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景得了许可,翼翼抬眸看向陆皇后,那个元月十五在灯火璀璨的宫墙上站在齐帝身旁,接受朝臣拜贺的雍容娟秀的模糊印象终于变得清晰可见。
    陆皇后今日自然打扮得不比元宵夜隆重华丽,她穿着身朱色绣花常服,头上没戴凤冠而只是在发髻上斜插了只富丽精巧的飞凤金钗。
    金凤钗的凤嘴上衔着三串由小珍珠串成的流苏,陆皇后但笑动作,那几串珍珠在她鬓边摇曳轻颤,便中和了她神情里总是有意无意透出的锐利,让她显得柔和。
    乔景知道陆皇后十七岁进宫,在宫里过了十六年,不久前刚过三十三岁寿辰。陆皇后的容颜很年轻,皮肤也很细嫩,但从她的眼角眉梢依旧能看出她是妇人而不是少女。
    陆皇后闺名虽是个婉字,却长相气质并不婉约可亲,或许是出身将门,或许是充满野心,她即使是笑,眼睛里也总有股挥之不去的冰冷。
    乔景在看到陆皇后脸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永远成为不了她这样的人。
    她永远无法像陆皇后这样不怒自威,永远无法在和人交往时带着似有若无的讥诮和居高临下,永远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乔景在看陆皇后的时候,陆皇后也在看她,末了,陆皇后饶有兴味地扬唇朝乔景笑了。
    “你怕我。”陆皇后不疾不徐的语气颇有几分像戏弄已难从手中逃走的猫。
    乔景心下一凛,不动声色地将眸光移向了别处。
    陆皇后把持朝政,铲除异己果决狠辣,乔景觉得在她面前撒谎是件蠢事,于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是。”她回答。
    “为什么?”
    陆皇后话声里笑意更浓,乔景不悦她这带着戏谑自得的语气,便不卑不亢道:“娘娘仪容威严姝丽,臣女不敢逼视,此乃其一。其二,臣女在闺中常闻娘娘娘娘杀伐决断之名,所以心中有畏。”
    她这话说得柔和,其实是暗暗指责了陆婉不仅趁皇上病笃褫夺皇权,更对朝中持有异见之人赶尽杀绝。
    果不其然,她这话一出,陆皇后脸上眸光一闪,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眼神却变冷了。
    “哦?原来宫外都说本宫杀伐决断?”陆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追问乔景道:“那你说说,本宫做了何事让外边人如此说。”
    陆皇后语气傲慢,乔景立时察觉到了她是在挑衅。
    她赌她不敢当着她的面直截了当地说破她做过的事。
    说,是不敬,不说,定会招来一番讥讽,乔景不动声色地看一眼陆皇后,微一颔首,轻缓回道:“据臣女所知,娘娘得杀伐决断之名,其因有三。”
    “一,是有人相传两月前凝晖殿一小内侍犯偷窃之过,娘娘就把殿内所有的侍从宫女都调了所。”
    “二,是皇上病体抱恙后,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范大人因急事请奏圣上,因久候不得召见忍耐不住莽扣殿门,娘娘得知此事后不仅马上派人将范大人架出了御门,更第二日就将他贬至了千里之外的来州。”
    陆皇后听到此处脸上的笑早已荡然无存,乔景观其颜色,顶着陆皇后隐有怒气的眼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三,城中街巷不知何时流出了有关陆侯爷与陆皇后的歌谣,歌谣一时间传遍大街小巷,禁中不日就传出禁令,说凡吟诵此歌谣者,当即流放三年,刑黥面之刑。”
    乔景说完,陆皇后面无表情地久久不语,乔景自知刚才所说的话足以让陆皇后勃然大怒,但现今时局未定,三方制衡,她的身份并不完全是个质子,陆皇后要是想借机轻辱她,那也是打错了主意。
    乔景心跳如擂鼓,但在宽大袖摆下狠命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看着冷静从容,最后陆皇后一挑眉,竟然眼神无波地笑了。
    “很好,不愧是乔家的人。乔用之那老家伙平日没机会教训我,这回得了机会将孙女儿送进宫,终是把本宫骂了个痛快。”
    陆皇后冷冷一打量乔景,拿起身旁小几上的册子,再不看她一眼。
    “本宫现在的确是奈何你不得,可是有句话你想必知道,那便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本宫是个记仇的人,你最好保佑以后诸事皆如你爷爷料想,不然到时候一件件一桩桩地算起帐来,恐怕你再难像现在这样牙尖嘴利。”
    陆婉这话不过是威胁,乔景默不作声,只当是耳旁风。
    “下去吧。”她凉凉打发乔景离开。
    乔景暗暗松了口气。
    她恭声告退,走到门口忽而又被陆皇后叫住。
    “哦,对了,”陆皇后转头看向她,说:“我怕你在宫中无聊,特地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你自己去看吧。”
    陆皇后准备的惊喜?
