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下午开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从那栋遥远的小楼里跑出来,推开一扇门,两扇门,最后看着她的脸埋进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头,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半小时。
    时间不短,但人没休息好,生生睡出两团浓重的黑眼圈。
    来之前,屋子被暖光笼罩,此刻是墨蓝色的。
    程策能闻到一种微甜的炖菜香味,但他没看到归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单人沙发里的尚云,陪着他。
    她的手垂在一侧,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开衫,被人贴心地捂住两侧肩膀。脚丫上,还套了两只大号厚袜子,松垮垮垂着。
    程策撑起上身,观察她的睡相。他将目光往下移,总算认出那件开衫,是他的。
    他迭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过去,轻轻吻在尚云的额角。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赵慈,早就回家了。
    推开厨房门,程策见他正端着茶杯,跟帮佣说话。
    赵慈穿一条宽大的格纹睡裤,衬衫下摆荡在外头,论衣着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几年的男主人。
    他们打过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云云醒了?”
    “不,还睡着。”
    “......  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叫她,这个放凉些更好吃。”
    赵慈搁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长柄木勺慢慢地搅拌锅中物。
    室内的空气醺热湿润,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间的帮佣很有眼力见,她捧着茶盘走出去后,替他俩把厨房门关严实了。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赵慈熄了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谈不上最佳,白里透点青色,教顶灯投下的阴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温度还算适宜,但程策觉得似有冷风从四面吹来,身上发凉,额头发热,半截身体在冰水里浸着似的。
    他望着赵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自己不想回家。
    赵慈扬眉,笑了。他指一指脚尖,说大程,这里就是你家。
    话并没有错,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们的家。
    一边有妻,有人疼。另一边空荡荡,屋主是位不够快乐的单身汉。不用细想,他们就知道该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凭借本能,做出来的选择。
    当夜吃过晚饭,赵慈在卫生间门口,堵到了程策。他说尚云正要开始练琴,电视节目又无聊,不如他俩开车出去兜风。
    “天气挺好,索性跑远一点,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脸,左右横擦,手势下得特别重,鼻尖都擦红了。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赵,还是姓程。
    但他没费事遐想,只抬眼对着那张脸,回覆说没问题。
    跑得越远越好。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近年的潭城,能在饭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时光大不相同了。
    从前起了风,打开窗子,能瞧见卷着尘土味的草叶飞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尘土味。
    他们在高速上一路疾驶,最终出了城。
    赵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设的大型游乐园项目。
    其施工进度走精致而舒缓的路线,进一步,退两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时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为一座享誉城内外的装置艺术作品。
    他们把车停在附近,两人并肩坐着,瞪视那堆纵横如同素描稿的钢筋架。
    赵慈说,自己一周里,来了叁回。
    自从结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严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而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让人静心,尤其是太阳落山,让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莱顿的西码头。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赵慈说得对,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层迭的架子,仍能闻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语,沙滩上拖下的叁尾长影。
    当年人,当年情。
    它们是柔的软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没有了。
    他一言不发,安坐在赵慈旁边,看到脚手架尽头升起星光。他就这样静静等着,终于等到赵慈主动谈起吴道长。
    疙瘩结在那儿,既然躲不掉,就还是要放开胆子谈。
    可是,当吴道长叁个字朝他戳过来,除了多眨两下眼之外,程策发现自己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
    他呼吸顺畅,连心跳都维持原速,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显然,他躲在鸡头山与家兄并肩奋战时,赵慈已跟尚云去医院探视过。
    理论上来讲,人是醒了。
    但理论与实际相距甚远,至少,距离他们预想中的康复,还差十万八千里。
    奇迹有极限,老头的脑子坏了,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且以后能撑多久,可以恢复到怎么一个程度,也无法太乐观。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这句话,程策以前听过许多次,无论哪次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头看赵慈,说躺那么久,人能醒,已属老天开恩。但眼下,其他喜兴的话,他实在也说不出口。
    “……  还是等变回来了,再谈后面的事吧。”
    “行。”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他们的话题就从这儿绕出去,绕到无害的日常琐事上。
    程策问赵慈,书架旁,那只上了密码锁的铝合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把答案送过来。
    可是赵慈没有犹豫,立刻就回了。
    “是给云云的结婚礼物。”
    “......  首饰,还是别的?”
