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周礼从善如流的问道。
    “因为他救了我。”纪连幽看着他,“你走后,我继母把我卖给了牙婆,牙婆把我卖到了赵府,而他则阴差阳错把我当成了圣上的妹妹,救我出了赵府,带我一路进京。”
    她看着周礼面上没有丝毫惊讶,笑了笑,满眼的凄凉,“这些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吧,你一路追杀他,早就知道,我和他是一起的了吧。所以,你就顺道也想杀了我,杀了我,好让我,再也不能说出你的秘密,说出你还活着。对吗?”她轻声问道。
    周礼低头笑了一下,竟是带着几分温柔,“没错,你被卖进赵府的事,我知道。你们俩一同上路,我也知道。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他抬眸看她,漆黑的眼里带着暗夜的沉默与残忍,“我并不是顺道想杀你,也并不是在你们一同上路后想杀你。我是在坐上那个位子的那一刻,就决定杀了你了,如果不是你机缘巧合的被你的继母卖了,又阴差阳错被顾玄棠所救,这会儿,你早就不在了。”
    纪连幽的眼泪霎时如同断了线一般汹涌了出来,她看着面前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只觉得心痛的不能自已,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她本以为的不幸,竟然是她生命中最幸运的侥幸。
    “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纪连幽看着他,她的眼泪不断的往外淌,说起话来都心酸的几乎开不了口,“你对我,就不会有一点的舍不得吗?便是不爱我,不喜欢我,我也是救过你的命的人,你在想杀我的时候都不会有一丝的犹豫,不会舍不得吗?”
    周礼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纪连幽见此,只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怜,她没有再哭了,在泪眼朦胧中,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枉我这一路,一直想要见你,一直觉得,只要进京,见到你就好了。可原来,你却并不想见我,何止不想见我,甚至不想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既是如此,之前在宫里,你何不杀了我?杀了我,一了百了,斩草除根,彻底的堵住我的嘴,不是更好吗?”
    周礼缓缓笑了,他抬起了眼皮,看着哭红了眼的纪连幽,一字一句轻声道,“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纪连幽怔住了,她在那一刹知道了什么叫心如死灰,那些侥幸的还残存的幻想,都在这一句话中,彻底湮灭。
    “你不用这样看我。”周礼平静的说道,“我登上了这个位子,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位子,我自然想要待得长久一些。这个世上,死人是最安全的,因为他早都死了,所以没有人会将事情怀疑到他的身上,可是,如果有人知道他还活着呢?”周礼冷漠道,“我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我太了解你了,我离开的时候,说我是进京赶考,我若是长久不回去,你必然会来找我。你自然是不足以让我在意,可是万一你在京中遇到了不该遇见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我就危险了。所以,我只有杀了你,让你也变成死人,我才能真正的安全。”
    纪连幽看着他脸上的冷漠,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听闻了兰溪县的事情,我知道若是顾玄棠命好,躲得过青城的伏击,必会到达兰溪,所以我差了人,以李俊为饵,诱你上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李俊吗?”他看着纪连幽,“因为我在看到他的案子时,就注意到他杀的两个人都涂着红色的指甲,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吗?”他又问。
    “因为,你一直以来就很喜欢染红色的丹蔻。”他的声线中竟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温柔。
    “所以我画了你的肖像,指出了你的特征,让人去再次引诱李俊作案。我告诉他,若是李俊没有杀你,就模仿着他的手法,自己杀了你嫁祸给他。没想到,即使这样,你也幸运的躲过了。”周礼笑了笑,“这大概就是为了证明,上天还是公平的,不是只有祸害才能遗千年,好人,也是可以长命的。”
    纪连幽觉得自己心底一阵发冷,她在这片冷意中,颤抖着问道,“还有呢?你方才说的在宫里想到杀我,又是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吗?那日早晨,你我相见,我让人给你倒了杯茶,那个杯子里面,早就被我抹上了□□。我甚至还精心挑选了一会儿,选了一种不会有痛苦的,不会立时便死,一个月后,才会慢慢死去的□□。”
    纪连幽笑了笑,“所以,我该感谢你吗?”
    “当然不用,我只是为了洗脱我自己的嫌疑罢了,你若是出了我殿内就死去,岂不是惹人怀疑,而若是死于一个月后,那个时候,别人也怀疑不到我。”
    纪连幽觉得自己似乎是已经被他的残忍伤的麻木了,所以还能问出,“那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让我喝那杯茶呢?”
