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看着何立一副愕然的模样,杨青山忽而笑了,他揉了揉何立的头发,贴着对方的额头,沉声道:“是我不好。”
    这句话何立听太多遍,他摇了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怎么又哭了,何立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本能地想避开杨青山,手腕却被对方牢牢地攥着。
    何立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狼狈极了,他想挣开对方,于是不顾哽咽仍旧说着:“你松开。”
    “宝儿,你别哭,”杨青山语气温和,眼眸好似天上最明亮的星:“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这话杨青山自己都说得没什么底气。他望着何立,回想着自己过去经历的种种,一路挫败又一路至今,坚守却从未断过。他苦笑着,伸手替对方擦干了脸上的泪。
    何立抬起脸望着对方,此时月色渐渐明亮了,何立忽而发觉杨青山的鬓边竟添了一根银丝,这是从未曾有过的。他睁大了眼仔细望去,发觉的确不是自己看错了。
    何立心底忽而泛起了阵阵酸涩:他没见过许多年前杨青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也没见过对方在朝堂上的纵横捭阖,这些事自己只在别人口中听过,在为数不多的几张相片上看到过。自己遇上他时他已经被削了爵位贬了官职,举步维艰地坚持着他自己与已故同袍们的信仰,十年如一日。何立心底忽而有了极大的遗憾,他想,如若我早生几年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更早一些遇见你,我也能疼你护你,帮你挡下世道的雨雪风霜,做你的左膀右臂。
    “想什么呢?”见何立久久没说话,杨青山笑着问道。
    何立定了定神,抬眼望向他,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老师,你有白头发了。”说罢便轻轻抚上了杨青山的鬓边。
    杨青山一愣,转而开怀地笑了:“嫣嫣都要嫁人了,我添几根白发还不寻常?”其实他想说朝堂上一直是西太后掌着实权,为着革新之事,自己这些年百般思量,直到如今才生白发已是不易。可这些他什么都没说,最终只是笑着调侃道:“何管带是嫌我老了么?”
    “怎会?”何立吓了一跳,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来,却不知怎的偏偏悉数堵在了喉咙,一个解释心绪的字也说不出。他实在太着急了,急到只能拼命地摇头,忙乱中他只得伸出手来紧紧抱住那人,生怕对方存有半分的误解。
    “好了,”杨青山轻轻拍了拍何立的背:“管带大人,今日就早些休息吧,别再在这儿喝闷酒。”
    何立这才觉出了浑身的疲惫,不仅疲惫,平素无处诉说的苦楚此刻也悉数翻涌上来。他尚有人可倾诉,可展露所有的烦忧与苦痛,于是他沙哑着嗓子,靠在杨青山耳边说:“老师,他们都不在了。”
    杨青山一怔,低声应了一句:“我知道。”
    他岂止是知道呢?早在十数年之前他就已经尝遍了此般滋味。如今的大兴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多得是像他们这样为了仅有的微茫希望心甘情愿舍了命的,几代人都是如此。没人知道大兴的土地上究竟何时才能不再有洋人作威作福,可他们都清楚这决不会是一条平坦的大道,这是他们的来路,一路荆棘遍布,血泪斑驳。
    何立把杨青山抱得更紧了,他很想让两个人的心靠得更近一些。海水与夜幕皆是极为深沉的颜色,唯有星月还在熠熠闪光,这光芒虽不强烈,却也绵延不绝。
    宏光二十年十月十六日晚间,北洋舰队修整完毕,从旅顺港启程撤往威海卫基地。
    两地相隔本就不远,走水路更是方便,于是不到一天舰队便到了。何立应着宗安号的命令指挥着乾安舰缓缓驶入基地,却忽而发觉前方不远处起了一阵骚乱。
    “这是怎么了?”季浔也在乾安舰上,他稍稍眯起眼,细细看了一会儿:“看样子出事的是堂安号。”
    何立皱起眉:“海战时中了那么多炮弹都挺过来了,如今还能出什么事?”
    “子恒,你也做了多年的管带,心中自然有数。”季浔摇摇头:“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不过一会儿宗安号便下达了继续前行的命令,指挥着一众军舰入了港。
    “究竟如何?”待在威海卫的港口里停泊安稳,何立赶忙去了堂安舰。几乎所有的管带都过来了,邓润成与杨青山也在一边站着,却唯独不见林彦宁。
    何立打量了几眼心便沉到了底:看这模样堂安号大约是受了不小的损伤,虽有紧急损管,却也不一定能恢复如初。
    “岳帮带,”见堂安号的帮带岳明钦正忙碌着,何立走上前去:“你们林总兵呢?”