    “大程,我这身份,就不送首饰了。再说你挑货的眼光,总比我强。”
    赵慈说箱子里装的是珠宝盒。
    是他在英国时,委托设计师定制的孤品。
    至于怎么找的人,款式几何,究竟费了多少银子,程策没顺着问。
    他只知道赵慈把钱砸狠了。
    这时不时卡壳冒烟的交流,暂时就停到此处。
    就在程策觉得谈不下去的时候,那边练完琴的尚云,刚好追来一只电话。她说已切好瓜,调好饮料,就等着他们一起看夜场电影。
    赵慈低声问是什么片,她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黄金叁镖客。
    等回了家,让他俩先洗把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厅观影。
    “慢慢开车,别急,我在家等你们。”
    “好。”
    重新启动车子之前,赵慈握住方向盘长叹一声,整个人漏了气,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带,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说了六个字。
    “走,我们回去了。”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当晚,他们叁人窝在长沙发上,看完了一场电影。
    程策洗过澡,穿着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静静的。
    这片子他从前看过,跟张管事一起。当初他年纪小,只觉吵吵闹闹,很无聊。今天再来一遍,他全神贯注,连卫生间都舍不得去。
    电影精彩,且他也不想离开客厅。
    不想跟她分开。
    次日清晨,赵慈送程策回去。
    他们在玄关穿鞋,尚云撑开一只大纸袋,急匆匆去厨房装新买的点心,每种口味她都抓了几只,说不甜,吃多不会腻。
    她像姆妈一样小声唠叨,劝他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在鸡头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读到一种怕他饿了渴了的担忧。
    跟张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赵慈的家属。
    但她将永远惦记他。
    程策知道,这份怀念和关照,与其他人无关。
    始终,就只是那两个人才懂得的事。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赵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给的点心拆开吃了。
    他没泡茶,没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认为它们的味道确实很好,好到快把这些日子里受的难,给淡忘了。
    他捞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死死盯着里头的痴男怨女瞧。
    他们哭,他脸上挂着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渐渐堆起蓬松的包装袋,绕了大半圈。
    随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厨房,取出尚云给的薄荷茶,仔细研究袋上标注的字迹。电水壶跳停时,他将热水灌进马克杯,一股香气腾空而起,扑到鼻息里。
    程策拧一拧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开它们,看着,觉得并不像是泪水。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这副身体是赵慈的,是铁打的。
    可当夜临睡前,程策就开始咳嗽,声音忽然变得很粗,怎么清嗓子都没用。
    他翻出体温计测试,叁十八度整。
    或许是急火攻心的缘故,病气来势汹汹,药压不住,隔天反而愈发严重。
    然而没过多久,这份头疼脑热的苦,就离他而去了。
    熬过十叁日的期限,他如约回了家,他们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旧是熟悉的老配方。
    赵慈从云端坠入地洞,重新认领了这具抱恙的身体。
    他头晕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头柜上成板的药片,还有揉成团的信纸。展开看,上头涂涂改改,是各种大小的云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卧,而是书房。
    他发现左手掌破了,层层绕着纱布。他脑筋动得快,转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盘。
    睁开眼,他俩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旧刷牙洗脸,健身,晨跑。
    仿佛这变来变去的大麻烦,只是吃饭喝水那样寻常的事。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但人总也有意难平的时候。
    练到大汗淋漓的赵慈站在镜前,兜头脱了T恤,他摸着下巴,摸砰砰搏动的颈侧,对着自己的脸端详。
    前一秒仍是平静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边的瓷瓶,摔进了水池里。
    洗手液溅出来,浅绿色的,像爆浆怪物一般沾满他的腹肌,黏稠地挂着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云在身边,如果他还是程策,她一定会咣咣砸着门,问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这里。
    是一个人。
    所以赵慈就独自收拾残局,将碎瓷片捡到塑胶袋里,再打开龙头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着,对伤口冲一遍水,两遍水,细细冲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红色的痕迹。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赵慈就以这样的状态,迎来了尚云的婚宴。
    病是没好透,但他在这天早晨,浑身又鼓足了力气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针封闭,什么痛感都没有,爽利得很。
    赵慈带着厚礼前去赴宴。
    一众宾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规规矩矩,跟新娘并无肢体交流。
    人后,赵慈在书房里,亲眼看尚云拆礼物。她绕着那貌若古董的珠宝盒惊呼时,他嘴角也弯起来,浅浅地。
    “喜欢吗?”
