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杨青山几乎一宿没睡,临近天明时本想守在何立床边打个盹,只是心中牵挂着那人,睡得实在浅,听得一点动静便全然清醒过来。他极为惊喜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何立,这人也正望着他,眼神还有些迷茫:“杨老师,我这是……”
    “是我不好,”此时天还未全亮,医馆里寂静得很,杨青山生怕吵到旁人,声音压得极低:“我曾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实在是我食言了。”
    “怎会?”何立本想摇摇头,然而稍作活动便牵动了伤口。见他疼得不轻,杨青山赶忙把他按住:“别动,听我与你说。”
    从何说起呢?杨青山沉默了半晌,而后叹了口气:“你昏迷了将近一天,我们把你从海里救起来的时候你便已然不省人事,浑身伤了许多处,不过好在并不致命。”
    “杨老师,”何立望着他,声音尚存了几分虚弱:“齐帮带的尸身还在乾安舰上,你们有没有好好安葬了他?”
    “自然,”杨青山赶忙抓住他的手:“你放心,遵照他先前留下的遗嘱,已将他与程小爵爷合葬。”
    “他还留过遗嘱?”何立有些疑惑:“我怎么不知道?”
    杨青山抿了抿嘴,显出了几分为难,只是他最终还是如实道来:“在程总兵住处的门上发现的,他的血书。”见何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赶忙解释道:“只有几个字罢了,没有你想得那般骇人。”
    何立应了一声,眼泪却不觉间流了下来。他想伸手去擦,胳膊却不听使唤,然而还没回过神来杨青山却已经帮他把脸上的泪悉数擦干净了。
    “乾安舰呢?”何立缓了缓神,接着问道。
    “沉没了。”杨青山望着他:“子恒,你也知道,乾安舰在去年海战时便已受了重伤……”
    “那还救我做什么?”何立打断了他,眼眶红红的,却没再落下眼泪,声音里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决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杨青山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生怕牵扯到伤口,于是极为小心翼翼把那人的手贴上自己心口处:“你知道的。”
    何立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对方。他转头盯着窗外,望着天色逐渐亮堂起来。
    沉默了半晌,何立闭上眼细细思忖着。先前他对大兴的朝廷只是存了几分失望,而如今他已然绝望透顶:自从沈先生与杨青山的上书被中堂大人婉拒,这份绝望就在不断地增加着。不到半年光景,大兴的疆土不断落入敌手,忠义之士接连不得善终,何立想,或许这次是真的没有余地了。
    “杨老师,”何立的嗓子有些沙哑,他望向杨青山,缓缓说道:“方才是我不好。”
    “这是哪里话?”见何立如此,杨青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轻轻笑了,他知道这人从来不会让他失望:“何立,你活下来吧。是我一己私心,你怨我也好。”
    何立细细打量着杨青山的眉眼,他知道这人的眼底很少能有这般透着温和的时候,于是他轻轻笑了,低声打趣道:“原来北安侯也会有私心啊。”
    杨青山有些哭笑不得:“肉体凡胎,怎会没有?”他摩挲着何立的手背,忽而有了些戏谑的心思:“宋父子一直惦记着嫣嫣与何荃的喜酒呢,你若不在了,只怕他老人家最终空等一场。”
    何立的笑意更深了:“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大兴的朝廷。”
    杨青山一挥手:“那样的朝廷,不念也罢。”见何立极为愕然,杨青山接着说道:“如今你失望透了,我也不例外。”说着他忽而压低了声音:“前阵子沈先生给我来信了。”
    “真的?”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何立迫不及待地问:“他现在如何?”
    “他说他正在香港活动,不久前组织成立了革命党,他做带头人,还问我是怎么想的。”杨青山叹了口气:“只是我当时仍不死心,于是便一直压着没告诉你。”
    革命党。何立仔细琢磨着这三个字:他早就知道沈迎宣的心思,只是那时他与杨青山一样,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希冀在。他知道那时的沈迎宣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为了上书之事倾尽心血。
    可如今诸般情势已然明了,仓皇落败的海军又揭开了腐坏朝廷最后的遮羞布,于是真相就这般袒露于天下,不论人们是否愿意接受:大兴的朝廷守不住大兴的山河,外敌入侵,他们护不住千万的子民。如此朝廷,守又何益?念又何益?
    “咱们大兴的国土,必得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就算是改朝换代,也万万不能落入洋人之手。”杨青山接着说:“我曾想着就算舍了命也要为革新之事奋力到底,可是先前宋夫子与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那是家父留下的告诫,”他抿了抿嘴:“得走正途。”
    “正途?”何立有些疑惑:“何解?”
    “此心光明。”杨青山应道:“仗已经打了小半年,那小皇帝究竟能有几分与西太后抗衡的本事咱们也都心知肚明。如若我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大兴不断割地赔款,这才是真正对不起当年牺牲的同袍,又谈何心地光明?谈何为后人指明来路?”