    周礼沉默了。
    他看着纪连幽,看着她眼里没有生气的灰败,看着她自嘲自怜,伤感哀叹,她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是,周礼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已经拉得越来越远。他不自觉的想到了最开始在杏花村的时光,想到了她愉快的笑脸以及雀跃的表情,想到了她甜甜的看着自己,略带羞涩的握住自己的手。
    “你说错了一件事。”他缓声道,他的声音清冷而漫长,似一滴水滴落在海面,迅速的消融,不泛起任何涟漪,“我想杀你是真,喜欢你也是真。”
    他看着纪连幽,安静而专注,“我登上了皇位,伪装成了皇帝,那么我就不能暴露,因为一旦我暴露,我就必须死,所以我想要杀了你 ,你死了,知道我活着的人就只有我自己,我可以更好的,更安全的活着。所以我派人去了杏花村,派人追杀你,甚至不惜假李俊之手,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死亡的真正原因。成大事者,总是不能有妇人之仁,我狠得下心,所以我想杀你。”
    “可是,”他道,“一旦你真的出现了,真的站在我面前时,我再想动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人不都是这样,见不到了,就可以抑制着感情,凭借自己的一腔热忱,一意孤行下去。可一旦见到了,那些过往,那些感情,就都出来了。”
    他凝视着纪连幽,安然而坦诚的说着,“所以当你出现之后,我再想杀你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下好了药,让人倒好了茶,和你说着话,甚至自己喝着茶以此来诱导你,可真当你拿起茶杯的那一刹,我却又心软了。尤其是在你喝茶的上一刻,还口口声声的说着自己有心上人。李慕有什么好?身无分文,一介书生,哪里比得上才高八斗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你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去拒绝和顾玄棠的指婚,真是让人惊讶。可是,”周礼温声道,“偏偏,我很开心。”
    “我这一辈子,都在羡慕他,只有这一次,我很羡慕李慕。所以,你不用妄自菲薄,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也是真心喜欢你,只是我的心里有太多杂念,配不上你的喜欢罢了。”
    纪连幽被他温柔的看着,许久,才嗤笑出声,她摇了摇头,“你的喜欢,太让人难过了,我要不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想杀她,只有你,只有你。”她的眼泪默默的浅浅的从眼眶滑落下来。
    纪连幽将握着的手张开,那里面,是她曾经自认的他们的定情荷包。那时候,她在救他的时候捡起了这个荷包,没有在意的搁在了柜子里。后来李慕问她有没有见过,她一时没有想起,便只回答道没有。再后来,她无意间翻找东西的时候又看见了它,想起了李慕问她的话,她怕李慕觉得自己是有心私藏,会为此生气,便决定先收着,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
    李慕离开的时候,她本是想告诉他的,可是李慕走的太早,以致于她醒来时,人就已经不见了。她只好等着再见他,再把荷包给他。
    因为这个荷包是在她救李慕的那天捡到的,所以她一直都把这个荷包当做他们的定情信物,十分珍惜。只是,纪连幽想,不是自己的,终归,不属于自己。
    她抬手,将荷包扔了进去。
    周礼伸手接住,看了看,微笑道,“我就知道,这个荷包,应该是在你那里。”
    “你最开始问我,我忘了自己捡到了它,所以说没有见过。后来无意间找到了,几次想给你,几次错过了。只好想着,等进京见到你再给你。现在,我把荷包还你,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周礼抬眸,“你是该和我划清界限了,不然,我现今这样,怕是会连累到你。”
    纪连幽一笑,眼里有些嘲讽,“你觉得,我怕被连累吗?”她看着他,“枉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可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周礼看着她眼内的嘲讽与悲伤,没有说话。
    纪连幽转身,准备离开。
    “连幽。”她听到身后,周礼温柔的开口,如同过去在杏花村的每一次一样,温柔而包容,“你既然与顾玄棠关系还算不错,下次喜欢谁的时候,就让他帮你看看,别再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纪连幽低着头,脑海中不断的闪现着过去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她的眼眶酸涩的厉害,她没说话,一路走了出去。
    左菱舟和顾玄棠在天牢外等着她,见她出来,左菱舟立马迎了上去。