    “喜欢!”
    赵慈凑过去,让她看到底下露出来的暗格。
    他说此处是秘密的所在。
    专门给她藏心爱之物,存无价之宝。
    他们趴在桌上,比划了两下,讨论来,讨论去,也不晓得到底该往暗格里放什么才叫好。
    尚云紧紧抱着礼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无价之宝搁在里头,又会像上回那样,给入室盗窃的歹徒,连盒带宝一锅端了。
    他轻敲她脑壳。
    “傻,喜日子,说什么一锅端。你倒是告诉我,有谁敢来偷它。”
    “阿慈......  ”
    “云云,你就放心大胆地摆着。等再过两年,我给你搞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听了,笑眯眯的,点头说好。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她说好,那执着的伴郎,便坚持为她站稳了最后一班岗。
    他终于亲眼目睹她穿上白纱,做新娘子了。
    当她捧着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时,赵慈听见心跳,一声,又一声,钝重的,宛若雄壮破空的鼓音。
    他望着尚云,看见她的笑,她对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着,默默等着,等到程策揭开她的头纱,捧住她的脸吻下去。
    赵慈忽而想起小时候她在家里练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对门缝外偷听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没有变。
    曾经,他满心欢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时至今日,他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收敛住自己的目光。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身体累,不比心累费精神。
    折腾一天,到了夜里,赵慈实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还病着,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跟尚老爷唠完嗑,赵慈从人堆里走出来,去花园一角站着透风。
    他一身正装,样貌英挺,脸色却黑黢黢的,站在树下用手帕捂着嘴。
    大约一刻钟后,他身边多了个伴。
    长发,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还有空陪他。
    “......  阿慈,还咳呢?”
    “嗯。”
    赵慈简短地应了,低敛着眼,没去看尚云。
    她打量他,随即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回屋,隔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她给他端了一杯冲剂,掰出两粒药丸,盯着他喝下去。
    赵慈很倔,他死活憋着,不肯吃程策留给他的几大盒灵丹,他就只吃她现场给喂的。
    “多少天了,这感冒怎么也没见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着药吗?”
    “当然吃。”
    他皱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时,一顿没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给你量个体温。”
    见尚云要走,赵慈恼得喊了一声,要她乖乖站住,不许跑。他没出手去抓,他觉得她的礼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坏它。
    “云云。”
    “嗳。”
    “......  你陪我说两句话,我就不闷了。”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于是她便没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着,一起抬脸远目,吹小暖风。
    赵慈时不时咳两声,他很努力地自控着,说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无可忍之际,他要求她与自己隔开一条小臂的距离。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病毒飞得快,手帕遮着也不顶事。
    她却挺起贫胸说她不怕,这点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离远点!”
    “这样?”
    “......  云云,你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来点。”
    尚云提着裙子来回移,问这距离,究竟以谁的小臂为准,她的,还是他的。
    毕竟长度很不一样,阿慈!
    赵慈睨她,板着面孔,作势就要弹她的脑门。他一只手蓄着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颤。
    “怎么样,怕了吧?”
