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牢房中出来,赵元休呼吸到深夜的空气,不必白日里的闷热,夜里微凉,空气带着一股子的凉意舒爽,比白日里舒服多了。
    他转过头,往牢房大门看了一眼。回过头来看着出口,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守在这里的两名侍卫,吩咐道:“去取一套新衣裳,给宁国公换上。再去找大理寺卿,把国公爷的佩剑拿来。好好的,送一顿好酒好菜进去,莫要亏待了他。”
    两名侍卫无有不应的,齐齐领了命出去了。一人往被封了、有禁军看守的宁国公府而去,另一人则是去找大理寺卿要佩剑去了。
    宁国公贴身的佩剑是一把饮血剑,是他征战时所用的好伙计。
    宁国公愿意自裁,不过不愿意用巴掌长的匕首,也不愿喝断肠酒。便求了赵元休,希望能死在他自己的剑下。而赵元休也满足了他,派人送去那把饮血剑。
    翌日一早,天牢便传出了消息。宁国公自尽与天牢,是以三刀六洞,生生失血过多而死的。
    三刀六洞,双腿各一,剩下的一刀在腹部。大理寺都不知道,宁国公是哪里来的毅力,竟然在拇指那么宽的长剑贯穿了小腹之后,自己能那么残忍地把剑拔出来。三刀六洞伤口又大又深,据说血流了一地。
    而三刀六洞,是有祈求原谅的意味的。至于祈求谁的原谅,那便不得而知了。
    只有赵元休心里清楚,他离开牢房前,宁国公多问了一句:“南山死去的百姓,如今尸骨何在?”
    他答:“尸骨……原是被丢弃在南山旁的一个山洞里。如今一部分能够拼凑起来的尸骨,便就近被葬在南山山腰处了。”
    宁国公当时似乎是说了一句:“他们并非我杀,但都是我应背负的人命。”
    子不教,父之过……
    而潘家的大公子,则是饮了断肠酒,与他的父亲几乎同一个时辰死去。至于潘家其他人,下至尚在哺乳的小儿,都会在五日后启程,前往西南贫瘠之地。如今,就都关在牢中。
    宁国公身死的消息,如秋风扫落叶般,不到半天时间就传遍了上京。
    皇帝听了大理寺卿上禀的消息,拿着茶盏要饮茶的动作一顿,倒是面不改色,沉默了一会,淡淡说道:“身死罪孽去,念在他有功,便厚葬了吧。”
    大理寺卿愣了愣,对于皇帝对死去的宁国公尚有几分仁慈感到意外。不过他对宁国公也是敬佩有加,本是想来打探皇帝口风,问问如何处置尸体的。听到这话隐有正中下怀的欢喜,忙不迭地应承下来,“皇上仁慈,微臣领命。”
    念青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奔去跟太子妃说了。她本来以为,太子妃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的,毕竟大仇终于报了。
    可墨挽歌一直看着书,对她讲的事并不感兴趣,有几分敷衍地点点头。
    太子妃出了月子,就代表她要离开皇宫。自从一月过了,念青担心她随时会离开,心里就一直藏着不安。如今见到她不合常理的冷淡,心里的不安蔓延开来,忍不住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想了一圈,念青还是认为,听到宁国公身死的消息,太子妃就算不乐得手舞足蹈,也至少会有个笑容吧,可这仿佛没听到一样的态度,也太反常了。
    宁国公死了,的确是件高兴的事。墨挽歌凝眸看着书中的字,思绪散开。她昨夜就知道宁国公会死,今日听来也只是确定了他的死讯罢了,更甚是她听来,心里却空荡荡的。
    宁国公虽然死了,但昔日墨府的欢声笑语都不会在了,虽然是大仇得报,可失去的都回不来了。
    父亲如今都不知怎么样了,母亲他们离开那么久了,不知道可到了扬州了。不知媛儿如何了,可有因为右手再不能执笔而伤心。而墨竹琴原定好的亲事,也在墨府一场大火之后告吹,没了这一门亲事的墨竹琴便一同前往扬州。
    娘亲啊娘亲,您要是当时不担下罪名,墨家也不必被储君视为眼中钉,必须除之后快!娘亲,要是您还活着,女儿会活成这样吗……
    至少,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禁锢在这深宫中,度日如年吧。
    念青看着她一瞬间变得消怠,不明所以,“太子妃,您别苦着一张脸呀!不然奴婢都要以为,您不是本人了。要奴婢说呀,这个时候咱们崇教殿就得炮竹庆祝一下,乐还来不及呢!”