    她刚到纪连幽面前,就被纪连幽一把抱住了。那些强装的镇定,强忍的坚强,在这一刻,全线崩塌,纪连幽抱着左菱舟,在她的肩上失声痛哭,她觉得难受,觉得悲伤,觉得痛彻心扉,觉得生无可恋。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怀大志的女子,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喜欢,温馨甜蜜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可偏偏,她喜欢人,拥有着太多野心与想法。
    纪连幽觉得心如刀锥,她抱着左菱舟,在那一刹,只觉得天地寂寥,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礼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有野心,有思想,有不甘,但是也有爱情,所以他确实是喜欢纪连幽的,但也确实是想杀了她的。他见不到纪连幽的时候,理智压制情感,他可以三番五次痛下杀手,可是纪连幽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再想杀了她,就会被感情所碍,无法真的做到亲手杀了她,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唉。
    第八十七章
    纪连幽回到相府后, 吃了饭,就去休息了, 左菱舟陪了她一会儿, 直到她睡下,才离开她的房间。
    她坐在院子内的石凳上, 撑着头, 看着夜色, 想着这世间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还不睡吗?”顾玄棠路过她这里,见她在院内,便走了进来, 在她的身边坐下。
    “不是很困。”左菱舟有气无力道。
    “纪连幽呢?睡了?”
    左菱舟颔首,“她心情不好, 又哭过, 早早就躺下了。”
    顾玄棠闻言, 也只得低低叹了口气。
    左菱舟看着他,有些感慨道:“喜欢一个人, 可真是一件让人欢喜让人愁的事情。”
    顾玄棠看着她看向自己略带伤感的眼神, 拉住了她的手,轻声保证, “我不会让你愁的。”
    左菱舟笑了笑, 点了点头。
    她凑上去抱住了顾玄棠, 安安静静的抱着他,只觉得此刻的安宁,格外难得。
    有风吹过, 顾玄棠拍了拍她的后背,“起风了,回屋吧。”
    两人便一同进了左菱舟的屋子。
    “你下午去哪里了?”左菱舟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见了周礼,又去见了陛下。”他平静道。
    左菱舟抬头,她看着顾玄棠,“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顾玄棠拉着她坐下。
    “周礼在战场上醒来,没有死,挣扎着前行,之后顺着晋江漂到了杏花村,被连幽所救。他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等到天下太平,才离开杏花村去京城。他为何不骗骗连幽,说他去了其他地方呢?那么,连幽也不会进京,岂不是更有利于他的计划?而且,他既然篡了位,为何不直接杀了皇帝,这样,即使你看出来他的破绽,发现他不是真正的皇帝,那个时候皇帝也已经死了,你们也无力回天,总好过现在这样,他被收监,皇帝再次君临天下,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玄棠看着她,“因为他最开始,并没有想要篡位。他离开杏花村的时候,只是想进京看看现今的局势,看看我们会不会怀念他,追忆他,可是我们早已将他的死化成了一道伤疤,不愿去触碰。所以,他以为我们忘了他,从而心生怨恨,决定篡位。”
    “那他为什么没有杀皇帝呢?”
    “一是因为他找不到玉玺和虎符,所以无法就这么杀了陛下。二则是,”顾玄棠有些伤感,“大家到底兄弟一场,他又是陛下的堂弟,虽然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很荒谬,但他确实,有些因此下不去手。”
    顾玄棠想到了今日下午他去见周礼时的情景。
    他坐在牢里,明明已是阶下囚,随时有生命危险,却还是从容不迫,一派潇洒。一如那日,司马行松去擒他,他看着司马行松,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淡定的坐在床上,没有丝毫抵抗。
    顾玄棠觉得他似是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所以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问他,“你为何那晚没有反抗?”
    周礼却是反问道,“反抗有用吗?我自己什么水平,司马行松什么水平,我十分清楚,只不过是拉长时间罢了,没这个必要。”
    他靠着墙,淡定从容的仿佛这里不是天牢,而是一间可以来去自如的客栈。
    所以他又问,“那为何,不杀了陛下?”
    “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玉玺和虎符啊,他若是死了,我去问谁。”
    “仅仅是这样吗?”顾玄棠追问。
    周礼将手搭在腿上,看着他,想了想,缓缓道,“大抵我内心深处,也并不想他死吧。”
    他看着顾玄棠,“毕竟,也是我的兄长不是吗?”
