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荣想明白其中关窍,便放下心思,开始细嚼慢咽,优雅地吃起饭来。主动权瞬间便被腾挪到范春荣那边,一直抱着水杯喝水的吴蔚然反倒是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范春荣吃饭。
    先前范春荣的兴奋让吴蔚然忘记,自己面前的人除了是妈妈之外,更是一个事业心极强,在任何岗位上都能做得风生水起的女性。而当范春荣的兴奋劲过去,开始恢复日常的状态,吴蔚然便陷入被动地位。
    范春荣将一条小黄鱼放进吴蔚然的碗碟里,说:“尝尝,儿子,海城的海鲜河鲜都不错,你来了得好好尝尝。妈点的这份小黄鱼据说是今天早晨新鲜送来的,跟咱家那边的肯定不一样。”
    吴蔚然只好拿着筷子慢吞吞地挑起小黄鱼里的刺,他心里有事,挑刺的时候也心神不定,好好一条小黄鱼被他挑得乱七八糟,范春荣抬眼看到,只做不察,继续埋头吃饭。
    吴蔚然拿着筷子低头跟小黄鱼抗争了好一会儿,挑到鱼骨,吴蔚然索性一口气将它全都挑出来,抬起头对上母亲的视线,她拿着纸巾轻拭唇角,冲着吴蔚然笑了笑。
    “好了,吃好了,说说吧。”范春荣说。
    吴蔚然咬唇沉默一瞬,对范春荣说:“妈,我想换工作了。”
    范春荣看了吴蔚然一眼,道:“这么快就已经有目标了吗?换工作也好,原本把你调进厂里也只是一个缓冲,没想着在那边多待。”范春荣叹了口气,说:“在云城再等两年吧,爸妈现在都在江城,把你调进去,做个基层岗位,委屈你了,做个干部,又树大招风,等我临退休的时候就能给你挪个窝了。”
    吴蔚然艰难地回答说:“不是……我的意思是……”
    范春荣的目光锐利地望过来,问:“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从体制里边出来,就是辞职……”吴蔚然说。
    桌上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范春荣喝了口手边的茶水,问吴蔚然:“不光是辞职吧,是不是还要离开云城?”
    母亲大人料事如神,吴蔚然只好点头,说:“对,想来海城这边发展。”
    范春荣又问:“来海城这边,看来你是已经想好做什么了,能跟我说说吗?”
    “准备创业,做互联网。”吴蔚然说:“这肯定是未来的朝阳产业,错过这个机会,不一定有下一次了。”
    范春荣点了点头,道:“哦,那就是准备下海了。”
    范春荣没有直接回应吴蔚然的话,她放下茶杯,说:“你初中毕业,该上高中那年,你小舅下岗了,你考上重点高中,寄宿制,一个月放一次假,平时都在学校上课,一学期学费也得花不少钱。当时我们单位升职,本来该轮到我,但是又要顾着你上学,又要贴补你小舅,家里条件一下陷入困难,所以我又在业务部门干了几年,还跑去基层下乡。这事你还记得吗?”
    吴蔚然点了点头,范春荣继续说:“全家人都觉得我忙着工作不管你,但你想想我为什么要去基层,因为基层每个月多几百块的补贴。你小舅下岗,想做生意,问咱家开口借钱,家里积蓄一多半都借给他了,你上高中的吃穿住行,都是那几百块的补贴供起来的。”
    吴蔚然知道范春荣是什么意思,微弱地反抗,说:“妈,现在时代跟我小舅当时那个时代不一样了,我小舅是被迫下岗,没办法了,只能去做生意,我现在是顺势而为,我才二十多岁,要在办公室里一辈子那么坐着,我也不甘心。”
    “那你觉得你小舅生意做得好吗?小区门口开个小商店,每年的利润还不是得靠着我们部门逢年过节发福利的时候,看在我的面子上,安排到他的商店里去提货?”范春荣反问吴蔚然,见吴蔚然哑口无言,范春荣继续说:“你小舅当时做生意也是顺势而为,跟你小舅一起下岗的人里,最后生意做大做强,开着小车买着别墅的人也有,但你动动脑子想想,去做生意的人里,是像你小舅这样一辈子碌碌无为勉强糊口的人多,还是发大财成富豪的人多。你别只看着那几个成功人士,就忘了他们背后有多少人的尸体。”
    说到最后,范春荣的语气已经十分严厉,吴蔚然还想反驳,范春荣突然眯起眼睛,盯着吴蔚然,说:“你突然想要辞职,不是你自己的主意吧,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在鼓动着你辞职?”