    墨挽歌终于抬头了,她看着呼吸搞怪的念青,掀唇笑了笑。
    方才太子妃不言不语冷着脸的样子,就像黑云压城,这会子一笑就像雨过了天晴了,念青一扫心里的不安,跟着笑了。
    “炮竹就算了。”墨挽歌不想她担心自己,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自然。指尖在眉眼擦过,故意道:“不过本宫想吃点酒。”
    如今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可墨挽歌就像不知道热一样,寝殿里到现在都没用过冰。反而是偶尔还觉得冷,如今夜里盖的还是有棉絮的被褥。
    吃酒暖身子。
    她并不会喝酒,但是偶尔吃上一点还是可以的。
    于是念青想了想,承诺道:“那今儿夜里吧,奴婢去给您拿一小坛子的石冻春,味道可好了。”
    或许是因为宁国公的死,墨挽歌一根绷紧的琴弦断开便开始悲天悯人,又或许是因为喝了小半坛石冻春,有些醉酒,更或许是她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她自己都还在天人交战。
    这一夜她睡得极其不安稳。
    失重感骤然出现,仿佛在悬崖边绊倒坠入无尽深渊。
    墨挽歌猛的睁开有如被坠了重物的眼睛,入眼是一片暖黄色。从巨大的失重感中惊醒后,疲倦又贪婪地大口呼吸。从梦中猛然惊醒,她在大口呼吸以平复心情的时候,心脉的地方突然像被攥成一团似的,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守夜的玉盏被她的声音惊醒,迷糊地揉着眼睛爬起来,问:“怎么了,姑娘?”
    冰凉的手覆在心脏上,恨不得此时掏出疼到难以忍受的心脏,忽然眼前一黑,她连呼吸都是一滞。呼吸不过来的后果,便是开始咳嗽。
    一听到咳嗽的声音,玉盏头皮都麻了——墨挽歌呕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是怕到骨子里面去了。于是,一下子就清醒了。
    好在墨挽歌咳得不厉害,缓过那口提不上来的气之后就好了。
    墨挽歌眼前逐渐恢复色彩,便撑着手坐了起来,双脚牵动了铁链,惹得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
    玉盏稍稍放心,出去到小厨房取热水,又兑成温水。她拿着温水进来时,墨挽歌屈膝坐着,环手抱着自己,脑袋就倒在双膝中间,一头青丝披散开,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拿着水杯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您要不要喝点水?”
    墨挽歌没有说话,但浅浅地吸了一下鼻子,就像在哭的时候的抽泣声。
    玉盏认为是自己听错了,可主子依旧垂着头,这可委实是让她着急:“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梦到了什么噩梦了?梦都是相反的,您不必当真。”
    缩在膝盖之间的脑袋动了动,接着就见她抬起头来,转头看向玉盏。她的额头鬓边都是湿意,几缕碎发变得油黑,睫毛被泪水打湿了,结成一缕一缕的,双目微红,眼底一片湿意,而双颊也是被泪水打湿。
    “咯噔”一下,玉盏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张了张嘴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边把水递上去,一边轻抚着墨挽歌的背。
    墨挽歌摇摇头,垂着的青丝因着动作在空中晃着,她沙哑着声音说道:“姑姑,我梦到娘亲了……我梦到宁国公喝了毒酒自杀了,送毒酒的是娘亲,接着娘亲一直跟我说‘对不起’,然后……便猛的把我推下悬崖。”
    玉盏呼吸一滞,接着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神,忙道:“姑娘,梦都是相反的!夫人一向爱你,怎么可能把你推下悬崖呢!这都是没理由的事儿,且安心吧。”
    墨挽歌呼出一口浊气,摇头反驳:“不,这是真的……娘亲爱我,我一直知道。而把我推下悬崖……”她认真地看着玉盏,一字一字地问:“不也是真的吗?”
    墨挽歌眼里的泪意还没褪下去,可问出这么犀利的问题着实让玉盏吓了一跳,她愣了许久,讷讷地问:“姑娘何出此言,夫人心最是疼爱您了,何曾伤害了你啊?”
    墨挽歌扯唇苦笑,眼里的湿意褪去,换成一片自嘲。她张了张嘴,心底一片无力,她苦笑着反问:“娘亲那个时候,可没有想到我会因此承受多重的罪过!这难道不是把我推下悬崖吗?我如今可是身处悬崖底丝毫不得翻身。”
    玉盏愣了许久,倒也没想辩驳,半晌,自责自己后知后觉,苦笑着呢喃道:“姑娘果真是早就想起来了……”
    听到这种回答,墨挽歌苦笑着收回目光,眼睛一眨,两坠滚烫的泪水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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