    乔景谢过陆皇后,从她宫中出来一路心情颇是忐忑。
    内侍将乔景领至金梧宫内的一处名曰景兰轩的别院,乔景瞧见院内花草修剪整洁,装潢也颇是雅致,不由暗想陆皇后这人虽然跋扈,但好歹还是不屑于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她难堪。
    内侍退下,乔景步入景兰轩,犹自在想陆婉给她准备的会是个什么惊喜。
    她站在庭中默然环视庭院,见景兰轩东面的房间门帘卷起,像是有人在此居住,正狐疑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见阮凝笙从东面的房间走了出来。
    阮凝笙见到她眸骤亮,随即朝她莞尔而笑,模样似是颇是喜悦。
    阮凝笙?
    乔景颇是吃惊,但因着阮凝笙是辛九山的甥女,而辛九山无疑是陆渊的心腹,便没表现出故人重逢的热情,而只是站在原地克制地浅浅笑着朝她颔了一颔首。
    “原来陆皇后说的惊喜就是你。”乔景模棱两可地说着,心念一转,随即又问阮凝笙道:“阮姑娘,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阮凝笙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个问题,略微一怔,脸颊便略微泛起了红。
    “前几日舅舅告诉我有一位故友要来宫中与我同住,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女儿身。”
    乔景原先是套话阮凝笙,想从她处得知辛九山是不是早在青崖山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而放任她与裴舜钦同住,但没得到答案。
    不过她从阮凝笙的话里得到了另外一个信息。
    她问阮凝笙:“你在宫中已经住了许久了?”
    “嗯。”阮凝笙答应着一点头,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乔公子说我舅舅卷进了假诏案,我忧心他安危,便在乔公子离去后也跟来了京城。后来事情化解,舅舅说皇后娘娘身边缺个解闷儿的人,就将我送进了宫。”
    乔景听罢阮凝笙这番话,大概猜到了其中曲折。
    当时陆渊想趁皇上病重发布他与陆皇后辅佐太子监国的诏书,彻底掌握朝政,所以就发生了凝晖殿一夜之间换掉了所有侍从的事情。
    岑安嗅到风声不对严阵以待,最后在门下省一个给事中府中抄出了封只要交由尚书省,就可被执行的监国诏书。
    一封诏书从拟诏到正式施行要经过近十道程序,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就是要有宰相的副署,而乔用之自然不可能副署这种诏书。
    这事明晃晃就是陆渊主使,但那给事中对陆渊忠心耿耿,不待审问即咬舌自尽。死无对证之下,乔襄只得暂且抓捕了近来与那给事中来往甚密的辛九山。
    一击不中,最后伪诏案草草收场,陆渊想办法将辛九山保全了下来。
    想来将阮凝笙放到陆婉的身边,就是陆渊对辛九山的一种“补偿”。
    “正巧,我也是来给皇后娘娘解闷儿的,既然如此,这段时日我们且一起作伴吧。”
    乔景浅浅笑着对阮凝笙说,心底却有些不耐烦,因为她明白阮凝笙其实就是陆皇后派来监视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这章在存稿箱躺了一晚上没发出去 我才发现!!
    ☆、第九十二章
    裴舜钦远在延州不懂京城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乔景被落到了陆家人手中,他恼火至极,一时间便迁怒到了陆可明身上。
    陆皇后进宫时陆可明才两岁,平素除了逢年过节进宫问安也无甚来往,他既震惊于他爹领兵前去西南一事,又被裴舜钦吼得莫名其妙,不由也急了。
    他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我爹上战场了,还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马上写信回去让皇后放乔景出宫!”
