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很明显是有事。
    一时之间, 刘艳不知道该不该问了。
    陈春红见了,恰在这时开了口,声音带上了三分亲和力, 含笑道:“来了就来了,你难得来一趟,走,别在这太阳底下晒日头了,跟我一起进屋去。”没有直接询问杏花为什么来了这里,而是伸手虚搭上杏花的肩,拉着她往大院里面走。
    “哎,我发现你又长高了,比过年那阵子高了好几寸,都快跟我差不多了。”陈春红说着,还伸手特意比划了两下。
    “是长高了些。”杏花扯了下嘴角。
    “长高了挺好的,前两天我还在发愁,我家艳儿今年身高都没变化,都长到她二哥身上去了。”
    “艳儿妹妹还小,”杏花忙分辩道,抬起头来看了眼刘艳,又接着说:“等过上几年,妹妹到了长高的年纪,就窜得很快,我也是从去年年底才开始长的。 ”
    “的确是这样,”
    陈春红附和一声,见杏花随着话匣子打开,身上的那份紧张不安渐渐散去,才开始切入正题,“对了,你家里最近还好吗?你今儿来城里坐的是哪一趟车?坐了多长时间?”
    现在县城到市区的班车,在路上时不时要等客,因此时间十分不准。
    只见杏花摇头,“不是坐车,我是走路过来的?”
    “走路来的呀,这么远,你一个人过来,挺厉害的,”
    陈春红心下暗暗吃惊,从临石县城到市里,足有四十里路,其实刚才看到杏花的神色,她就隐隐猜测这孩子是不是瞒着家里偷偷溜出来的,现在听了这话,几乎能确定了,这孩子也太大胆了,一个人跑出来,只是面上却丝毫不显,“既然来了,今晚先在这里住下。”
    “谢谢四婶了。”杏花十分明显松了口气。
    不过,话音刚一落,两声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唤声响起,顿时一张脸又涨得绯红,头都要埋到了胸口去了。
    陈春红听到了,没问她有没有吃午饭,只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走了这么长的路,走饿了吧,刚好艳儿下午回家也要吃点心,你和她一块儿吃。”
    “是呀,有种面包还是我大哥暑假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很好吃的,你等会儿尝尝。”刘艳忙附和道,到这会子,她也看出来了,她妈是要先把人稳住。
    到了家后,陈春红带着杏花洗了手和脸,先让她吃了点东西,填一下肚子,之后看她身上的衣服全是汗和灰,又找了件自己的旧短袖和长裤给她换上,然后给小女儿使了个眼色,自己找借口出趟门。
    刘艳点点头,在客厅里陪着杏花,和她聊天。
    “……有哥哥真好,还给你带好吃的,不像弟弟,太讨厌了,专门抢吃的。”杏花手拿半片奶油面包,满眼的羡慕。
    “不能这么说,你看二伯家的刘伟就经常揍刘花,所以在家里,一般来说还是大的比较占便宜,年纪大,力气大,弟弟妹妹不听话什么的,可以直接揍他们。”刘艳随口说道,只是抬头突然看到杏花在愣了一下后,两眼喷出火热的光芒,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只是接下来杏花的话,打破了她的猜想,“你说得太对了,弟弟也可以揍呀,我爸我妈又不能时时盯着那个死胖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不会真的打算回去揍俊男吧?”
    “对,我就是要揍他,我爸我妈不让我上学了,要我在家里带死胖子,那我就天天揍他,揍到他们不让我带死胖子为止。”
    刘艳错愕,不意听到了真相,“所以你今天跑出来,就因为三伯不让你上学了。”
    杏花嗯了一声,一时激愤说漏了嘴,她就没再隐瞒,原本还发愁要怎么开口,“我爸和四叔关系最好,这两年,我爸越发爱听四叔的话了,所以我跑过来,是想请四叔帮忙和我爸说,让我继续上学,死胖子都六岁了,哪里还要人带。”
    顿了顿,又期望地望向刘艳,“四叔和四婶最疼你了,艳儿妹妹……”
    “停,”刘艳直接打断了杏花的话,“你直接叫我艳儿。”她老早就想说了,别叫她艳儿妹妹,叫得她恶寒,先前是她妈在,还有那会子杏花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跟只流浪猫似的,她才没纠正她。
    “好,艳儿,算我求求你,帮我和四叔四婶求情,让四叔去劝我爸,能让我接着读书。”杏花能屈能伸,本来叫妹妹,也是为了拉近关系,但她也不想惹人嫌。
    “等我爸回来,你直接和我爸说。”刘艳回道,在她印象中,刘春生好像对杏花一直另眼相看,上次三伯刘应生不让杏花几姐妹上学,就是刘春生跑去临石县一趟,杏花几姊妹才得以入了学。
    ——
    天黑时分,刘春生回家来,看到陈春红在炒菜,问了句,“人呢?”