    吴蔚然没想到母亲能这么敏锐,他顿时心虚起来,手忙脚乱之下餐桌上的筷子掉在地上,吴蔚然慌忙弯腰捡起来。躬下身的那一刻,吴蔚然的额上浸出细细密密的汗。
    捡起筷子重新做好,范春荣已经笑了,她说:“看来是真的有那个原因了,蔚然,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
    程郁跟吴蔚然分开,说是要去医院,其实哪儿也没去,他又回到这两天跟吴蔚然一起逛过的地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海城的人民广场上有许多卖玩具卖气球的小贩,很多小朋友在广场上飞奔,快到傍晚了,还有很多小孩穿戴整齐,被父母搀扶着来练习滑旱冰。
    这套装备翟宁宁也有一套,程郁扶着她练过几次,翟宁宁结结实实摔了几个屁墩儿之后就不学了,程郁坐在一旁拖着下巴望着这些频繁摔倒又爬起来的小孩儿。
    广场上除了这些,还有扛着画板随时画画的人,以及架着相机拍快冲照片留念的。广场是海城的地标式建筑,凡是来海城游玩的人,都要在海城的人民广场留下一个纪念,或是照片,或是速写。
    前两天跟吴蔚然在广场上逛的时候,程郁和吴蔚然几次路过拍照的摊点前,程郁想留一张合影,但最终因为不好意思跟吴蔚然提出这个要求而作罢。现在他独自坐在广场上,突然再度萌生了想要去拍张照的想法。
    程郁背靠海城夕阳西下之时繁华而壮丽的黄昏,拍照的商贩笑着说:“长得好看的人拍起照来也不一样,这效果,跟照相馆里的艺术照似的。”
    程郁笑了笑,商贩又问他:“洗几张啊?洗得多还可以便宜点。”
    程郁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一张就够了。”
    “一个人来拍照,拍了还只冲一张,这种照片我还很少拍。”商贩一边说话,照片就已经冲洗出来。快冲照片技术和设备都有限,并不如以往常规冲洗出来的照片清晰,程郁拿出来看了看,装回了口袋。
    在口袋里摸到手机,程郁拿出来,收件箱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吴蔚然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短信。程郁的心沉沉下坠,他心里闪过许多让人不太愉悦的可能,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程郁没等到吴蔚然的联络,倒是等来了翟雁声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在电话那边通知程郁:“你忙吗?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来医院,宁宁说想见你。”
    程郁没什么事,便起身往医院去,到医院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间,在走廊里程郁就听见翟宁宁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哭得这么嘹亮,几乎不像个病人。
    程郁推门进去,翟宁宁见是程郁来了,顺手抄起一个玩偶朝程郁扔过来,但她力气小,玩偶只扔到床边,翟宁宁更伤心了,气得在床上蹬腿大哭。
    “我不要见程郁!程郁是骗子!我不要见他!”翟宁宁一边哭一边大喊,程郁愣在原地,看着翟雁声。
    但是翟雁声没什么动作,他就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看着翟宁宁哭,等翟宁宁哭声稍微小一点了,翟雁声道:“我可从没有教过你生气的时候乱丢东西,去捡起来。”
    翟雁声说话冷酷平静,即便翟宁宁最近恢复状况不错,已经能下床了,到底也该静养,翟雁声一点也没顾念这点,他说完就盯着翟宁宁,大有翟宁宁不把玩偶捡起来他就不会放过翟宁宁的意思。
    翟宁宁迫于翟雁声的压力,抽噎着爬到床边把玩偶捡起来,大约是想到翟雁声刚才的态度,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翟雁声没有理会翟宁宁,抬头对程郁说:“去楼道里把刘阿姨叫进来陪她吧。”
    根本不用程郁去喊,在楼道里等着的刘阿姨闻声便进来了,刘阿姨搂着翟宁宁哄她,翟雁声就示意程郁一起出去。
    程郁迟疑地问翟雁声:“宁宁她……她怎么了?”
