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柔低头看着沈大妈养的那只灰色的肥猫,此刻正不亦乐乎地玩着毛线团,她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挺羡慕你和月眉妹妹的,还有叶医生和阿琦,前几天我见到齐医生和他老婆了,两人吵吵闹闹的,不过很恩爱。两个人这么互相照顾着,一点都不孤单,身边总是有个伴,你晓得他不会离开你,这样真好。”
    韩景轩怔怔地看了凡柔半晌,这是凡柔头一遭说起这样的话,她平日里对于小情小爱全无兴趣,也不似其他女人那样喜爱爱情故事。韩景轩说道:“还以为你对爱情和婚姻完全不感兴趣,或者死心了呢,你离婚时年纪也不算大,之后也有不少男人追求过你,怎么都不喜欢?”
    凡柔听了,摇摇头,说:“都不喜欢,我不像你,能那样喜欢一个人,我可不相信什么爱情,爱得死去活来,那全是小女孩的幻想!”
    韩景轩看着凡柔,心头不免浮上几分难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像新式女子那样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多半要遇到一个心疼她的好丈夫,渐渐懂得耳鬓厮磨的滋味,只可惜她偏偏遇人不淑,韩景轩见凡柔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淡淡哀愁,便开玩笑道:“都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我记得有个开生药铺的你说还不错。”
    凡柔笑着摇头,说不喜欢。
    “你嫌人家矮?也还好吧,你个子高,人家至少不比你矮嘛,再说了长得还是不错的,我看对你也挺好。”
    凡柔抿着嘴笑了,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家孩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韩景轩点点头,说道:“还有那个饭店的账房,那个人各方面都不错啊,你怎么也不喜欢?”
    凡柔顺手挠一挠猫咪的下巴,猫咪闭着眼睛享受着,韩景轩说:“你呀,心气高着那,就像《红楼梦》上的晴雯,不过,你的脾性还是更像袭人些。你说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所以才一直不动心,是谁?我舅舅?我表哥?”
    凡柔作势要打他,说道,你少胡说。
    猫咪叫了一声,几步跳到韩景轩肩膀上,像一条围巾一般缠住他,韩景轩轻轻弹了弹猫咪露在外面毛茸茸的蛋蛋,猫咪不满意地跳下去重新玩毛线团。
    “舅舅吗?上海的女人都为他疯狂,不过他文绉绉的,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吧?表哥是个书呆子。那——”韩景轩拉长了声调,他伸手指着自己,说道,“一定是我啰,是不是?”
    凡柔拍他脑袋,说:“你少臭美了,这世上有那么多种人,难道所有女人都爱你一个不成?老话说得好,你就是块香饽饽,也不是人人都爱吃,更何况,我看你呀,就是块臭豆腐,都是被那群长不大的千金小姐傻丫头们惯的,才老觉得自己是块香饽饽!”
    韩景轩一笑,说道:“你说这话的口气呀,让我想起了沈月眉没生病之前,她也说过这种话,她看不上我的自负,她承认我聪明,承认我办事有能力也有魅力吸引女人,可就是觉得我太骄傲太狂涨了,她看不上。”
    正在这时,一阵树叶扑簌簌做响声传来,韩景轩回头看向窗外,忽然感觉一个人影闪过,看着摇摆的树枝,韩景轩的神经瞬间紧绷,凭着本能,他嗖的一声在惊讶地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凡柔眼前消失地无影无踪,沈月眉的注意力也从鱼身上转移出来,她向来反应迟缓,此刻深为不解,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韩景轩就不见了?
    韩景轩一路追到后花园,似乎有人影闪进后面那片树林中,韩景轩小心翼翼地一边向前走,一边大脑飞速运转着,谁,谁会监视他的行踪,他得罪的人可不少,光名单就能列出一排。
    忽然,灵光闪现一般,韩景轩猛地在原地站定,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那人来或许不是为了监视他的。
    韩景轩抬头,每棵树上都可以藏身,他不可能一棵一棵找,他想起最初对沈月眉产生好奇时,他便是如此藏在树上偷听沈月眉和陈振中的对话。透过枝叶零星的缝隙,韩景轩看着湛蓝的天空,对着空旷的远方喊道:“陈振中,陈振中,是你吗,你出来!”
    声音回荡在空中,回声像波浪一般一层又一层传来,一阵风过,枝叶飒飒作响,摇摆的枝叶中,并没有人影闪现,韩景轩再次对着天空喊道:“陈振中,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躲在暗处,为什么不敢出来?”