    “不......  怕。”
    纵然嫁了人,她还是老样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觉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如初。
    赵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们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不会烦恼。
    亦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他们是她的。
    买一赠一,荤素皆宜。
    在榻上过了两天香淋淋,湿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从新婚之喜中回过神来,便套上防风衣和登山鞋,跟赵慈联络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较之从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与身体的另一半,开诚布公谈谈未来。
    为了达到目的,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他们决定开车去湖边小镇,过一过自力更生的露营生活。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要用天苍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别墅里捧着茶,跷着腿谈,太安逸了,不合适。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为了露一手,户外野炊的锅和盆,刀和勺,赵慈装了一堆。他自称野战经验丰富,在营地,他就是大厨。
    到时候传照片给尚云看,馋死她。
    程策默默点头,掏出新置的尼康来,长枪短炮齐全,一如高中时,叱咤学园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成员。
    传说,他们都是动手能力强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馋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们坐在岸边,将沸水倒进杯面里,用两本武侠小说压好,数时间。
    “......  大程,这有点太素了,要开罐午餐肉吗?”
    “费劲,算了。”
    闷头唏哩呼噜吃面时,在外会友的尚云发来一张合影。
    他俩的杯面里有脱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饺。
    显然,数年过去,娶了老同学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头。
    阿魁理了短发,体格更结实了些。在美利坚狩猎多年,这位副社长吹着魔笛,边走边撒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掳走叁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饺子馆里,前民乐社团的扛把子,为了新乐团的事再聚首。他们挨着坐,叁张脸,叁个色号,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气洋洋,程策盯着手机屏看,良久,将它按灭了塞回裤兜里。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他和赵慈就着乐团的话题,顺势聊了两句,把泡凉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们继续留在湖畔发呆,中间隔着一只大号塑胶袋,一张折迭小桌。
    对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脚旁,是草丛里窸窣的蹦跳声,还有虫鸣。
    夜里温度降得快,程策将外套拉链合起来,他起身说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俩的事,不谈了么?”
    程策垂眼看赵慈。
    他吃过了饭,胃袋撑开,脾气也比刚才壮了些,他不是很喜欢赵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态度。
    “我俩,谈不谈都一样。”
    “怎么说?”
    “你应该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天黑,他无法百分百确认赵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气氛急转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拧着眉,声音升高了。
    “只要吴道长眼睛一闭一睁,该变的,就还是会变。这事其实轮不到你我做主,对不对?”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赵慈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贸然开口反驳。说来可笑,之前为了让程策放心,他还酝酿了一肚子保证书。
    但赵慈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放什么心。
    尚云根本不爱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顶着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戏,他也学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证,没有效力,没有用,假如真说出来,让程策听见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
    “你上回提过,吴道长康复治疗的情况,是尽力而为。”
    “......  对。”
    “我想,这事就按尽力而为的标准办。”
    程策将双手抄进防风衣侧袋里,他打量着赵慈,觉得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头受惊的大猫。
    于是他转身迈出去两步后,又皱着眉,停了下来。
    程策说,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胀,也想去湖滩绕两圈消食,他俩可以搭伙。
    一起走。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日子,是要一起过,才走得远。
    道长和他的家属,或许能揣着逐渐好起来的希望,日夜绕住那张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赵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为成人是一夕之间的事,早晨一睁眼,个子不再窜了,肩膀却会往下沉一点。
    工作,养家,兼有变身,忙里很难偷闲。
    夏秋一晃眼便过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场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为着新乐团的筹备事项,见了两位前辈,梁喜他爹倾力引荐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买速冻汤圆。
    晚上赵慈来吃饭,凑个热闹,明天他便要陪着赵叁哥和陈站长出城。这回尚云没问办什么事,她现在都直接磕头祈福,一般不多嘴。
    准备提着篮子去结账时,她刚好看到旁边的货架上,摆有两排促销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换了新包装,上面不再画卡通图案,而是印着一位雌雄难辨的美男子。
    曾经她在尚家老宅过暑假,做作业时,圆桌子上就摊着它们。
    赵慈一包接一包吃,他总说这个提神,吃了就会把题解出来。
    ……  云云,来,你也吃两片。
    不吃。
    这么香的东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脑子甲地乙地的浆糊,刚撂下笔,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们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题。但尚家父女,仍认准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货架前,仰头对着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来,放进购物篮。
    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赵慈买过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吃。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这晚,赵慈早早就到了。
    他没空手来,带了饮料和水果,一样一样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说,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个小时。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们出城,开车要小心。”
    系着围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汤,他说话时没抬眼,只是多给对方盛了叁粒圆子。
    赵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开车,技术好。”
    坐在桌边吃完团圆饭,屋外已笼了一层厚厚的雪霜。赵慈在玄关穿外套,眼前照例飘来一只纸袋。
    每回分别,她都给他装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挥手说回头见。
    赵慈提着袋子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住它愣着,双臂收紧了,将牛皮纸挤出皱来。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来的东西。
    新包装,老口味。
    是当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时,他一人独享的零嘴。
    她好久没给他买过了。
    就为着这孩子气的提神小礼包,赵慈的耳廓烧成红的,发热发烫。
