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池棠抬头张望了一下,道:“可是没有星星啊……”
    李俨也抬头看了看,思索片刻,吩咐道:“取琉璃灯!”
    烛火点起,罩上琉璃灯罩。
    他拿在手里,走到柱子旁,突然平地跃起。
    池棠惊呼一声,追随他的身影攀爬至梁上,随后就下来了。
    琉璃灯藏在了梁上。
    举头时,只见莹莹辉光。
    李俨又在四周放了几盏琉璃小灯,回到她身边时,才发觉琉璃灯折射出的七彩烛光都映入她眸中,如星辰万千,熠熠生辉。
    他抚平襟前因上下奔走而拧转的龙纹,含笑问道:“如此,可堪皇后娘娘吟诗唱和?”
    她有点害羞,长睫急颤数下,而后清了清嗓子。
    一开口,声音却是轻轻的,如午夜星空下的呢喃——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李俨一听起句,便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一首好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别笑啊!”
    李俨忙敛起笑容。
    她这才继续往下念:“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他亦轻声和了进来。
    一声清甜,一声温醇,和在一起,缠绵悱恻得令池棠哑了声,痴痴然不能言语。
    李俨含笑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低声续吟:“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捏了捏她绵软的脸颊,“如此粲者!”
    她眸光回聚,突然“哎呀”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躲进他怀里,嚷嚷道:“别夸啦!再夸我要骄傲了!”
    李俨搂住她,哈哈大笑起来……
    第578章 秦归之死(一)
    乾封二年,四月。
    大理寺狱。
    不见天日,不知岁月,不论昼夜。
    这样的地方能轻易消磨人的精气神。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消磨。
    狱卒看了一眼牢中关了一个多月还神采依旧的男子,不期然对上他瞥来的目光。
    那目光明明温文含笑,不知为何,却令他背脊发凉。
    他忙不迭低头躬身,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就是那边。”
    竟然有人探狱?
    秦归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站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迎了几步到牢门前,含笑垂手而立,如同庭前迎接贵客的主人。
    探狱的人走到牢门前约五步远,就不再靠近了。
    黑色宽大的斗篷笼住全身,帷帽上的黑色纱幕一直垂到肩膀,从上到下,一丝头发、一寸肌肤都不露,只有斗篷底下,些微露出一角鞋尖,素白,染尘。
    秦归多看了一眼那对鞋尖,叹道:“公主千金之躯,何苦来这种污糟之地?”
    那人身形一僵,沉默良久,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还不死?”
    秦归笑了笑,抬起头,将她略略打量了一遍,面露怜惜:“公主消瘦了许多,无论如何,总是要善待自己啊!”
    宽大的袍袖下,尖细指甲掐进手心,她冷笑出声,语气不自觉尖利:“你这么善待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目光骤缩,缩成黑黢黢一团,仿佛藏了一只不见底的漩涡,将所有情绪在瞬间卷入深渊。
    公主虽激愤之中,也被他这一变色惊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又笑了起来,轻叹道:“但凡再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
    “但凡再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少女于坟前怜惜轻叹。
    那是兴和元年的九月。
    在吴兴郡乌程县西郊,那座坟,是他生母的坟。
    母亲未婚有孕,直到他九岁时,才在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的帮助下,找到了他的生父。
    然而可笑的是,他的生父,那个位高权重、妻妾成群的吴兴郡王,却因此对那名年仅十四的少女一见倾心。
    千里寻夫,成全的却是丈夫和别的女子。
    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丢下他去了。
    那少女见了她的尸身,只是轻叹一声,随后帮着料理了母亲的后事。
    “你会嫁给姚无忌么?”他问道。
    他觉得,母亲应该很在意这个问题。
    “怎么会?”她失笑,“我早有婚约在身。”
    “如果没有婚约呢?”他难得固执地揪着一个问题。
    少女转头看他,淡淡一笑:“姚无忌怎么配得上我?”
    他愣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女笑了笑,温声问道:“你还要进吴兴王府吗?”
    他抚摸着怀里母亲的牌位,摇头。
    姚无忌对他们母子的憎恶,不会因为母亲自缢身亡而动摇。
    “那要我送你回江都吗?”
    他还是摇头。
    他虽然随母姓秦,却不在江都秦氏族谱上。
    这些年,他们母子并没有少受族人白眼。
    少女虽然有些意外,却没多问,只道:“你若有别的去处,我可以派人送你。”
    他仍然摇头:“不必,我自己走。”说着,便向她施礼辞行。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直到他走出十来步,才在他身后唤他。
    “我虽施恩不图报,但你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她语声带笑,好似同他玩笑。
    秦归回头看她:“陆姑娘说施恩不图报,却想要我谢,岂不自相矛盾?”
    陆子衿摇头:“图不图报是我的事,知不知恩是你的事。”
    秦归淡淡一笑:“所以陆姑娘打算教我做事做人?”
    陆子衿语噎良久,叹道:“我与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有什么资格教你做事做人?只是你小小年纪,言辞狡黠锋利,处事冷静薄情,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他笑吟吟道:“我小小年纪,父不认,母新丧,若不狡黠锋利、冷静薄情,又该当如何?”
    陆子衿再次被他噎了许久,最后摇头失笑:“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她踌躇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便施恩图报一回——”
    “图不图报是你得事,知不知恩却是我的事。”他含笑打断了她。
    陆子衿无语看了他一阵,叹道:“我只盼你日后善待自己,你生得聪慧,这一生原应为自己而活……”
    ……
    当年陆子衿那句话,应该是劝他不要沉溺仇恨吧?
    他那时突逢大变,又年纪尚幼,言辞确实有些尖锐,但陆子衿的话,他却一直记着。
    他也确实没有沉溺仇恨,一直很认真地善待自己。
    没有认真报过仇,也没有认真报过恩,没有为了谁冒险去做过什么事。
    只是,为什么会断了一根手指?
    又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还是落得如此地步?
    但凡他再对自己好一点,多为自己考虑一点,那天都不会着魔似地闯禁宫弑君。
    真是疯了……
    他长长叹了一声。
    耳畔再次传来公主怨毒的话语:“……落到这样的地步,是报应!兄长这样器重你,你是怎么对他的?周仪何辜?你为什么要害他家破人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没死?”
    秦归笑了笑,又叹道:“赵王殿下器重,秦某确实受之有愧,实在是秦某结识魏王殿下在前;”
    “至于周仪——“他怜悯地看着公主,“公主实在情深,时至今日,还放不下周仪——”
    公主嘶吼一声,猛地扑到门栅上。
    帷帽被门栅撞飞,露出一张瘦到下巴尖刻的脸。
    “你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要害我!”她眼里红得似充血。
    秦归却笑了:“这怎么说呢?公主钟情周仪的事,不是秦某,也会有其他人传到赵王殿下和贵妃耳中,贵妃爱女心切,陛下乾纲独断,这都是必然的事,全都推到秦某头上好像不太合适吧?”
    上洛公主咬牙瞪着他,字字句句都不知如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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