    他笑了笑,很是平静安宁,“我之前给他说过,从始至终,我真正想杀的只有你,因为你会发现我的破绽,并且敢于怀疑我,至于其他人,我没有想过要他们的性命,哪怕我知道,斩草除根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都没有这么做,包括周以苛。”
    “是不是很像一出闹剧?”他问道,“也费了功夫,花了手段来演出,可是却演出的不伦不类,只能草草收场,甚至都不能听到一声笑声,可怜又可笑。”
    “所以,你后悔吗?”顾玄棠问他。
    “后悔什么?”周礼再次反问道,“没有杀死周以苛,没有杀死你,还是一时冲动,坐上了不属于自己的位子?我没什么可后悔的,这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没人逼我,所以我也不后悔。虽说是有些像一场闹剧,可是,有时候,闹剧,也是很不错的。”
    “你知道,在这么一场闹剧中,我一直在期待什么吗?”他突然问道。
    “什么?”顾玄棠很配合的顺应着他的问题。
    “在期待,什么时候,会有人,发现我不是他呢?”他轻笑着,“是不是很矛盾,一方面生怕露出破绽被人发现,另一方面,却又想看看,你们不是与他兄弟情深么,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是个假的皇帝呢?”
    “他可是和我不一样,他多么受人瞩目,与你们情深义重,我想看看,你们可以忘了我,那么,会不会也其实对他没有很熟悉,很信任。果然,无论我怎么做,你们都没有怀疑,只是用失望与震惊的眼神看着我。我那个时候,觉得很开心,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枉他身为一国之君,可他的臣子却根本就不信任他,看不出他的变化。可是我又觉得很难过,我在想,只不过是易容罢了,处事方法都不一样,怎么就看不出呢?还是在你们的认知中,潜意识他就是这样的人?可真令人心酸。”
    “所以,我一边希望你死,一边又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那日司马行松出现,我觉得惊恐,觉得万念俱灰,但又觉得很轻松,有一种无端的释然。很矛盾是吧,可是,我确实是这样,有时候,我也并不清楚自己费这么大的功夫,折腾这么一遭,到底是图什么。”
    顾玄棠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大抵知道周礼是怎么想的了。他站在山脚仰望着山巅的周以苛,他嫉妒周以苛,所以取代了他,可也正因为他是他的仰望,所以他并不想真正的迫害他。这场闹剧,从开始诞生,就是起源于他的不甘与愤懑,他代替了周以苛,从而纾解了自己的不甘,可是却无法解开自己的愤懑。
    所以他希望有人可以发现周以苛被替换了,就像他希望有人可以在举杯相庆时提起他怀念他。理智让他担心是否有人发现他替代了周以苛,情感却又让他渴望有人指出这个真相,从而告诉他,那些出生入死的情谊都是真的,大家兄弟一场,互相信任了解,也是真的。
    他活在理智与情感的拉锯中,不论是否被发现,都总是不甚愉悦,所以才会在最后司马行松出现时,他知道自己的阴谋败露时,生出一种无端的轻松。
    顾玄棠叹了口气,“我在被你追杀的路上,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他道,“我很喜欢她身上的一点,就是她永远不会胡思乱想。她永远活的坦诚而清醒,即使会胆怯与退缩,也会勇敢的讲出来,会告诉我,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周礼,你远比一般人要聪明许多,也并不是冲动之人,那为何,不在自己进京后失望之时,见一见我们,问一问呢?”
    他看着周礼,“只要你问一句,甚至你不用问,你只要出现在我们面前,就能知道大家对你的怀念,就能避免这出闹剧,避免这场闹剧里的死伤。可你为何,连出现一面都不敢呢?”
    “因为,在你心里,你一直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不够出色,随时可以被人遗忘取代。所以,也觉得这样平凡的你,被我们忘记,是很正常的,是吗?”
    周礼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
    “是你低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顾玄棠最后道。
    从牢里离开的时候,周礼叫了他一声,顾玄棠回头,就见有东西迎面飞来,他伸手接住,打开一看,竟是自己之前还给纪连幽的那个荷包。
    他看向周礼。
    周礼没有看他,“还给她吧。”他说,“这本来也该是属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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