    他低头,把脸扑进纸袋里去,他与它们亲昵地贴着面,就像与她贴在一起。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很快,随着赵家编排的新日程渐渐步上正轨,赵慈出城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感谢道长扎实且充满弹性的命数,始终罩着他们,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两回。
    赵慈非常紧张,总会给斯文的战友做行前辅导,他恨不能抛家弃妻,蒙上面,揣着管制刀具随队同行。
    但程策要他别怕,说自己应付得来。
    太平盛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对,大程,我们家的确是正经做生意的。可是那一头,就不怎么讲道理了。”
    程策按下赵慈急出来的意大利手,安安稳稳,继续对着镜子打领带。
    他说程氏的传家宝,就是动嘴皮子,讲道理。
    且这副身体,他会爱惜着,有借有还,绝不会搞出人命事故来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得么。”
    赵慈蹲在地上揪头发,说他记得,一个字也没敢忘。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场合,比管制刀具好用,获得了兄长们的一致好评。
    两次试运营之后,赵慈发现这人在商场上,极其不讲道理。
    他问对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程策表示负负能得正,他爷爷和他爸爸教过,看结果,不看过程,最后把事谈成就行。
    谈判能手把大话放出去了,但为了保证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程策会定期去心理师那里点卯。
    该救星是张管事的旧友,五官端正,收费合理,是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野路子。
    根据心理师的报告,年轻的程先生身体康健,脑子里转的东西,却总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与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间徘徊。
    办公室里,他常眼下发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关于罪与罚,红与黑。
    天使与魔鬼。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每个月圆夜,程策心头都横着一把刀。
    滴滴哒哒的血珠子,从公司一直淌到爱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开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赵慈编纂的新版拳术百科,练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连环步。
    练完,他举着望远镜,站在阳台往远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过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钟以内,程策会接到赵慈的简讯,互相汇报情况与进展,有关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崭新的。
    未来,据说是美好的。
    当月光晒成日光,他俩不可思议的双面人生,又开始车轮滚滚地向前赶。
    这边,程策套上卫衣球鞋,一派亲民装扮,他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赵哥。
    他驾驶越野车奔向鸡头山,与大部队在会所的阅览室里,齐聚一堂。
    他开会,做讲演,彻夜奋战在一线二线,以及叁线和火线,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做充分准备。
    那边,赵慈穿上叁件套,准点走进院子里,听司机唤一声程先生早。
    他会先扣上安全带,与父亲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么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肉,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
    生日当晚,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
    对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开门似的,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
    “阿慈,怎么样,美不美?哥专门给你留的。”
    程策失语,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着,摸一摸,触手生润,居然不是赝品。
    “你看,有了它们,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万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
    程策寻思,万一将来真出了事,他们兄友弟恭,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也会携手,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程策的生活,内忧外患。
    他操持内外叁份家业,每月到点一睁眼,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叁位哥。
    年少时,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今日,他终于也子承父业,披星戴月,快要顾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穿着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她替官人摆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卧房等着他。
    关于这个问题,两位苦主在书房,进行过商讨。
    赵慈主张告知尚云,他们已经痊愈了,不恶心了。她无需担忧,也不必费事查偏方,调配各种药茶。
    程策摇头,他说婚姻的真谛,是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固然好着,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劲又回来了,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连累尚云再操心。
    何况,他人在马桶前坐着,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把文件带进去读,掐表到了钟点,洗澡刷牙,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
    “......  大程,你真是深谋远虑。”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就是这样,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与赵慈背靠背,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
    他们心系鸳鸯大仙,当然也上牛头山,造访过四眼新掌门。
    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从小钱熬到大钱,再到老钱。
    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道务繁忙,但他去医院,比道长妹妹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师父长,师父短地问候,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观里的西厢房,还是西厢房,那间内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尔,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去院门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长。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他们年轻体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
    可是吴道长不同。
    待到次年春节假期,病人那一波叁折的康复治疗,遭遇了新危机。主任坦诚相告,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认清现实。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
    赵慈听完,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下楼去。他哥低吼一声,没能拉住。
    说实话,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
    他出了楼,就站在日光底下晒,十指微微颤着,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
    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迹,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陪她吃饭,听她说话。
    他难受,亦很难接受事实。
    但当天中午,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
    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听完了,笔尖敲在纸上,嗒嗒两声,很重。程策说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给道长加把劲,添把薪火。
    赵慈没回话,就那么望着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行不行?”