    “在艳儿屋子里,”
    陈春红回完,又轻声问了句,“老三那边怎么说?”
    她先前出的那趟门,就是去局里找刘春生,告诉他杏花过来了,让他电话联系一下老三刘应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我打电话过去了,那边下午就在找人了,那丫头是偷跑出来的,谁都没说一声。”刘春生回道,想到三哥在电话里都快气炸了,只觉得杏花胆子也太大了,身上一分钱没有,就敢往外跑。
    “他打算怎么办?”陈春红问道。
    “三哥说了,他明天会来接人,”
    刘春生说完,看了看媳妇脸色,才接着道:“我打算劝劝三哥,孩子要读书就让她读,再说俊男也有六岁了,可以上学了,不用杏花专门来带。”前几年刘俊男一直是梨花在带,今年上半年,梨花出嫁了,才让杏花不上学来带弟弟。
    陈春红嗯了一声,其实她不大想管老三家的事,以前觉得三嫂苏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挺好的,至少不像二嫂朱红英,没理还得吵三句,但自从苏香生了小儿子,看到她对家里儿子女儿区别对待,儿子胖成个球,女儿瘦成根麻杆,她就很不喜。
    合着儿子是你生的,女儿就不是你生的,作为母亲,自己生的自己嫌弃,那就别生呀。
    再说了,你自己也是女儿身呀。
    相比起来,这两年二嫂朱红英反倒讨喜起来,看着她把艳儿养得好,朱红英不甘起来,除了对新生的小女儿刘金雁疼爱有加外,连对大女儿刘花都温和了许多,没像以前那样嫌弃了。
    只是重男轻女,依旧是个大问题。
    新社会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
    这些口号喊得震天响,但看重儿子,看贱女儿,却不分城里乡下,城里大院里的李局长一家就是明晃晃的例子,至于乡下,刘家村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这个念头在陈春红脑子里直冒泡,久久不能平息,此时此刻,她大约都没料到,从此以后,她会在妇女权益斗争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最后做到了市里的妇联主任,帮助了一大批的妇女和女童争取了权益。
    ——
    次日中午,刘应生来了,一进门,气没歇,水没喝,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看到屋子里的杏花,火气直往头顶窜,抬手就要打人。
    吓得刘春生忙拉住他,又使眼色让杏花躲回房间里去,然后强拽住三哥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来,“三哥,你看看都把孩子吓到了,你先消消气,别急着打孩子。”
    “不打怎么办?都快气死了。”刘应生气吼吼地道。
    “她都有十六了,除了打,还可以讲道理,你看我和春红俩人,就很少打孩子,你再看看我家几个多听话,我跟你讲,在我们家,要真打起来,就华子的力气,春红都打不过他,可华子呢,最听他妈的话了,所以听话的孩子,真不是打出来的。”
    “我哪比得上你,一口气生了两儿子,还个个都有出息。”刘应生一说起来,就酸得不行,四弟运道比他好。
    刘春生听了这话,不由傻笑了两声,察觉到三哥瞪过来的眼神,忙摸了摸鼻子掩饰,“你错了,我女儿也很好。”这话是媳妇让他说的,媳妇昨日请了一天假,陪女儿去学校报道,所以今天上班去了,刘艳上学,家里只留下他和杏花。
    “你把女儿养得太精细了,”
    刘应生觉得浪费,但每次看到刘艳梳着两个麻花辫,长得白白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他也羡慕,再看家里几个,他也酸,比没熟的李子还酸上几分,又抱怨道:“不是我不让她读书,而是你要看看她年纪,能读出个什么来?”