    何立静静地听他说着,表面上默不作声,心底却早已炸成了一片。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与杨青山之间最大的隔阂与分歧是什么,于是止不住地回想着过往的光阴。从前一直是何立生拉硬拽,这才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其实一直很害怕,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人就会从他的世界里彻底离去。可现在他悬了十多年的心终于能放下,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忧患得失。
    “想什么呢?”杨青山哭笑不得地望着他:“笑得倒是高兴。”
    “没什么。”何立垂下眼,赶忙理清了思绪:“水师如何?”
    杨青山摇了摇头:“朝廷里主和一派占了上风,水师中主张避战投降之人也越来越多。且看如今军门如何抉择了。”
    威海卫,海军基地。
    “军门,你也都看到了,”营务处提调宁唯勇正站在屋里与邓润成对峙着:“自从开战,咱们损失惨重,去年失了几位管带,沉了几艘舰艇,将士们也有不少没能活着回来,如今程总兵和林总兵已然服毒自尽,何管带躺在医馆里生死未卜。军门,你说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么?”
    邓润成抬眼看了看他,忽而一巴掌甩了过去:“混账东西!食君俸禄,就是这样精忠报国的吗?”
    “务必审时度势啊军门!”宁提调跪在地上,提高了声音:“日本国海军司令的来信中也说了,他愿意念及当年与军门在西洋的同窗之情,如若军门投降……”
    没等他说完,邓润成便一脚踹了过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平时竟没看出来,原来宁提调还是这样一个白眼狼!”他冷哼一声:“若要投降,等我邓某人死了再说。”
    宁提调没再说话,而且拍了拍手,而后几个洋人官员便破门而入,手里的枪悉数对准了邓润成。
    “邓大人,”宁唯勇依旧跪在地上,语气却凌厉得很:“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啊,真当我怕你们吗?”见此情状,邓润成愤恨无比:“如今到了这般地步,老夫还会怕死?简直笑话。”说着他便从一个洋军官手里把枪抢了过来对着自己:“老夫早已无颜活在这世上。”
    邓润成是水师提督,没有他的许可水师投降不了,宁唯勇当然不会轻易让他死。于是宁提调赶忙冲上去制住了他,把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提督大人,您在这儿好好考虑考虑吧,下官就先不打扰了。”说罢他带着几个洋官员出了门,临走前特意补充道:“用不了几天日本国的军队就会进攻过来,军门,时间可不多了。”
    邓润成气急败坏,可下一刻宁唯勇便把门锁上了。急火攻心,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而后便重重摔倒在地。
    阴天的缘故,屋里一直暗沉沉的,让人分辨不清时辰。邓润成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时屋里已然漆黑一片。
    这是他平素歇息的地方,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每一处角落都熟悉得很。邓润成摸着黑从橱子里拿出了一碗鸦片烟,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在他得知林彦宁自尽的那天为自己准备的,原本他心里多少还有些希冀,可那天不知怎的,他只觉得满心悲凉,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一棵参天的大树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
    岁岁年年腐朽入里,经年累月剜心蚀骨,这棵树早已烂透了。
    “军门,吃点东西吧。”夜色深重时宁唯勇提着饭菜开了门,房间里弥漫着鸦片烟的味道,他看到邓润成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一下。原来这人早已咽了气,手边除了一个空碗再无其他。
    宁唯勇的手臂忽而失了气力,于是饭菜悉数掉落在地,散作一片。他飞速思考着对策:如今邓提督与程总兵都不在了,杨青山虽说在水师中倍受推崇,可终究没什么实权。论起官职地位,如今排在首位的当属现任的堂安号管带,总兵岳明钦。
    “你们逼死了军门,如今又来逼我?”岳明钦站在甲板上,斜眼觑着在他面前恭敬作揖的宁唯勇:“我告诉你,军门不做的事,我也绝对不会做。”没等宁唯勇回话,他便大跨步走回了舱室。
    宁唯勇站在外面,只听得岳明钦大声念了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还没琢磨出味儿来,一声枪响便从那舱室中传出。
    宁唯勇并不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堂安号的水兵们比他动作更快,他进去时水兵已经挤满了屋,却没有一人有所动作。宁唯勇费力张望,终于看到了岳明钦,只见这人正坐在椅子上,头向下垂着,额头中弹处汩汩淌着血,人却坐得无比端正。
    第二天下午,威海卫,医馆。
    “投降了?”何立一愕,只觉得有千万言语堵在了胸膛,闷得他呼吸之间都觉得难受。他死死盯着季浔,极为艰难地问出一句:“这算什么?”
    小半年的奋战,无数人的牺牲,水师一路至今一切的筹谋与心血,这些在朝廷那些人上人的眼里又算什么呢?何立觉得不过是为了皇权富贵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姓宁的带人签了投降书,说是军门的意思。”季浔面无表情地说:“不过基地里传出消息,说军门已于昨天夜里服毒殉国。”
    “什么?”何立一怔:“军门也殉国了?”
    “不只是军门,”季浔望着他:“还有岳总兵。”说罢季浔便叹了口气:“卫哲坚持不降,被革职了,今日也动身回了京城。乾安舰其余官兵也大多被撤。”
    何立说不出话来,在心底仔细盘算着。逝者的面容在他眼前逐一掠过,他想:水师里真正还能称得上军人的,如今还剩了几个?