    朱副官如临大敌,紧张地掏出枪来,提防不知将从何处降临的暗箭,或者跳出的敌人,他的眼睛在帽檐下一眨不眨,支着耳朵听着树林间的一举一动,像一只灵敏的捕食的猎豹。一群鸟儿飞入天空,一片树叶打着旋飘落,朱副官草木皆兵一般举着枪环视四周,一刻也不敢松懈。
    朱副官是在毛润武牺牲后接替他的职务的,是韩景轩亲自选的人,算是破格提拔,小伙子办事很聪明,人也灵活,一双浓眉大眼,很有几分当年毛副官的英姿,韩景轩一眼便挑中了他,他发现自己虽然和过去一样热衷于探索未知,却越来越念旧了。
    韩景轩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朱副官和几个侍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边抬头打量,一边环顾四周,一直走到树林尽头,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韩景轩回头问朱副官道:“你们刚刚有注意过二楼窗口吗,是不是有人藏在树上?”
    朱副官摇摇头:“参谋长,我们是看你冲了出来,才跟着你一路来到这里的。”
    难道他眼花了,韩景轩晃了晃脑袋,对于自己的敏锐,他拥有充足的自信,不过,他最近患得患失,自从秋玲离开后,知道陈振中随时会来,处于强烈的不安全感中,人难免产生幻觉。有一夜,他梦见陈振中就在自己窗台下站着,他仔细打量那略有模糊的身影,那真的是陈振中吗。直到沈月眉扑向那人的怀抱,他才看清,才痛彻心扉地确认,这千真万确是陈振中。他在梦中告诉自己,这是梦,快点醒来就好了,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他像被吸入沼泽中一般,陷入噩梦的泥潭,越发无法挣脱。当终于摆脱镣铐一般的噩梦束缚醒来,韩景轩猛地大喘一口气,感觉恍若隔世后的重生一般。
    也许真是心病吧,走在前面的韩景轩,在离开树林的时候,忍不住再次驻足回眸,林间只有几只鸟儿飞过,丝毫不见人的踪迹。韩景轩摇摇头,带着朱副官等人离去。
    童年的回忆回来后,沈月眉的心智似乎较原来有了很大提升,可韩景轩却有几分失落。
    以前,他感觉幸福,那是因为他是沈月眉的全世界,沈月眉需要他,依赖他,把他当成亲人,他对她来说很重要,他的付出有了回报。曾经,沈月眉总是牵着他的衣袖,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他感觉自己被需要,心里很满足。而近来,虽然沈月眉很懂事地不说,韩景轩也看得出来,她非常思念陈振中,渴望能见到他,她常常用画画来表达。
    有时候,韩景轩觉得,沈月眉离开再回来,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梦,仿佛是自己恍若隔世的错觉,可能她从未离开过,直到安顿懵懂的沈月眉睡下,自己一人躺在加大的单人床上,或者夜半梦醒时,看着沈月眉熟睡的脸庞,那时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真的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月眉,月眉。”叶丹轻声呼唤许久,沈月眉才自窗前回头,她已经发呆半天了。叶丹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窗外的景致并无任何特别,还是那棵已经凋谢的海棠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两只鸟儿欢快地唱着,叶丹手搭在沈月眉肩上,柔声问道:“沈妹妹,你在想什么?”
    沈月眉回头,她顺势坐在沙发上,拉着叶丹的手,孩子似的问道:“丹姐姐,上海到北平有多远?”
    叶丹看着她纯真的双眸,说道:“很远。”
    “那要走多久?”沈月眉再接再厉继续问道。
    “傻孩子,”叶丹摸摸她的头笑了,“走是走不到的,去北平要坐火车的。”
    “火车。”沈月眉喃喃自语。
    韩景轩带沈月眉出去转转,他带她骑马,带着她在大街上转悠,给她买好吃的。沈月眉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说道:“我想去看看火车。”
    火车?韩景轩疑惑,还是带着沈月眉来到火车站。沈月眉新奇地看着黑皮的火车,看着车下的铁轨,铃声一响,正在吃红薯的沈月眉吓了一跳,只见火车冒着白烟,伴随着规律的铁轨声,向着远方驶去。沈月眉看得呆住了,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韩景轩擦了擦她嘴角红薯的碎屑,说道:“火车走了,眉儿,你为什么要看火车,你想去哪里?”
    沈月眉的笑容忽然僵住,她撅起嘴巴,嗫嚅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脚轻轻踢着地面,韩景轩给她紧了紧围巾,又往下撴了撴帽子,握着她带着手套的手,问道:“你是不是想去北平?”
    半晌,沈月眉抬头看着韩景轩,轻轻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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