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已抄诵大半的佛经,你随意的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腕,侍女已为你布好斋饭,你才后知后觉已经是傍晚了。
    你用完斋饭后本准备早点休息,窗外却忽然送入一阵荷香,你挥退了跟上的侍女,虽已多年未曾来过,但你对寺中道路还是熟悉的。你悠闲的沿厢房外的小道走着,却见前面的转角处立着一个素衣人影,隔得有些远,你看不清面目,于是原地停顿了下来。虽寺中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此时夜色已沉,此条小径又狭窄清幽,你一时有些不知是应该立刻折返还是继续往前走。
    你停顿了一下,却见那个素衣人影似乎察觉了你的踌躇,向你走来。待近了几步你才发现是慧空,有些提起来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你向他露出有礼的一笑:
    “倒是凑巧,我正准备随意散散步,却这么巧遇到了活佛,也是有缘。”
    慧空在离你大概两叁步的样子停下,夜色迷蒙你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着一身麻衣僧袍,似乎刚沐浴完的样子,你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轻微湿意,还有沉沉的檀木香:
    “不,贫僧正是为施主而来。”
    你略有些惊诧,一时想不起会有什么样的事情使得他此时前来寻你。但他只转身往前走去,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心里思索着会不是是有关皇祖母的事情,毕竟慧空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还是班禅转世的佛子。但他却一言不发,只静默的往前走着,山间的夜色似乎要更早一些,周围只一片寂静,偶有不知名的鸟兽远远的传来一声模糊的清啸,他的背影在屋檐挂起的烛灯下显得清隽削瘦,风吹得烛火摇曳,影子在地上被拉长。
    停步在偏殿的一棵巨大古榕树下,这棵榕树因为有一年新科状元郎的祈愿,而盛名远扬,到后来不知怎么逐渐变成了有情人之间的情缘树,许多痴男怨女在这树下写上愿得一生一世的期许,到如今这棵苍翠的古树上已挂满或鲜艳或褪色的红色布条,倒是别有一番意境。树上挂着几盏暮灯,你抬头看向面向你站定的慧空,他恰巧站在一盏灯下,烛火并照不了多远,幽微的暖光下,慧空那张清冷的脸有些模糊,他正专注的望着你,眉眼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潋滟的温度:
    “许久不曾见了,你似乎并不开心。”
    这仿佛叙旧的开场白实在是让你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印象中他的确就像是众人口中的鸠摩罗什,悲悯世人,不喜不嗔,你幼时似乎与他有过一段佛缘,还十分荒唐的闹出了想娶佛子的趣事,但他却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就像他从不曾衰老的面容一样,他的慈悲温和也是静止的。
    你在后来也的确信服了你皇祖母所言,慧空并不是凡俗之人,他就是佛。
    可他现在却用如此熟稔的语气对你说出仿若老友再见的开场白,这种富有烟火气息的问候,实在是匪夷所思,你有些呆怔的看向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啊?”
    夜风拂过,将他身上那种沉稳的檀香更清晰的送了过来,在树叶的沙沙声中,你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又好像听错,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感觉他依然平静无波的眼中,似乎愉悦了一点:
    “你心有所求吗?”
    他的语气平静而温和,就像他娓娓讲经度化世人时一样,却只问你的私心。你心里的那种谬误的感觉更重了,使你困惑顿生,但你依然不能置之不理佛子的询问:
    “多谢佛子关心,信女只日夜为皇祖母的安慰而寤寐不宁,只求皇祖母身体早日恢复。”
    慧空似乎并不意外你所答,抑或是不在意,他只敛眉看向你,眉眼有一半被飘忽的暮灯掩藏,似有叹息道:
    “你不必如此。你生有佛缘,与我亦然,我能有所感你的困顿,也亦真心想要渡你。你不必惊惶。”
    直听到慧空此言你才是真的讶然了,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名火,他要度你什么呢?是说你本与佛有缘应该遁入空门不理凡俗?还是要你不去争不去夺,就任由旁人踩着你的尸骨取代你的尊荣吗?他心无红尘俗物,去度化他的世人便也就罢了,又何必来讥讽你的汲汲求生?不过是何不食肉糜罢了:
    “佛子心怀大爱自是不知,我辈亦有不得不求不得不争的东西,皆不过一个不悔罢了,佛子不屑一顾之物,也许偏是众生的求不得。我虽是因佛子而得父皇和皇祖母的宠爱,但我如今的所有却皆是我自己去争得的,可半分与你佛无关,又何须要佛子屈尊来渡我这一俗人?”
