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地跑到他跟前,指了指自己额角上又生出的温热水泽:“你看,今天我流了很多汗。”
    年轻的公子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手中的莲蓬杆儿却不听话地纷纷掉落马车车架上,砸出绿汪汪的液汁,有些还溅到他干净好看的袍子上。
    但他很快捡起来,淡定地说着乔府的事,还从背后掏出一枝开得正好的荷花,把它们拢成一束,做出慢条斯理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能掩饰住他真实的情绪:“我先去了一趟乔府,以为你回家了,但是你不在,后来就想到你可能来王府看邱蝉。路过你家后湖,去摘了些莲蓬……我没有吃,待会儿剥给太后尝尝。”
    公子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呢。
    但最后一句话说完。
    桃花眼眸里的雾气就凝成水,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眼泪,越过眼眶,淌了下来。
    *
    六七月,去乔府呆了好多天。
    白日荷叶微风,小舟莲蓬。
    夜晚琉璃房子,听雨观星。
    八九月,乔装打扮参加儿媳的定亲宴,成亲宴。
    白日高马花轿,俊彦美娇。
    夜晚厅堂阆苑,珍馐曼舞。
    十月北风起,秋蝉不再凄鸣,蟋蟀躲入丛木中,凤颐宫外大树开始落叶,抬头可望碧色如洗的高空。
    约云妃泡汤池归来,迈入燃起地火的殿内,热气熏得我脊背生出汗来。果儿熟练地接过我披着的貂毛披风,递给我厚薄适宜的棉氅,笑问:“太后今日回来得迟了一些,可是因为跟云妃娘娘在汤池里聊欢快了?”
    我嗔她一眼,但嘴上的笑却掩不住:“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季向星只请你吃饭,没带你做些别的?”
    此话惹得果儿仰头,宛如生气的鱼一般,面向殿梁鼓起脸颊吐泡泡:“别提他了,请我吃饭也是为了还钱,根本不是打心底里想同我多待一会儿。”
    云妃已经摸上果儿的小嫩手,眨眼的功夫已经把手心手背来回摸了三遍:“别气,要是那小星公子还不开窍,姐姐去帮你启发启发他。”
    果儿赶紧摇头,小模样坚决得很:“不用,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我就是想看看他还需要多久才肯跟我说点儿与钱不相干的事儿。”
    说到这里就看向我,笑嘻嘻的:“陛下知道太后和云妃娘娘今日会去泡汤池,所以下了朝就没回成安殿,直接出宫去给太后拿点心去了。果儿去吃饭的时候还碰到他了呢,回到凤颐宫果然看到新鲜的点心了,嘿嘿。”
    我转头同云妃道:“看到没,果儿就是如此,一天到晚、风雨无阻地同哀家讲她家陛下的好。”
    云妃冲果儿挑眉,还露出涎笑:“要不嫁给陛下算了,还能刺激刺激你那位木头哥哥。”
    果儿也不恼,弯着眉眼抱了抱我:“干嘛要刺激那木头,我还不想出宫去,我想呆在太后身边,有美人看,有点心吃,还能坐在暖烘烘的地板上,同太后和娘娘喝果酒,掷骰子。”
    我笑:“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果儿点头:“对呢,酒都温上了,瓜子也剥好了。”
    “你先跟云妃喝着,哀家这个月看的书里还有些不懂的地方,我去书房拿来,让云妃给哀家讲讲。”
    *
    推开书房的门,刚往里面迈了一步,就发现捏着朱笔,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的姜初照,他面前还摆了好大一摞折子。
    又逢夕阳夕照,暖色的光照着他雪白的面庞,走过去俯瞰时,都能看到他鬓角处近乎透明的还染了浅浅光亮的细软绒毛。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着这样安静和煦的他,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大片的温意来,忍不住抬手,想去触摸他的脸。