    “她都十六了,才读四年级,你再看看你家艳儿,才十一岁就上高一了。”
    “那还不是之前你耽误了他。”刘春生朝他翻了白眼。
    刘应生直接噎住了。
    刘春生又说道:“如果她像梨花一样,读不进去,那不读就不读了,她既然能读,你就让她接着读,她脑瓜子灵活,之前还跳过一级,你也不差她读书的几块钱,她读得好,以后在功课上还可以教导俊男,你看现成的例子,华子能上初中,就多亏了军子的辅导,他要是没上初中,就没法参加飞行员选拔了。”这是大实话。
    刘应生听了这话,倒是明显有些心动。
    刘春生又再接再厉,“要是杏花真能读出来,将来有出息了,也能帮衬俊男,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这更是大实话,上辈子杏花没上过学,最后都能从摆地摊做起,到后来拥有一家公司,十几家门店。
    可惜三哥一开始做得太狠了,只顾儿子不顾女儿,杏花更是个狠心的,就俊男那浑身毛病,直接顺势把俊男坑进了监狱。
    真说起来,上辈子三哥的晚景比他还惨,他还有小儿子刘华,三哥呢,唯一有出息的女儿不管他,儿子不成器,两个大的帮扶不上,小的梅花只听杏花的。
    “倒是这个理,”
    刘应生认真地点了点头,只是望着刘春生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探寻,“老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讲道理呀,这做了局长就是不一样哈。”
    刘春生呵呵一笑,他总不能直说,是昨晚上媳妇教的,“桃花和梨花俩的家境都一般,你总不能指望她们对俊男有很大帮衬。”
    上辈子是直接拖累了这两姐妹。
    “我不指望她们,我现在就指望四弟你。”刘应生伸手大力拍了两下刘春生的肩膀,哥俩好地又道:“你运道好,你得帮帮老哥。”
    “那你就得听我的,孩子该读书就读书,俊男也六岁了,把他送去学校,别太娇惯他了,你就说说,现在好多人都吃不饱,他却吃成个胖子,多打眼呀,你再看看杏花和梅花瘦成啥样,再说你,你在矿上是干力气活的,吃得还没你儿子好,你说说你咋想的?”刘春生忍不住数落,他实在是怕刘俊男又变成了上辈子那个流里流气的样子。
    当然,他也有私心。
    他不希望刘俊男这辈子来拖累刘华和刘军,毕竟自家和上辈子有了很大不同,真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像上辈子那样拒绝得彻底。
    “这不是胖子有福嘛。”刘应生辩解道。
    “走路都喘气,圆润得可以在地上滚了,福气没看到,倒的确很省事,”
    刘春生没好气嘲笑道,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刘俊男在晒谷场直接从高地上滚下来,让村里人笑了好一阵子,“都是一家子,都是你生的,你尽量一碗水端平。”
    好吧,这话是媳妇日常敲打他的。
    他直接拿来教三哥了。
    留了三哥吃了顿午饭,刘春生开车把他们父女俩送回临石,看了杏花和刘俊男到学校报了名,又叮嘱三哥别打杏花,还给杏花留了他办公室电话,告诫她不要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交待完才离开。
    从此,杏花如同拿到了尚封宝剑,打开了一扇新门:原来弟弟是可以揍的。
    刘俊男小朋友突然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在结局
    第194章 大结局
    一九七六年, 是悲伤的一年。
    之后,迎来了拔乱反正的巨变,革旧弊,立新鼎, 又是一番天地。
    转眼到了七七年, 夏。
    刘艳顺利结束了高中课程, 正式毕业,大哥刘军用了三年时间提前完成大学学业,进入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成了一名助理研究员, 二哥刘华调往了西南。
    岁月如流,时光荏苒。
    所有的艰难苦恨终将过去,一切都如期而至。
    现世的沉浮,于她而言,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且说, 这年农历六月二十二,宜嫁娶。
    乡下二伯家的刘伟堂哥娶新媳妇,刘艳和她妈没有去,刘春生回去吃喜酒, 大约在酒席上喝多了点酒, 回来的时候乐陶陶的,有些飘飘然,一直围着她妈打转,直到问他有什么事,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喏,今天我遇到了王琼,听她说,凌云翔又结婚了,说是之前的媳妇生女儿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了,所以,他和他媳妇离了婚,上月又新娶了一个,这都三婚了……”说到最后,刘春生忍不住啧啧两声,满满的幸灾乐祸。
    “别人家的事,关你屁事呀?”
    陈春红的眉头皱了又皱,回头白了他一眼,“你要是喝上头了,就快点去洗澡,早点回房里躺着休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总之,对凌云翔的事特别关心,时不时要拎出来乐呵几句,跟个二傻子似的。
    一旁的刘艳先是很无语,尔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点面子都没给,不过,在她妈看过来时,又连连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是在看报纸上的笑话。”
    还特意扬了下手里的临湖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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