    裴舜钦想到乔景现在深宫便急得直冒火,他一步抢到陆可明身前,不管不顾地攥起他衣领将他提溜了起来。
    “我写信有什么用?”裴舜钦疾言厉色,陆可明也来了火,他蛮横一扬下巴,“而且你以为乔家人不点头,我姑姑能从乔家押着她进宫?”
    “你……!”裴舜钦被陆可明这话戳中痛点,顿时气红了眼。
    “两位!”气氛剑拔弩张,韩缙赶忙上前打圆场。他搭住裴舜钦胳膊往后一带,裴舜钦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便悻悻松开陆可明,沉着脸坐回到了桌旁。
    韩缙年前离开书院,不知后面的纠葛,是以此时仍是一头雾水,不懂为什么忽而两人一副要反目成仇的模样。
    房中半晌死寂,裴舜钦攥拳用力一击桌面,起身忍耐着朝陆可明道:“既然京中说了让你好生呆在延州,你就请稍安勿躁吧。”
    陆可明冷哼一声算是作了回应。
    裴舜钦从陆可明房中出来,草草与曹参军交待过两句,就回了自己房间,韩缙见他脸色不豫,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便自觉告辞离去。
    无人搅扰,裴舜钦终于能仔细捋清自己的情绪。
    其实不必明言,他也能猜到乔家放乔景进宫必是有百般无奈,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感到憋屈和愤怒。
    到底是他无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在得知乔景进宫的刹那,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抛下这里的一切马上赶回京城。可不过冲动一瞬,他就明白了他什么都做不了,而只能被动等着老天爷放他们一马。
    他不能够抛下如山的军令逃回京城,他没法把她从宫里救出来,也无法带着她从这一切里抽身而出。
    他终于懂了岑寂为什么说他们是棋局中的棋子,因为他们的生死荣辱全不由自己操控,而是皆由执棋的手决定。
    裴舜钦这时才想通的道理,乔景自幼就体会得非常深刻,所以她即使人在陆婉手心,也依旧安之若素。
    陆皇后对她视而不见,就当宫里没来过她这个人,她也不以为意,每天不过按着规矩早晚前去陆皇后请安,其余时间就安心在景兰轩读书习字打发时间,间或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裴舜钦。
    这晚乔景按着规定的时辰到金梧宫向陆皇后请安,却被宫人告知陆皇后不似平日用过晚膳就在溪枫苑里等着后宫诸妃来这儿来问安,而是仍在主宫处理政事。
    既然陆皇后在忙,那等便是了,乔景淡淡答应一声,由宫人领着进了溪枫苑。
    宫妃问安的时辰比乔景要早两刻,所以乔景进元和殿时殿时便见到了数位一直等在殿中不敢离去的位份低下的妃嫔。
    乔景按着礼节向她们问过安后,就安静坐到了一旁默默打量那些女子。
    当今圣上急色且薄情,所以宫中的妃嫔十有五六都曾是宫婢,而且大多只是在被临幸后封为美人或才人,然后就一生再无所晋。
    这些地位妃嫔中有人老珠黄的,也有青春正茂的,乔景暗观她们小心翼翼的神态,心下一时间颇为唏嘘。
    她正不动声色地胡思乱想时,陆皇后许是终于记起了还有这档事,派来了身旁的宫女问儿告知众人今日免安,可以各自回宫。
    众人恭声谢恩,先后离开元和殿,乔景走在最末,不想在殿门口被问儿拦下了。
    “乔姑娘,娘娘请你去金梧殿。”
    陆皇后为何要独留她一人?乔景心惊得微微一跳。
    “是。”她轻言细语地回应问儿,虽是心中已经起了无数猜想,面上却依旧是无甚反应。
    金梧殿灯火通明,陆皇后站在三层珠帘后,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垂眸细思,珠帘前则摆着几张还未被收走的空椅。
    乔景一见这场景,就知道今日白天又有大臣入了金梧宫。
    虽说朝中无人不知现下由陆皇后把持朝政,陆皇后却也一直维持着表面规矩,一应诏书令文仍从凝晖宫发出。
    但天下事到底不能由一人做主,陆皇后遇到要事需要同人商议时便会将亲近大臣宣进宫中,明为至凝晖宫问龙体安,实则到金梧宫商讨国是。
    陆皇后此举当然不合规矩,但现下陆家一手遮天,宫中诸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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