    “她在医院待烦了,想着法子闹人,说想让你来陪她。我给你打电话以后,她等了好半天你还没来,又开始闹,我就跟她说你以后就不会跟我们在一起了。”翟雁声言简意赅地说完刚才的事情,程郁的表情便僵了。
    “宁宁还小……可以慢慢跟她说……”程郁说。
    翟雁声冷笑一声,“说了好几次了,她总是装傻。我们家人没有像她这样优柔寡断的,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第八十九章
    下午时吴蔚然和母亲在饭桌上的一场对战,以吴蔚然落了下风告终,他在母亲的逼问下不得不说:“妈,我送你回酒店房间,回去了再说吧。”
    以范春荣的级别,是可以在出差时使用单间的,甚至足以订一间更好的房间,但她临时调换了出差的事情,房间已经订好了,范春荣跟同事住在隔壁,酒店不怎么隔音,吴蔚然给范春荣倒了杯水,让她先喝杯水缓缓。
    范春荣将水放在一旁,说:“我从不用酒店的东西喝水,你放那儿吧,有什么话就直说。”
    范春荣的语气平静,她拢了拢自己鬓边的碎发,将碎发都别在耳后,说:“蔚然,这一路我想明白了,你不是这种性格,但你现在的表现,意味着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你不用骗我,我是你亲妈,你骗我我是能看出来的,所以你直说就好。”
    范春荣坐在标间的一张床上,吴蔚然坐在另一张床上,千头万绪,他无从说起,思来想去,吴蔚然决定先从最不打紧的事情说起。
    “过年时姑姑提过的我们同事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情,年后我跟她见面了,是云城台的主持人,我们俩当时都没那个意思,但是在别的方面都挺聊得来的,就一直断断续续联系着。几个月前她从云城台辞职,来了海城台。这次我来培训,她听说我来海城,就为我接风洗尘,期间提起想要创业的事情,正在筹建团队,有意拉拢我,我听了创业的项目,感觉还不错,具体的创业策划方案,我原本打算这几天再约她见一面,详细聊聊的。”
    范春荣听完,没有对辞职创业的事情再发表什么意见,她只沉吟一瞬,道:“但是仅仅是一个还算聊得来的朋友的意见,好像不足以完全说服你吧,蔚然,你不是耳根子这么软,这么容易被动摇的性格。”
    吴蔚然早知这一关没那么容易过去,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是在一个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吴蔚然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他其实很想端起手边的水一口气喝掉,但最终吴蔚然只是闭了闭眼睛,而后开口。
    “是,这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是……”吴蔚然在短暂的沉默中缓了口气,飞快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经历了这么久的谈话才套出的实话,让范春荣已经没有了最初听到这话时的狂喜,她冷静分析,说:“有喜欢的人了是好事,爸爸妈妈也希望你早日有个稳定的家庭,但是能让你这样瞒着骗着的,人选应该不是让我们满意的人吧。”
    范春荣也猜了猜,道:“能鼓动着你来海城,想必不是什么乖乖女,是挺能疯挺能玩,不着家的那种吗?”
    范春荣猜了一个折中的类型,以她个人对“儿媳”这个角色的想象,最好的当然是工作体面、漂亮大方又贤惠顾家,再不济,这三条要求都没有,能跟儿子聊得来就行,范春荣最怕儿子在外找个“不正经”的人,不知底细,乱七八糟。更可怕的结果范春荣也想过,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至于此。
    但问完这个问题后,范春荣看着儿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对儿子坚定的看法终于有了一些松懈,她迫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蔚然,难道你在街上随便找了个讨饭的人吗?就这么让你难以说出口?”
