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显然不意青漓说话这般简洁明快,挂在眼睫上的泪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倒是有些狼狈。
    她知晓皇帝身份,再见他身边挺着肚子的美貌小妇人,也能猜出那是谁,如此一想,心中不免更觉凄凉:“……萧郎,你不记得我了么。”
    握住妻子的一只小手,皇帝安抚的捏了捏,皱起眉,极诚恳的道:“不记得了,夫人是哪位?”
    那妇人显然不料自己连半分痕迹都不曾在他心中留下,心中一酸,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再度落下了。
    青漓鼓着嘴,心里头堵得直冒酸水,又气恼,又心酸,看了一眼皇帝,终于别过脸去,不理他了。
    皇帝看小姑娘委屈的都要哭了,也顾不得别人,只轻轻扶住她的肩,将她给掰回来了,在她耳边道:“妙妙,朕不骗你,真的跟她没什么。”
    他虽然爱欺负自己,可个人品质上还是过得去的,青漓尽管气恼,却也勉强转过身看他了,只冷冷的哼了一声。
    这场闹剧若再持续下去,只怕小姑娘还不知要怎么气闷,皇帝无意再纠缠下去,直截了当道:“夫人究竟是哪一位?说就说,不说就滚!你不知廉耻,别人也不知吗?”
    “金陵就这么大,总会有办法知道的,到时候,只好请你夫家过去,说道一番!”
    他这话极犀利,也没给那妇人留半分脸面,她显然不料皇帝这般绝情,面色登时白了,一时间讷讷无语,说不出话来。
    夫妻俩一道归宁,出来上香本是好事的,可这会儿,皇帝被这莫名其妙冲出来的婆娘惹得心烦,还害的小姑娘委屈成这个样子,心里头烦躁的紧,正要带着青漓离去,陈庆却忽然发话了。
    毕竟时过境迁,多年不见,变化也大,陈庆盯着那妇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认了出来。
    “主子,”他走到皇帝身边去,低声道:“仿佛是老忠武将军,高家的人。”
    他这样一说,皇帝就能隐隐约约的将时间连上,顺着一想,就从脑海深处将这妇人给翻出来了。
    “是你?”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冷冷一笑,道:“骗了哪里的老实人,居然嫁出去了?”
    那妇人面色愈白,口中凄楚道:“……萧郎。”
    “住口!”皇帝难得如此疾言厉色:“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叫?”
    “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你或多或少能长些教训,也叫你父亲瞑目,现在看来,”他冷冷一哂,便扶着青漓离去:“狗改不了吃屎!”
    只留那妇人几个停在原地,面色惨白晦暗,一片难言。
    那婆娘在的时候,皇帝怼了她,青漓自然不会说什么,毕竟夫妻俩要一致对外,可等到上了马车,她心头的火就冒出来了:“——那是谁?!”
    皇帝心知今日叫小妙妙受委屈了,一面将她抱住,一面温声解释:“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青漓推开他的手,顺势在他身上重重打了一下。
    她动作太大,皇帝怕她惊着胎,连忙扶住了。
    青漓并不领情,只冷冷的拨开他,气恼道:“——她居然叫你萧郎!”
    “她心口乱叫的,如何能当真?”皇帝向她解释:“她父亲是旧忠武将军,同朕在西北颇有旧交,那时候……”
    青漓有孕之后,愈发的娇气,也愈发的爱多想,只消一想方才那女人含着泪花叫萧郎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张口就能突出酸水儿来。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难过,心里头又酸又闷,抬手捂住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
    “妙妙,真的没什么,”皇帝看她杏眼里都冒出泪了,赶忙过去搂她,温声道:“朕没有骗你。”
    “明明说是带我回家的,可到头来呢,还不是想去水宁庵,不过是个哄我出来的幌子罢了,还有那个女人,还说没有骗我!”青漓越说越生气,接连在他身上打了几下:“你就是骗子!”