    似乎是你语气中压抑的愤懑有些尖锐,你竟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瞬的无措,你静默的等了许久,都未见他开口,便勉强的扯出一抹笑准备转身离去,却听他语气有些晦涩的轻轻道:
    “我能感到疼痛。”
    “?”
    或许是你表情的疑惑太过明显,也或者他只是自问自答:
    “每次心有所感,我的指尖就会觉得刺痛。在以前时有所感,在你····在你离开后第一次回到寺中时,就一直能感到刺痛,后来你独身离去,便会时常感知了。所以我想,你并不开心,心有执念。”
    你简直就是气急而笑了,他说的是你后来那次荒唐的告白,自己那时尚年幼,少女怀春实在是平常之事,他拒绝了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却认为当时的拒绝使你难过,而他因你的难过而指尖刺痛,往后这么多年每每的刺痛便是有感你的痛苦?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知你生来便佛莲开放,的确是与佛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缘分,但你却对他的这个说法而感到一种侮辱般的愤怒,须知你从不曾为此而生执念,不过只是一段连风流韵事都称不上的少女怀春,对象还是并不通七情六欲的转世班禅,怎可能使你心生执念?甚至连有关于你和他的风流传言都未曾有过,大家也不过都当做圣祥公主年幼的一件逗乐趣事而已,比起京都贵女的那些缠绵悱恻的年少轶事,简直不值一提。
    他居然觉得你这么多年了还未放下,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你的语气不由的冷淡了下来,连伪装的恭敬都没有了:
    “佛子所言极是,信女自悔过自新,不再执着。佛子毕竟是心怀大爱普度众生,怎可轻易亵渎?信女已年过及笄,也早便定下了与琅东抚镇司之子的亲事,两家门当户对八字相合,自是再不敢觊觎佛子,还望安心。”
    你毫不客气的讽刺完,便转身疾步离开,也顾不得去看一眼他的表情是不是难看。只在即将转角的时候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回头望了一眼,他依然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立着那里,风穿林而过吹起他素色的宽大僧袍,那棵巨大的古榕树在风中宛如一只巨兽,叶间的布条和树枝簌簌作响,摇曳的暮灯晃在他头上的叶间时隐时现,看起来孤寂而伶仃。
    此时遥远的山间传来一声深沉清远的唤钟声,你忽然想起来时路过钟楼时看到的刻字:
    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
    回过头来不再去看慧空,只低头静默的往厢房走去,或许是夜色太凉,你竟然想起来一些幼时的事,那棵挂满红布条的古树上,你也曾扯着他的衣袖要他给你挂个“百年好合”的彩头,他当时好像也只是低头诵着佛经不看你,却终是敌不过你撒娇耍赖的痴缠,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伸长手臂将红布条系在你要的那根最好看的枝桠上,而你只扯着他腰间的僧袍,拼命的踮着脚指手画脚,语气骄纵又得意,像终于讨到了糖吃。
    幼时以为会一直在一起的玩伴也终于殊途陌路,再见连叙旧都变得勉强,他终究只是高高在上不入凡俗的鸠摩罗什,不会懂你当时的少女心事,就像你现在也亦不能懂那时为何连系个红布条也要挑个最好看的树枝。
    树枝不就是树枝,哪有什么最好看?
    你已不再是幼时求他还俗的少女,他也从不曾是你念念不忘的求不得。
    你不再求佛的垂怜,他又拿什么来度你?
    慧空静默的在树下站了一夜,他从来不曾明白为什么会疼痛,就像他不懂你当时索要的爱,和佛爱世人,有何不同。他只是感到疼痛,那从指尖传来的刺痛,不知为何竟然逐渐往上,蔓延到了心口。他曾整夜整夜的跪在佛前,想要悟懂,但佛也只是那样静默的俯身看他,并不言语。
    他疼痛难忍,却又不知这痛是为何,佛亦不能为他解惑。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当初少女在梨花树下望着自己的双眼,她喊他小和尚,问他要不要跟她下山。
    她曾无数次的问过他是佛好看还是她更好看,他始终不解其意,却在那时候,突然的觉得,万物如晨暮浮游,转瞬即逝,但她看过来的眼睛,是比簌簌落满她肩头的梨花,更好看的。
    慧空站在树下看月落日明,梵钟敲响了第一缕晨曦,佛音仿佛从恒古而来,萦萦环绕,他却只觉指尖的疼痛钻心入骨。
    叁千佛国净土,瞬成阿鼻地狱,身陷樊笼。
    只一念成佛,只一念堕魔。
    “佛也不能解其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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