    吴蔚然低着头,说:“不是,就是我们厂的工人。”
    听到这个答案,范春荣反倒松了口气,她是不太喜欢吴蔚然找个普通工人,但倒也不是全然反对,如果对方各方面都不错,范春荣也不至于真的棒打鸳鸯。
    但是范春荣还没来得及出言说些什么,就听见吴蔚然接着说:“是个男人。”
    范春荣瞬间便愣在原地,吴蔚然却好像被坚定了信心似的,他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就是我们厂的工人,是个男人。”
    范春荣愣了好一会儿,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吴蔚然扔下的重磅炸弹让她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先是花费了一些时间理解吴蔚然说的话,紧接着才是缓慢消化吴蔚然这句话里的意思。
    自己的儿子找了个男人当做伴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一直以来幻想的退休后带孙子的幸福晚年完全泡汤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一直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找了一个男人,一旦被人知道,就永远摆脱不了外人的指指点点和议论。他要一辈子活在非议当中,人生前二十五年所有的努力和成就,全数作废,从此以后他就只是那个“喜欢男人”的人。
    范春荣恨恨地抓着床单站起身,她走到吴蔚然面前,吴蔚然仰头看着她,范春荣使尽力气,狠狠给了吴蔚然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范春荣用了极大的力气,吴蔚然的半张脸都麻了,他被打得偏过头去,一时间头脑嗡嗡作响,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范春荣的眼泪随即落下来,她强行稳着自己的声音,说:“你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打过你一巴掌,我觉得你听话、聪明、懂事,现在看来不是的。你不在最该叛逆的时候叛逆,就会在未来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扔出一个雷。”
    这话范春荣说得既伤且痛,怕隔壁的同事听到,范春荣将声音压得很低,或许是消息太过石破天惊,而压抑又太痛苦,范春荣的眼泪落得急而密。
    她问吴蔚然:“能断掉吗?蔚然,你能现在就跟那个人断了吗?”
    吴蔚然摇摇头,说:“对不起,妈,对不起你们,但是真的断不掉。”
    范春荣的拳脚巴掌像雨点一般落在吴蔚然身上,伴随着她压抑痛苦的哭声。大约是太伤心了,范春荣的力气并不大,但吴蔚然却感到无法言说的痛。
    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伤害会有这么深。
    范春荣发泄了一会儿,情绪平静下来,她擦擦脸上的眼泪,坐回床上,冷声道:“让我见见那个人。”
    吴蔚然并没有反应过来,范春荣冷笑一声,说:“你们厂的工人,你却愿意辞职来海城,说明人现在就在海城吧,让我见见他。”
    ·
    刘阿姨在病房里哄着翟宁宁,等她情绪稍微稳定点了,刘阿姨便出来,对楼道里的两人道:“现在好了,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
    程郁便说:“那我进去看看宁宁。”
    谁知程郁刚一推门进去,翟宁宁见是程郁,又生气起来,这次倒是没哭,只恼怒地嚷嚷:“我不要见程郁!”
    程郁试着靠近,翟宁宁更生气地喊:“你不许进来!我不要你!”
    程郁以为翟宁宁还在气头上,只好退后一些,好脾气地说:“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好吗?”
    谁知翟宁宁直截了当地同他说:“你已经不要我了,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那我也不要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程郁愣在原地,他的手扶着病房光洁的墙面,手指曲在一起,好半天才艰难地拼出一个笑容,说:“好,宁宁,那我走了。”
    刘阿姨在一旁目睹全程,跟着出来,安抚道:“宁宁说的是气话,这几天她一直想见你,小孩子嘛,气来得快,忘得也快,过两天等她不生气了再来看她吧。”
    程郁咬咬嘴唇,说:“我知道了。”
    翟雁声在一旁看着,却没有出声,直到程郁打算离开了,他才说:“让司机送你回去吧,车在外边。”
    程郁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翟雁声出言嘲讽他:“怎么,又想走那么久的山路吗?”
    程郁顿了一瞬,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他小声对翟雁声说:“很快我就会搬出去的。”
    翟雁声似乎是没料到程郁会说这话,显然有那么一刻他愣住了,但翟雁声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整整衣襟,点了点头,道:“需要司机帮忙的话可以直接找他。”
    没等程郁回话,翟雁声又急促地补充说:“回家也是,搬家也是。”
    说完这话,翟雁声匆忙地推门进了病房,刘阿姨紧随其后进去,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只剩下程郁一个人。医院走廊里的灯很亮,程郁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站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以程郁对翟雁声稀薄的了解,刚才那种反应,几乎是翟雁声少有的脆弱时刻,程郁从未想过他和翟雁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们开始得荒唐,过程痛苦,结局却平静,仿佛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在跟时间漫长的拉锯中耗尽了,至少程郁是这样。
    程郁一步一步地离开医院,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程郁抬头回望,这是海城最好的医院,住院部大楼占地广阔,即便是夜里也人来人往,数不清的病房都亮着灯,翟宁宁住在顶层的单人病房里,但站在楼下,也不过是一个发光的窗格。
    那些曾经压得程郁喘不过气来的往事,当程郁终于能够卸下时,才发觉这也不过是宏大世界里的一粒细沙。
    程郁走到医院门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是吴蔚然终于联系他,但语气却十分犹疑:“程郁,你在医院吗?能见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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