    她那点儿力气,真不能把皇帝怎么着,只是看她气成这个样子。不免担心:“妙妙,你总得给朕说话的机会才是。朕的确认识她,可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不等他说下去,青漓就气咻咻的拿小爪子捂住耳朵了:“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也是执拗,认准了事情就不松口,皇帝如何说都不理会,回到宫里之后,下马车的时候也不要他扶,等莺歌与玉竹过去就将他推开,自己往前头走了。
    她这么固执,皇帝又气又心疼,看她慢腾腾的往前走,时不时的拿帕子擦眼泪,又心软的厉害。
    遣退了莺歌与玉竹,皇帝过去扶她,极温柔小意的道:“妙妙,别哭呀,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
    青漓心里头又委屈又气闷,眼泪汪汪的斜他一眼:“那你就去找个漂亮的!”
    她这会儿在气头上,皇帝说什么错什么,也就闷着头不说话了,只仔细的扶着她往清凉殿去。
    青漓折腾了一路,这会儿有点儿累了,也不理会巴巴的凑过来讨好的皇帝,回寝殿之后,耷拉着尾巴,蜷在塌上睡了。
    夏日里闷热,她胃口也不好,今日碰上了这糟心事,更不想用东西,傍晚的时候,只叫莺歌端了一盏荷叶清露与她饮了,便不再动筷。
    皇帝看小白猫恹恹的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样子,又心疼又无奈,过去摸摸她脸颊,道:“妙妙肚子里还有孩子,好歹得吃一点,嗯?”
    “不吃,”青漓别过头去,不看他:“气都气饱了。”
    经了这一回,皇帝算是看出来了,女人要是不想听,怎么说她都不会听的,也就不再向她解释,只温声劝她:“听话,吃点东西,不然晚上会饿的。”
    青漓心里头还堵堵的,根本不想听他说话,这会儿也不嫌热了,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翻个身往里头躺下了,任皇帝怎么叫都不理会。
    她的脾气上来,真的是半点不容转圜,说不吃就是不吃,直到过了晚膳时分,人都醒了,还是不肯吃。
    皇帝在边上磨了许久,同她说话,她也不搭理,只躺在床上闷闷的生气。
    实在是没有办法,皇帝只能求援军来帮扶、
    左右董氏也该入宫陪伴了,他便早几日请了她入宫,为自己说和一二。
    帝后才刚刚离府,怎么就急着叫自己入宫?
    董氏在府里头听说今日请自己入宫,且来的内侍也不是女儿身边的,心里头便有些担忧,面上倒是没有表露出什么来,等到了宫里头,才听莺歌说了个大概,一时间倒是哭笑不得。
    青漓一见到董氏过来,眼泪哗的就流出来了,抱住董氏开始诉苦,道:“阿娘,你怎么来了?带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他对我一点也不好,还不给我东西吃……他坏死了呜呜呜……”
    皇帝正坐在内殿的帷幔后头,听小姑娘口风转的这样快,话说的这样委屈,都疑心是不是自己苛待她了。
    青漓说的可怜,哭的更加可怜,董氏听到的版本可不是这个,心里头又想笑,又觉得皇帝能把女儿养成这个娇贵样子,一份真心委实是难得。
    话虽如此,见着女儿眼泪汪汪的样子又是心疼,叫一侧的宫人送了点血燕过来,亲手喂给青漓吃。
    青漓一个下午下来,几乎是被皇帝养成了条件反射,看见东西送过来就要拒绝,想起这是董氏递上来的,这才凑过去,乖乖的吃了下去。
    董氏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手把手的喂她,毕竟青漓已经长大了。
    可是孩子无论多大,在父母眼里头都还是孩子,那就需要父母耗费心力去照顾。
    一边喂,她一边问:“为了高氏的事儿?”
    青漓被董氏问的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高氏就是今日她们遇见的那婆娘。
    她心里头不痛快,也就没掩饰,冷冷的哼了一声:“恬不知耻,说起她我都嫌脏嘴。”
    “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的不像话,董氏居然也没责备,反倒是顺着道:“只是她多年未曾回到金陵,想来许多人已经不记得她了。”
    青漓看着母亲,总算不是那么不讲道理了:“她很有名吗?”
