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原屏住了呼吸。
    宿维继续道:“但王爷不必过分担忧,依末将看,被劫走的那人或许不是王妃。淳于栾派人去借兵的同时,将被劫走的那人一同带走了,暗哨看见,那人高高的,很瘦,虽然簪花带鬓,但脚印很大,不像是王妃的身形。还有,刚刚忘记和您说,丰县最近每天都会放一束烽烟,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奇怪,就留意了下燃放烽烟的时间,很巧,每天都是卯时二刻。”
    裴原拧死的眉结骤然松开了,巨大的喜悦席卷向他,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宿维诧异地看着裴原的转变,小声问:“王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卯时二刻是王妃出生的时辰。”裴原眉眼含笑,“她是用这种方式向我报信,说她没事。实在是,聪慧极了。”
    裴原问宿维:“若是你,能想到这样聪慧的法子吗?”
    宿维尴尬地摇摇头:“应该,不能吧。”
    裴原“嗯”了声:“你做不成王妃是有原因的。”
    宿维更加尴尬了,他打量着裴原的脸色,心想着王爷是不是烧还没退,现在糊涂着呢?他一个大男人,做什么王妃……哪个王爷能娶他啊?
    得了裴原的允许,宿维满头雾水地退下去。
    裴原拒绝了他要人来侍候的建议,只让人将饭菜端上来,他吃了后放在一旁,再自己缓慢地躺下。
    身体仍旧是疲惫的,但脑子清醒,裴原睁眼看着头顶的幔帐,睡不着。过了会,他忍不住将手往下,捏了捏自己的双腿,果然还是没有知觉的。
    乐徐说,这是因为他在雪中走了太久,引得旧伤复发。乐徐看出他以前中过毒,半真半假地说,就算解了毒,这双腿能不能好起来也不一定。
    裴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因为记恨他,所以出言吓唬。
    但是裴原意外地没有害怕,就算这双腿真的废了,也没什么关系。他侥幸地过了一年正常人的日子,得到了宝宁,已经很知足。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迹,他愿意祈求,用这双腿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取宝宁的平安。
    ……
    转眼又过了二十天,雪下下停停,丰县城门外的积雪最厚处,已经有三尺深了。
    眼看着就要到腊八节,也快过年了。
    宝宁仍旧早早地起身,圆子也养成了这个习惯,陪着她起来。在刘嬷嬷来之前,圆子已经找来了衣裳,帮着宝宁穿好。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很明显的隆起,宝宁垂眼摸了摸肚子,觉得遗憾。作为父亲,裴原没有看到这样神奇的变化。
    他还是没有消息,整个丰县都处于闭锁之中,或许有消息,但传不进来。
    但宝宁也习惯了。她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守好她肚子里孩子,守好这座城。
    早饭是简单的馒头和稀饭,吃好了早饭,宝宁带着圆子出去走了走。
    现在的丰县和一个月前的丰县如同天壤之别,一片萧索,人心惶惶,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宝宁路过原先卖豆腐脑的那家小店,门只开了半扇,里头黑漆漆的,小二回家了,剩下掌柜的一人坐在账台旁边,端着半碗豆腐汤喝。
    宝宁走进去,笑着问:“有豆腐脑卖吗,来三碗,再要一屉包子。”
    掌柜把碗放下:“没有肉包子,素的行吗?”
    宝宁说行。掌柜的很高兴的样子,连连答应着,很快将东西端上来。
    宝宁邀请他坐到对面一起吃,边和他聊天,问:“现在生意好吗,一天能赚多少钱?”