    岳明钦叹了口气,指了指舱室:“那儿呢。”见何立要过去,他赶忙拽住对方:“何管带,待会儿见了林总兵,还烦请您多多开导。”他抿了抿嘴:“总兵方才走时脸色差得很。”
    何立点点头:“你放心。”
    正如岳明钦所说,林彦宁此刻的确很是颓丧,何立走近时他正失魂落魄地靠着门边坐在地上,浑身像是泄了气一般。何立坐到他身边,沉默了片刻,先开口道:“总兵,堂安号不会有事的,咱们好好修理便是。”
    “怎会?”林彦宁摇摇头:“何管带,你无须宽慰我,我心中有数。此番就算能修整好,往后大抵再也上不了战场。”他垂下眼帘:“这些都是因着我的疏忽。”
    何立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因为他实在辨不清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劝。他也是管带,自然知道失了战舰是多大的过失,更何况堂安舰是水师中的两艘铁甲舰之一,是最为主要的战力,且不说上头会如何责罚,单是这人自己心里这关就过不去。
    林彦宁曾在西洋待了许多年,大兴虽讲究一句舰在人在舰毁人亡,可西洋更甚。传说不列颠早前海战时如若舰艇将沉,舰长务必要把自己绑在战舰上一同葬身大海。何立最终只沉沉叹了口气,毫无底气地说了一句:“放宽心。”
    林彦宁苦笑了一声:“子恒,我怎能犯如此过错?”
    “人非圣贤,”何立望着他:“也是寻常事啊。”
    “可现在不是寻常的时候,”林彦宁的语气中猛然间添了几分怒火:“这若是平时,自然还有挽回的余地,可如今战事告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正是你我该出力的地方。”
    何立一怔,不由得愣在了原地:林彦宁向来温和谦逊,人前从没有过这般焦急懊恼的时候。他知道主力战舰受伤无论是谁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这还是在这舰艇上待了许多年的林管带。
    “你走吧,去帮着岳明钦他们看看究竟还能挽回多少。”片刻之后。林彦宁长叹了一口气:“何苦在我这里白费工夫。”
    “你不去么?”何立问道。
    “不去了。”林彦宁的声音很低,他神情有些恍惚,喃喃说着:“我不去了。”
    何立没想到这竟是他见林彦宁的最后一面,他得知那人的死讯时已是十九日上午,那时他正一如既往地操练着水兵,忽而看到不少人往堂安舰上跑。
    何立心下一沉,赶忙嘱咐好陈钰不得有半分松懈,而后便也随着人群跑了过去。
    堂安舰下一片嘈杂,舰艇上却很少有人说话。何立好不容易冲进了外面围满人的舱室,却只看到堂安号的帮带大副岳明钦跪在地上抽泣不止,旁边横躺着的正是林彦宁的尸身。
    一瞬间何立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只是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邓润成和程轩也冲了进来他才如梦方醒。
    何立望着地上的尸体,只见肤色已经变了,一看便知是中毒身亡,他喃喃地唤着那人:“林总兵,林彦宁。”
    “桌上有林总兵留下的遗书,”程轩脸色极差,拿着信纸的手也在哆嗦着,他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强撑着显出几分镇静:“他说他指挥有误,不够谨慎小心,以致如今战况危急却还让大兴失了堂安舰,实在愧对北洋水师与大兴朝廷,如今羞愤难当,不得不以自杀谢罪,还望军门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林彦宁!”卫哲也冲了进来,与何立一样目瞪口呆。
    何立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历历在目的唯有当年海军学院里谦逊温和的青年。那时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无论做什么都分外有劲头,只觉得天地宽大余生漫漫,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丁斯闻,李伯玄,林彦宁,还有水师无数的官兵将士,原来得知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的死讯竟比自己死过一回还要煎熬痛苦。何立忽而明白了为何杨青山总是说命不是自己的,当年革新一派遭人暗算失势死人无数,那场大火曾是杨青山多年的心病。可也无怪他如此,对这些人这些事,无论于谁都知道断然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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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计正文还有两章就能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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