    “曾经很有名,”董氏知道皇帝在后头坐着,却也不在意,而是直截了当道:“她父亲是老忠武将军,曾经在西北跟随陛下多年,可她过不惯苦日子,便只留在金陵。”
    “那时候先帝尚在,诸皇子之中,以皇三子最为气盛,她曾有意做皇三子的侧妃,殷勤的很,可门第上不合适,被退回去了。”
    董氏莞尔道:“金陵就这么大,事情一下子传开,她也没脸见人,就往西北去,投奔她父亲了。
    后来之事,你大概也能猜到,她眼见攀不上皇三子,便想着往陛下那儿攀,陛下也没给她留脸,直接将她扭送到忠武将军那里去了。”
    “忠武将军虽然气恼这个女儿行事不端,却也因为常年不在身边而生愧疚,便叫人将她从西北,送到北边老家去,在那里找了个老实人,成婚结家了。”
    “那人倒是有些本事,家世本是平平,靠着忠武将军扶持,走了从军的路子,这一遭西凉之战也是功臣,前不久,才被调回了金陵。”
    “老实人怎么了,”青漓看不上高氏那副作态,话也不客气:“老实人就该接盘,娶这样不安于室的吗?”
    一把年纪脸色蜡黄了,瞧见皇帝还满脸春情楚楚可怜,她也不嫌自己恶心!
    “是是是,”青漓这样说,董氏也含笑应了,看看她隆起的肚子,道:“她那个老实人的夫君委屈,可陛下也委屈,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却平白被你怨了一通,也是无辜。”
    青漓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就没说什么反驳的话,胡乱哼了一声了事。
    董氏既然这么说了,那八成就是真的,这只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又不是上百年前的事情,青漓但凡有心,一打听就能知道。
    再者,皇帝那个脾气,她也是知道的,这种迎风倒的女人,必然也是看不上的,如此一想,心口的那份气也就顺了。
    鼓着嘴,她向董氏撒娇道:“阿娘,我饿了。”
    “这会儿觉得饿了,”董氏戳戳她额头,好笑道:“早干什么去了?”
    “那会儿生气嘛,”青漓也不怕丢人,大喇喇的道:“怎么吃得下东西。”
    “好了,你在这老老实实的,”董氏摸摸她脸颊,站起身来:“阿娘吩咐她们去给你准备。”
    一面又使眼色,等皇帝过来时,叫她好好说话。
    青漓看懂了母亲眼中意味,乖乖的点了点头,董氏这才放心的出去。
    皇帝在帷幕后头听着她们母女俩说话,见小姑娘口气软了,才算是放下心来。
    等董氏出去了,终于掀开帘子,到了他们家小姑娘面前去:“妙妙还有什么好说的?是不是冤枉朕了?”
    “有什么好冤枉的,这个高氏是没什么,可之前呢?”
    青漓没好气的斜他一眼,一点儿歉意的样子都没有:“你这么老,之前说不定还有矮氏方氏圆氏呢。”
    “乱说,”皇帝轻敲她额头,道:“朕是什么人,妙妙还不知道吗?你若不信,只管出去打听,朕绝不阻拦。”
    “你是皇帝,哪里有人敢说什么。”
    青漓嘴里叼着吃燕窝的勺子,闻言就冷笑起来:“早知道要嫁的人这么老,我小的时候,就多找几个漂亮小哥哥了。”
    皇帝眉目一肃,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
    “找就找了,”青漓才不怕他,“砰”的一声脆响,将口中勺子扔进空空的玉碗里,她仰起头看皇帝,毫不气虚:“——你能把我怎么着?!”
    皇帝被她这句话气的肝疼,看一眼她挺着的肚子与红肿着的可怜杏眼,心里头早用无形的笔将小本本划破了,面上却忍了下去。
    “还能怎么着,”他过去摸摸小白猫脑袋上炸起的毛,心里咬牙切齿,脸上神情温和:“——当然是原谅你了。”
    第98章 生产
    董氏既然入宫, 便不再回去, 只在青漓身边照料着, 等她生产完再归家。
    皇帝虽然稳当,做父亲却也是头一遭,也很愿意叫颇有经验的岳母在侧照料, 免得他们家小姑娘又出什么幺蛾子。
    等进了八月, 天气也稍稍透出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不像此前那样炎炎,青漓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起来。
    她有孕足足九月, 肚子已经很大,无论是诊脉的太医还是摸胎的产婆,都说最多半个月, 孩子就能降生了。
    大抵是因为足月了, 孩子在青漓腹中,反倒不像此前那么爱动, 刚刚这样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心,太医与稳婆都说正常,也就释然了。
    到了这个时候, 她吃的也略见少些——都说她肚子有点儿偏大, 诊脉之后确定不是双胎, 那就是孩子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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