    好像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蹙起眉头睁开眼,恰逢了我的手指即将落在他眼下,我二人皆一怔。
    下一秒,我就计上心头,手指外移了一寸,揪上他莹润的耳朵,强行抹去心头的柔软,装出严厉的母亲模样:“批折子都能睡着,陛下也太不用功了。”
    也不知这条傻狗何时拥有了惊人的智商,只见他直起身来盯着我看了三秒,就抓住我准备撤离的手,带着力道按上了他的脸颊。
    “朕猜太后方才是想摸这里,”他满脸邪气地笑着,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混沌沙哑,“朕又不要钱的,太后想摸就摸。”
    “没有。哀家一开始就是想揪你耳朵呢,”我把手抽出来,面皮有点烫,想来脸已经红得有些明显了,便逃似的离开书房,“你……你继续批折子吧,哀家去跟云妃喝酒了。”
    这傻狗还在我背后笑。
    “少喝点儿,不然又要拉着朕说梦话,”说到此处还故意刺激我,“却说母后这椅子有点旧了,也不够香,要不要换成紫檀木的。”
    “……”
    实在是太丢人了,本太后根本不敢听完他后面的话,脚下生风,落荒而逃。
    *
    十一月,京城雪初降。是一场瑞雪,下得潇洒又浩荡。
    仅剩的四个儿媳来凤颐宫请安,云妃一到这种时候就出小差,于是能正儿八经搞宫斗的就只有那三位了。
    可这三个人却也各有忧愁,随便讲了些什么瑞雪兆丰年这种俗不拉几的话,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吃哀家的糕点,喝哀家的姜茶,蹭哀家的地火。
    静静悄悄,兴致缺缺。
    儿媳们都放弃争奇斗艳了,我忽然觉得当太后的喜悦都少了一多半。
    陪着她们坐了半个时辰,无戏可看,实在觉得无聊,就问云妃:“澜芝宫里的竹竿还在吗?你那些小丫头们学得怎么样了?哀家忽然想看她们跳舞呢。”
    云妃瞬间抬眸,赶紧起身点头:“学得挺好了,太后现在就可以随臣妾去瞧一瞧呐。”
    毕竟下了大雪,果儿还是有些担忧,赶紧给我披上白狐毛氅,又给我装好手炉,连帽子和围脖都给我戴好,这才放心让我出门。
    本来她也要跟着我呢,我看了看另外三个还没打算走的儿媳,便吩咐道:“果儿留在这儿吧,好生招待三位娘娘。”
    果儿说是,还冲我眨了下眼,递给我一个“太后放心,我给您好生瞧着”的眼神。
    这可爱又狡黠的模样哟,终于把哀家沉寂了一整个早上的心给唤醒了。
    *
    与云妃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听着脚下踩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到前尘的那件事,便轻微地叹了一声。
    把手炉往怀里揣了揣,小声唤她:“闻是呀。”
    “嗯?”云妃发出困惑的声音,扭着身子凑到我脸前,笑问,“太后怎么忽然唤臣妾的名字了?”
    鹅毛大雪于我眼前簌簌落下。
    “你看的书多,知道的事情也多,所以我很想从朋友的角度,问你一个问题。”
    云妃笑得更欢快了一些,脚步没停,但离我却更近了一些:“好呀,只要我知道,肯定会告诉你。”
    我怕她跌倒,扶了她一扶,望着苍茫雪雾,终于问出历经两世,我依旧不晓得对错的问题:“如果啊,你肚子里怀了一个小家伙,他还很小,但你知道他出生之后身体会不好,他可能每天都很冷,很痛,甚至不能活很久。这样的话,你还会让他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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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发现
    与我想象中很不同。
    云妃并没有太过惊讶,连步速都没有变,甚至听到这样的八卦都没有问到底是谁怀过一个小家伙,只是浅浅地应了一声:“哦,这个问题。”
    我却是紧张的,暗暗提了一口气,等待着她的回答。
    就听到她认真又平缓地发表关于这件事的看法:“于我自己的话,我不会让他出生。”
    眼中隐隐泛酸,虽然是我在扶着她的手臂,却更像是我自己找到了一个支撑:“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呢?”
