淡去了些。这些细微的举动却并没有躲过老人的双眼。
    “孩子,你有心事?”老法医柔声问道,“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你大老远地从市里跑来一趟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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