    “不是在打仗吗,没什么生意,大家都怕死,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人上街。”掌柜的叹了口气,“原先一天能赚两吊钱,现在零头都难赚,小二的月钱发不出来,加上他哥哥在上个月的攻城战里死了,回家照顾他娘去了。现在的日子真是艰难,可恨的是一些人竟然发国难财,那些医馆,平日里将救死扶伤挂在嘴边上,现在一副风寒药竟然要卖一两银子。可怜我的小女儿……活活地病死了。”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宝宁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别开头,找刘嬷嬷拿了张帕子递过去:“擦擦眼泪吧。”
    掌柜的平复了会,忧愁道:“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家里的粮食快要吃光了,也买不起外头的粮食。”
    宝宁问:“买不起是怎么回事儿?官府不是下令了,不许那些粮店借机涨价,按着原先的价钱,一斤红薯三文钱,买不起米面,靠着红薯也能挨过去的。”
    “官府下令了,那些粮店不敢涨价,他们干脆就不开门了。”掌柜的诉苦道,“看你像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该是没体验过咱们小老百姓的苦。那些粮店的掌柜勾结在一起,和一些地头蛇合作,暗地里倒卖粮食,还威胁说不让报官,要不然让我们连高价粮食都买不到,活活饿死。”
    宝宁震惊地看着他。
    掌柜的摇头道:“没办法,只能盼着战争快些结束吧。”
    宝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战争短时间内难以结束,城外的敌人迟迟不肯退去,外忧难解,没想到内患也如此激烈。
    民以食为天,宝宁早就担忧城中百姓的生意难做,会吃不上饭,吩咐了官府要严加看管粮店涨价的行为,一旦发现,严厉惩处。她一直沾沾自喜,以为已经未雨绸缪,从根本上安定了民心,现在才知道,是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宝宁吃不下去了,急匆匆带着刘嬷嬷和圆子离开。
    再次走在街上,宝宁觉得无力极了。她又开始想念裴原,如果他在,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糟。但是他不回来。
    宝宁想怪他,却又舍不得。
    宝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路过一处转角时,瞧见一个蜷缩的身影。她蹙了蹙眉,以为那人是累极后在那睡了,想要上前将他叫醒。还没走近,被刘嬷嬷拉住:“王妃别去了,那人已经死了,你看,露在外面的脚都僵了。”
    宝宁站住脚,眼眶渐渐变得湿润。
    她很快整理好情绪,转身道:“回府吧,叫钱峰将军和粮草官来一趟,我有事要说。”
    粮草官叫梁权,和钱峰一起,几乎是与宝宁同时踏进府门的。
    宝宁带他们去花厅,刚落座,便听梁权道:“王妃,咱们的粮草不够了。城内十几万守军,但只剩下一仓粮食,最多够吃五天,塞北本就不是什么土地肥沃的地方,一直以来,军粮都靠京城接济,开战的前两天是预定好要送粮食的时候,但没人来。后来打仗了,城封了,就更加进不来了。咱们现在是坐吃山空。原本还不至于如此紧迫,但攻城那日,我们的一个分粮仓意外被烧毁……”
    钱峰接道:“不止是士兵,城中还有九成是普通百姓,家里本就没多少存粮,这么一折腾,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梁权拧眉道:“如果大家连饭都吃不上,民心不稳,这仗就打不下去了,丰县不攻自破。”
    “别这么丧气。”看他们这么忧愁,宝宁反倒笑了,安抚道,“办法总比难处多,都会好起来的。咱们没粮食了,总有人有粮食,我们去借,去买,大家少吃一点,坚持到援兵来就好了。”
    梁权问:“找谁借?”
    钱峰问:“援兵在哪儿?”
    宝宁道:“找那些大户人家、世勋贵族去借,找有余粮的百姓去借。按着比市价高两成的价格借,将所有的粮食都聚集在一起,再由官府出面,以比市价低两成的价格卖出,让所有人都能吃得起。”
    梁权问:“如果有人心怀不轨,故意再将我们低价卖出的粮食买回去,高价卖给我们,那该怎么办?”
    宝宁看向钱峰,掷地有声道:“那就要劳烦钱将军出面,将这样的人斩首示众,将头颅挂在长杆上,警戒众人。”
    钱峰没想到一向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的王妃竟然会给出这个回答,愣了一瞬,肃然领命。
    梁权停顿下,又问:“咱们以这样的价格买进,百姓可能会卖,但那些世家大族,怕是不会动心。”
    宝宁道:“我亲自去借。”
    她站起身,冲钱峰道:“钱将军,你刚刚问援兵在哪儿,我没法立刻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援兵肯定会出现的,王爷会想到办法解救我们。如果王爷现在一同被困在城内,咱们是该害怕,但他不在,只要他活着,我们就有希望。”
    宝宁笑了下:“你相信他吗?”
    钱峰郑重道:“末将相信。”
    宝宁道:“我也信。”
    她声音轻轻的:“他没让我失望过,这次一定也不会。”
    第159章 想念
    宝宁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列出了一份名单,丰县有名的商铺掌柜、世家勋贵全在里面, 足有八十个。
    她草草吃了口晚饭, 带着梁权和刘嬷嬷出门去借粮。
    意料之中的, 吃足了闭门羹。
    宝宁看着那些往日里见到她都是腆着笑、点头哈腰的人, 今天仍旧笑着,但眼神飘忽不定, 充满轻视和抗拒。大部分人与她哭穷, 说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小部分人委婉地告诉她, 可以先卖出一点粮食,但是全部卖出是不可能的,他们也需要留些保命的东西。
    宝宁知道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城还没破, 敌人虽然兵临城下, 但和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还是不一样的。那些勋贵们不知道百姓的疾苦,过的日子与从前几乎无二, 他们仍旧心存侥幸, 不愿意全力抗敌, 想要将粮食都留到最后,等着官府妥协, 用更高的价钱收购, 或者干脆高价卖给百姓,发一笔横财。
    谁现在卖,谁是个傻子, 不仅会被笑傻,还会被其他人孤立。
    二更天的时候,宝宁笑着与丰县最大的一家丝绸店的掌柜道别,疲惫地回到了王府。
    坐桌边喝口热茶,刘嬷嬷心疼地揉捏宝宁的肩膀,生气道:“那些大商人,个个都是利欲熏心的样子,也不想想,若是城真的被攻破了,他们守着那些粮食有什么用?匈奴兵说抢就抢,说烧就烧了,他们死都不知怎么死的,眼光短小的像是仓中的老鼠一样。王妃这样尊贵的身份,怀着孕都亲自登门请求了,他们竟然……商人这样也就罢了,那些总兵、都事、主簿,吃着朝廷的俸禄,竟然也和他们同流合污!”