    赵慈点头,很用力。
    “行,我在外头等着,结束了再接她回来。”
    “多谢。”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程策的一句谢,大约有千斤重。
    赵慈便没有多废话,只按计划,把该办的事,一一办妥了。
    程策忙,跟着他爹连轴转,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
    一路上,他保持缄默,不主动搭讪,不多笑。
    她说话,他就回一个嗯和哦,只顾专心当司机。
    此外,赵慈还坚持着,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有时候,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有时,他就一个人。
    而根据护工的证词,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其实也来。
    赵慈必须承认,这些时日,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心里就发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阴暗想法。
    最近,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戴着口罩潜入病栋,激情犯罪。
    可是护工说,程先生脾气怪,并不肯踏进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门窗,看看就走。
    不过他会送花,带好吃的来,也给红包,拜托大家多费心,照顾好老爷子。
    “赵哥,那是个真善人,模样生得俊,面相好。”
    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
    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
    怪不是滋味的。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赵慈每次来,都会待得比较久。
    他捧着书,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
    偶尔,赵慈也默念着,说一些心事。
    关于他,关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叁天,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叁件套,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点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万重山。
    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手脚齐上阵,脑力仍然不够使。
    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被新聘的秘书骚扰,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举不起来。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几碗饭压惊,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为了让他保持体型,继续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盖住了饭碗。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月有阴晴圆缺。
    赵慈和程策,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
    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那头,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肉联厂视察,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
    时过境迁,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
    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背景过关,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亲手挑选的。
    可惜,在他俩齐头并进,颠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肉铺的名声,仍没有从黑心肉,变成放心肉。
    铺天盖地的舆论,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
    树大招风,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市民同志们都说,他穿衬衫西裤,双手抱胸的歪模样,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婚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特别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就耗掉了两本。
    赵慈留着它们,他悄悄收起来,拿回家,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
    这些年,关于他们的片段,他搜罗了一堆。
    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整理了十几本相册。它们厚厚的,翻得发旧,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两柄二胡,脚边两瓶水。弓弦一挪,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背着手围成半圈,摇头又晃脑。
    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搁多了。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描有秀气的“慈”字,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春末夏初,叁人飞去加利西亚,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
    曾经吃过的餐厅,又造访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菜单变了,烛光不见了,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
    唯独远道而来的叁位旅人,没有变。
    开完白酒,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长似的,双手按住他们的肩,抬眉对着镜头笑。
    当他不是她的丈夫,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况下,那一天,他会睡个好觉。
    会梦到她。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绢婚纪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场暴雨。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彩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操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收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叁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  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睏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么,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称心如意的汉斯》,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穴,问怎么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睏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么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么风格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梡整章幯僦捯:VíρyZщ.cōΜ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萨佛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梅费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  卡拉布里亚,Cal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  《称心如意的汉斯》,Hans  im  Glück,德国民间故事。

章节目录

VIpyzw。Com水深火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18官网只为原作者草莓炒糖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草莓炒糖并收藏VIpyzw。Com水深火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