    她望向远处大雪覆盖下垂满了冰条的柳树,呼出一团团雪白的雾气:“虽然我未曾拥有过,但我想啊,选择生小孩儿应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应当是为了让他目睹这个世界的新奇和炫目,经历这个世界的差异和丰富,但所有这些都应该以他身体康健为前提,如果痛苦成了他在这世界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那就真的不必让他出生呀。他不好过,我也不会好过。”
    我听到自己清晰的喟叹声:“嗯。”
    她收起认真的模样,语调稍微上扬了一些,还反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我一起在雪地上缓行:“其实呀,有很多人也会跟我做同样的选择。这世界上存在很多很多的国家和地方,我相信有些地方会有能力,通过某些方法来预判没有出生的胎儿是否健康,然后选择是否生下来。选择的过程当然是会痛的,但你想到又有一个小家伙没有降落人世忍受难熬的痛苦,继续在天上做快活无忧的小神仙,心里是不是就好受一些啦。”
    继续在天上做快活无忧的小神仙。
    这个说法实在太可爱,让我方才有些惴惴的心,都变得松快起来。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空,恰逢一片雪白落入我的眼睛,冰凉撞入微微烫,最后化成水打湿我的睫毛。
    云妃看向我,从我帽子上轻轻抚下一片雪,又捏了捏两根虎虎生威的鹰隼羽毛,唇角向上扯着,笑嘻嘻地说:“太后戴这个帽子真漂亮呀。”
    我知道她在转移话题,想让我从方才的讨论中早些抽离出来,虽然这话题转得很生硬,但我不晓得为什么,还是被她逗笑了:“漂亮吗?是十五岁那年,陛下送的。我身子骨越来越好了,或许明年,可以让陛下带着我们一起去北疆狩猎,上次那几个妃子都去了,我们俩却没有去呢。”
    顿了顿,捞起她的手放在我帽子上:“这是花貂的皮毛,摸着很舒服对不对?陛下的箭法可准了,让他猎来,我给你缝帽子呐。”
    *
    十二月,殿外积雪压树,传出噼啪作响的折枝声,在寂静冬日里格外鲜明。殿内地火烫脚,惹得我翻出春时才穿的红袍,卷起袖子一边揩汗,一边翻看墨书巷。
    就看到主笔大人笔风大变,跳出已经被她写得出神入化的情爱故事,写了一篇关于未来的、充满了幻想的小说。在这篇幻想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东西,拿着它隔着肚皮走一圈,就能看得到肚皮下的小孩儿缺不缺胳膊、少不少腿儿。
    我这厢瞪大了眼睛看得入神呢,也不知姜初照什么时候走到我身侧的,等我意识到他存在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看完了这一整页,并开始发表看法了:“云妃的脑子里果真装了不少东西,”尽管是一句称赞,但他却把书从我手上抽走,装进了自己的袖袋中,敛起神色同我说,“太后还是别看这一篇了,朕怕你……”
    我抬眸望他:“怕什么?”
    他沉声道:“怕太后晚上会做梦。”
    自从今年万寿节喝醉了,在他面前说过梦话之后,他就时常觉得我会继续做噩梦,很多事情上都小心防备着。我能感受得到他的用心,但也有些怀疑,他为何这般在意甚至是害怕我做梦。
    七月里回乔家采莲蓬时,我曾同二哥探讨过这个问题。二哥眉毛一抖,惶惶问我:“你说,他会不会知道这些梦都是真的呀?你把前尘的事跟他藏着掖着,他会不会也跟你藏着掖着?”
    这个猜测当真吓得我不轻,差点把他从小舟上踹下去:“二哥你别胡说,上辈子的姜初照身子骨好着呢,即便不能活到一百岁,也能活到八十岁,怎么会跟我一样。”
    二哥就讪笑着拿莲蓬讨好我:“就是个猜测,不当真的,你回宫里去的时候,再细心观察一下呗,兴许就能瞧出什么端倪来呢。”
    我认真瞧过了,甚至还故意拿出上辈子某些只有我二人知道的事情试探他,但他反应皆很平静,甚至有一些根本没有印象,完全不像是同我一样重生回来的。
    于是,我便放弃了。
    就当是他害怕我在梦里大哭伤情,所以才防着我做梦吧——我这样说服了自己。
    *
    转眼之间,除夕已至。
    家宴上,姜域和邱蝉再次带着姜星辰过来了。
    只是宫里已远不复当初的热闹,四个妃子没弄出什么新花样来,礼物还是那些礼物,祝福还是那些祝福,节目也还是那些节目。
    只有云妃和小如公子弹的曲子稍微有些新意,尤其是小如公子弹的,既缱绻又开阔,既忧愁又舒怀,这种在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之间反复横跳的样子,颇有郁郁不得志,或者确切点儿说,有些求美人而不得的滋味。
    我端着酒盏眯眼看向云妃,见她没心没肺弹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情愫,不沾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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