    梁权道:“不过没人愿意当出头鸟罢了,将我们放到他们那样的处境,也可以理解。你守着一万两银子,明知道它日后可能会变成十万两,百万两,又怎么愿意现在就原价卖出去呢?比起忠君爱国,大多数人更顾及的是自身。利益就在眼前,敢于立刻舍弃的是圣人,普通人肯定会迟疑的。”
    宝宁点头道:“梁大人说得极是。”
    刘嬷嬷焦急问:“那这该怎么办呢?”
    “没人愿意做出头鸟,就由我来做吧。”宝宁吩咐梁权道,“梁大人今晚怕是难休息了,辛苦大人派遣兵士来,将我府内粮仓中所有粮食都运走,我会连夜点清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和田庄铺子,这次所有买卖粮食造成的损失,不计入官文账目,全部由我承担,等我的钱用光了,再由公账来补。明日一早,我会先去城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家中,逐个说服,为百姓做个表率。”
    刘嬷嬷震惊道:“王妃,你可想好了?城中军民近五十万人,做这样的买卖,最多一个月府中田产就会被掏空,这……”
    宝宁温声打断她:“为了打这场仗,多少人连命都没了,我不过散些钱财,不算什么。”
    梁权难以克制地热泪盈眶,他没想过,一个弱女子也能有这样的果敢和魄力,听宝宁说完后立刻起身行礼道:“下官不才,但愿为王妃、为丰县,鞠躬尽瘁。下官回去后便会清点家中钱财和粮食,全部奉出,以尽绵薄之力!”
    宝宁也觉得眼眶酸涩,站起身冲他福了一礼道:“多谢梁大人。”
    ……
    天还未亮,王府中已经忙碌起来。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刘嬷嬷领人在一旁将搬出的物品登记在册。宝宁抱着圆子坐在软塌上,看着屋里那些名贵的古董玉器、珠宝首饰,一件件被运出去。
    屋子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起来。
    说不心疼是假的,宝宁闭上眼,将脸埋在圆子的颈窝里,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圆子感受到颈上的湿润,他抱住宝宁的肩,轻声安慰她:“姨姨,我觉得你好伟大。我听见梁叔叔说了,好多叔叔知道了你做的事,昨晚上连觉都没有睡,也将自己的东西都捐出来了。梁叔叔说,是你救了丰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姨姨,你别哭,就算现在咱们没钱了,但千金散尽还复来,等叔叔回来了,他肯定会很骄傲的,会更努力地赚钱给你。如果叔叔不中用,那你等我长大,我以后赚很多钱给你花。”
    “圆子……”宝宁更紧地搂住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情绪的崩塌就在一瞬间,宝宁想起这段时间的无助,想起不知所踪的裴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早上的时候,她去衣柜里拿一条围巾,看见裴原以前穿过的衣裳。那些衣裳整齐地叠在一边,宝宁觉得有一瞬间,她好像出现幻觉了,她看到裴原带着他一贯的臭脸走过来,指着那些衣裳发脾气,凶她说:“我不喜欢蓝色的裤子,不想穿,我都故意把它弄破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它缝好?”
    要是以前,宝宁肯定会不高兴地和他吵两句,说他弄破的裤子也不是一件两件,她怎么知道他是故意的呢?再说了,蓝色有什么不好,现在城里的少年郎里最时兴的就是蓝裤子,是他年纪大了脑子不灵活,还固执。给什么就穿什么嘛,叽叽歪歪什么,真讨厌。
    但那一刻,宝宁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那个虚影,甚至不敢去碰,怕一碰他就不见了。
    她安静地聆听着,期盼着他再多说几句话。
    原来,从前最平常的,最不被珍惜的那些时间的片段,竟也是那么幸福的。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裴原有没有在想念她?
    她很努力的,没有给他丢脸。
    ……
    飘扬了数十日的大雪终于停下,裴原转动着轮椅走到窗前,眯眼看外头久违的日光。
    乐徐坐在外头和宿维府上的一个小丫鬟说话逗趣,裴原看他一眼,心想着,这男人初见看着如同高山上的白雪一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没想到竟是只花蝴蝶,整日在花丛中乱飞,逮着个姑娘就要和人家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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