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七年正月初一,新春迎瑞,普天同庆。翌日上辛,天子祈谷南郊,皇太后、皇后从祀,南婉青乐得自在,与宫娥围炉闲谈,煮了一壶热腾腾的乳酥茶,又有鲜果干果隔火翻烤,银骨炭一烘,满室香甜。[1]
    宫人传话圣驾回宫,去了前殿,南婉青不以为意,赏一个热橘子便命退下。众人才说几个笑话,忽听堂外通传“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都吃了一惊。南婉青也不知这两尊大佛前来所为何事,又听成太后高声道:“皇贵妃身子重,我们从外头回来,身上带了冷风寒气,叫她不必前来见礼了。”
    似乎郁娘答了“是”,脚步由远至近转过山水玉屏风,沉璧、桐儿等人站起了身,垂眼低眉,南婉青半歪美人榻,如常懒散模样。郁娘心下叹息,先命人速速打扫火炉周遭,压低了音声劝道:“太后娘娘恩典,投桃报李,娘娘亦当致意。”
    南婉青只好坐直身子。
    众宫娥服侍二主解下斗篷雪帽,拂落碎絮,整齐衣冠,还要添手炉的炭火。郁娘侧首张望,人影更在碧水玉山之外,摸不准何时入内,转头又劝:“娘娘……”
    纤长素手似一支长茎花蕾,南婉青伸出臂腕,郁娘赶忙扶持,搀着人起了身。南婉青慢走几步,外间一行人闹哄哄进来,成太后见了她,说道:“不拘这些虚礼,快回去坐着。”南婉青点头应了话,招手示意宫人搬一张软椅子,摆置美人榻下侧,方欲坐定,成太后开了口:“你身子娇贵,坐去常坐的地儿,哀家沾你的光。”说着便亲手牵了南婉青同坐美人榻。
    皇后缓步随行,一语未发,温温柔柔的笑意,落座成太后下首。
    “这屋子暖和,香也别致。”成太后展眼四顾,屋内生了两个炭盆三个小炉,炭盆灰隐约埋了东西,上头一个炉子煮茶,其余两炉铺了铜丝网,一个烫鲜果,一个烫干果,有甘橘、冬枣、柿饼、栗子等吃食,因笑道,“哀家来得巧,今日总想橘子吃,外头天冷,恐伤了肠胃,你这儿正有热乎的。”
    南婉青点头应是,郁娘挑一个又大又圆的果子,剥了皮,恭恭敬敬奉上。成太后吃了一瓣,连声赞好,又问道:“这炉子烧的什么茶?往年不大见过。”
    “乳酥茶,”南婉青道,“有茶水和鲜羊乳,小火慢慢熬着。”郁娘见状忙呈上两盏热茶,成太后尝一口:“橘子甘甜,这个倒没味儿了。”皇后接了茶盏未饮,放去一边。
    “前儿你说爱吃燕窝,哀家又得了几盒子好的。”成太后唤一声“佩兰”,红衣女子手捧锦盒,略一福身便是见礼。
    南婉青道:“多谢太后娘娘。”
    “算来有四月了罢?这时候正要多吃些,身子好了,日后也可少受些罪。”成太后执起南婉青一只手,竹节赤金镯溜出衣袖,松松挂着莹白玉腕,女子骨节匀净,好歹不似从前清瘦棱棱,“想来宣室殿风水好,你得了福气,脸面丰满,精气神儿越发好些。”成太后轻拍了拍南婉青手背,难得欢喜:“皇后,你看如何?”
    皇后笑道:“皇贵妃有福相。”
    “谢太后娘娘,谢皇后娘娘。”南婉青百无聊赖,强打精神周旋谢恩。
    成太后再命佩兰拿两个锦缎荷包,各有十八枚金锞子,一人一个给了南婉青与皇后:“昨日赏的绫罗珠翠是官礼,压岁钱是咱们家的家礼,又一年佳节新禧,平平安安,多子多福。”
    二人才谢了恩,听得门外一声“参见陛下”。昨夜宫宴,今晨祭礼,宣室殿定然积压诸多公务,宇文序此时踏足德明堂,不合一贯的勤勉秉性。
    众宫人齐行大礼:“参见陛下——”
    “免礼。”宇文序方换了常服,内侍回禀太后与皇后凤驾造访德明堂,他便也赶了来,“参见母后。”
    成太后岂不知他的心思,揶揄道:“娘儿们好好说着话,你又来做什么?外头那些事还不够你忙的?”
    宇文序道:“母后亲临宣室殿,若儿臣只顾政事,疏忽侍奉,便是儿臣不孝。”
    “罢了罢了,”成太后命人取来一个金锞子荷包,“你鼻子灵,闻着压岁钱的铜臭气来了,我躲着你省下几个金子也不成。”
    “谢母后恩典。”宇文序领了荷包,美人榻一左一右只有两人,皇后坐于成太后下首,宇文序自然坐去南婉青那头。彭正兴得了主子眼色,将椅子又移近些许,宇文序这才入座。
    成太后看在眼里,已是见怪不怪,佩兰却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娘娘也疼一疼我们,少一个是少,少十个也不多。”
    今日成太后心情大好,当即下令赏赐阁中宫人如意金锞子一个,众人齐声谢恩,佩兰又道:“多谢太后娘娘,多谢陛下。”
    成太后疑道:“你这丫头谢我便是,何故又谢陛下?”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佩兰含笑解惑,“若非陛下驾到,太后娘娘不肯破费,如何舍得赏我们呢?有因有果,自是要谢陛下了。”红衣娉婷,苒苒一欠身,倩影婀娜。
    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南婉青得了悠闲,事不关己。小矮几散落数颗烤栗子,裂口金黄焦褐,玉指悄悄探出衣袖,盘算着神不知鬼不觉摸一颗尝尝,可惜她坐得远,且不能闹出大动静,始终差了一厘半寸,屡次失手。
    “免礼。”宇文序忽地伸手拾起栗子,捻了皮,大大方方送去南婉青身前。成太后只当又是儿子献殷勤,顺势转了话头:“近来饮食可还好?害喜可重?”
    宇文序答道:“饮食都好,未见害喜之症。”
    “头胎害喜不重,当真有福。怀你大哥哥那年,常常是吃一口吐两口,恨不能呕出肠子来。皇后第一胎也艰难,吃不下饭,后来才好了些。”成太后道,“她这样最好,胎象稳当,胃口也好,肚子里头的孩子准是强健。”
    皇后应声:“是,皇贵妃好福气。”
    “母后所言定然不错。”宇文序恭顺回话,又捻了几颗栗子,南婉青只顾着吃,颔首附和一句。
    成太后也唤人拿几颗烤栗子,语气和善:“口味如何?爱吃酸的辣的?”
    皇后默然兀坐,凤冠珠缨纹丝不动,如同雪后屋檐凝结的冰凌。
    宇文序道:“她素来爱吃甜的。”
    “甜的也好,这些年哀家倒不能多吃甜的,总是牙酸。”成太后看着二人恩爱情形,一阵喜一阵忧,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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