    “你呢?有什么打算?”季浔问道:“还回去吗?”
    “回去?”何立反问道:“舰队都成了日本人的,我还能回哪儿去?”他抬眼对上季浔的视线:“你又是怎么想的?”
    闻言,季浔忽而笑了:“我妹妹前两年嫁人了。”
    何立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说这个,但还是笑了笑:“恭喜。”
    “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觉得对朝廷实在失望,再加上家中幼弟也已长成,父母不至于老无所依,我在这俗世里也没了牵挂。”季浔涩涩地笑着:“做了这么多年济世救国的筹谋,也算是不枉此生。”
    “你什么意思?”何立吓了一跳,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被季浔按着躺了回去。季浔哭笑不得地望着他:“怎么了?怕我寻短见?”见他正瞪着自己,季浔无奈地笑了:“何管带啊,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就算是你们全都寻了短见,也万万轮不到我的。”
    “那你是要做什么?”何立问道。
    季浔没再作声,走到窗边背对着何立站了半晌,这才缓缓吐出几个字:“遁入空门吧。”
    “你这是逃避!”闻言,何立不顾伤口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来重重推了他一把,而后自己也摔倒在地。
    季浔赶忙把何立扶回到床上:“你看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有力气推我?”
    “这是怎么了?”杨青山刚走进屋便看到何立满脸不悦,不由得问道:“阿浔,你怎么惹他了?”
    “侯爷偏心,”季浔笑了:“明明是你家何管带推的我,现在我这胳膊还疼着呢。”
    “胡说,”杨青山也笑了,眼神一直没离开过何立阴沉的脸:“他都伤成这样了,如何能推你?”
    “您自己问他。”季浔笑着应道。
    何立望了一眼季浔,又望了一眼杨青山,沉沉叹了口气:“他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啊。”杨青山忽而明白了症结所在,于是赶忙走上前去攥住了何立的手:“原来你在气这个。”
    “你不气?”何立讶异道。
    “这有什么可气的?”杨青山望了一眼季浔,只见那人眼中无比安宁平静,他的笑意便愈发深了:“他是个明白人,我很放心。”
    “多谢侯爷。”季浔作揖道。
    何立仔细想了想,觉得杨青山说得也有道理,季浔的确是个明白人,此番做此决定也断然不是因着要逃避世情。于是他低声应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如若他当真想明白了,那便一切都好。”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季浔忽而转身把一个箱子放到了何立床边:“对了,你的东西。”
    这箱子何立眼熟得很,里面装着的正是他这些年没能寄出的信。他给杨青山写了许多信,有些是因着当时正与这人尴尬,有些是因着自己觉着写得不好,总之都是因为种种缘故被留在了这里。何立的脸忽而变得很红,他本想阻止,杨青山却赶在他前面把箱子拽到了自己身边。
    “你还是别看了吧。”何立嘟囔着。
    “不看怎么行?”杨青山笑着望向他:“这可是你辛苦写的。”
    就在何立与杨青山说话的时候,季浔从何立的房间里走了出去。他的脚步极轻,以至于何立当时都没意识到这人已经离开了。
    从那之后世上再无季浔,取而代之的是和尚空寂。
    何立知道自己失了乾安舰,这是大过,朝廷很快就会把他革职,于是他也不想等了,直接写好了辞呈,杨青山也一样。只是何立实在行动不便,他与杨青山的辞呈都是杨青山一人递上去的。等到何立终于能下地走路了他便一刻也等不得,简单收拾了行李便拉着杨青山往香港去。
    何立自称是因着失了乾安舰愧疚难当,杨青山也说此番海战失利,自己也做得不合格,再无颜面为大兴的水师效力。而后两人一路南下,路走得倒也顺利。
    行至江宁府时何立特意去四姨太那里住了一晚。只是不知怎的,那天夜里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为着不吵到杨青山,他便披上外衣准备出门。然而他刚离开床时却听得杨青山在梦中喃喃自语,他坐回床边仔细听着,只听得那人说:
    “何老爷,一路走好。”
    “子恒,别怕,我在呢。”
    何立愣住了,没等他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杨青山翻了个身接着说:
    “我父亲殉国时我还太小,没法对你的苦痛感同身受,可我还是好想抱抱你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我来过呢?”
    何立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如被雷电击中,不由得泪如雨落。
    原来那时候他在。何立忽而觉得心上有一股暖流正不断地涌动:原来我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第二天何立什么都没说,杨青山瞧着他有些反常,于是走在路上时便问道:“怎么看着你今儿有些不高兴?”
    何立摇摇头,笑着望向他:“没有的事,只是,”何立牵住他的手:“愈发喜欢你了。”
    “真的?”杨青山一挑眉:“莫名其妙。”
    何立并未反驳,他轻轻笑着,眯着笑眼望向对方。他从少时起视线便没离开过这人,如今更甚,可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只要这人在,他便觉得前路满是光亮。
    何立望向远处,满目所见山川平坦开阔。他忽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只觉得心中满是欢喜,就好像提前知道了往后再不会是衰颓阴暗的日子。
    于是他拽着杨青山,一路向前跑去。
    由来征战 下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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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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