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她对影产生兴趣是因与他相似的孤傲,无法接受影的告白,也是因为影像他。和影相处,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和他相比,哪里相同,哪里不同。
    影一直误以为她介意她们都是女生,却未因此放弃,而是不断暗示,自己能比男生更好地珍惜她。
    做足万全的准备,在安置妥当的罗网边睡下,养精蓄锐,等一个收网的时机。颇具风度与耐心的围猎,像与生俱来的能力,影注定是技艺纯熟的猎手。有条不紊,不骄不躁,一旦出手便志在必得,爱恋的人也只是攻略的目标,和日后要考的学校一样。
    可是这真的像恋爱游戏,只要有章可循、专心致志地刷满好感,就能迎来Happy  Ending吗?如果满是坏心的游戏制作者结局前夜才告诉玩家,那个之前刷满好感的角色不可攻略呢?如果某个满是坏心的玩家明知角色不可攻略,却一意孤心地想要攻略,最后求而不得,反怪给游戏呢?
    他流连花丛游刃有余,风姿也大致如此吧。只不像影爱恨分明,想要全写在脸上,而是不显山露水,情意若有若无,空留遐想。像积攒财富一般赢得倾慕,得到便弃若敝履,封存堆积,踩在其上抬高自己。
    事情是只言片语听说的。最初她不明白,为何小时候保姆两次被莫名其妙地换掉,永远是“家里有事”这样含混不清的理由。又气愤她们分明是请来照顾她的,永远对爱理不理的他更殷勤。时隔很久,有日突然回忆起旧事,才听懂她爷爷说的那句,“不能再找年轻的”。
    在家尚且如此,他在外有多恶劣,自也容易想象。但当真如何,也只有和他上过床才知道了。但这样想,仿佛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算死在“想和他上床”的路上。
    她还有一个不好的念头,是否假以时日,影也会不可避免地变成像他那样?他的忧郁总是在替他说,曾经深爱过、执着过,如今只剩死去的躯壳。而她被隔除在外,只能远远观赏一团轮廓朦胧的光影,却为此沦陷了。
    她什么都弄不清楚,一团浆糊。弄不清他让她心动的是什么,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真的心动。只是走到哪里,都会被“想和他上床”的信念缠住,没办法再全心全意地喜欢别人,和别人谈恋爱。
    可是哪有什么一般的喜欢和特别喜欢,爱灵魂或爱皮囊。喜欢就是喜欢,再也切不开,切开它就死了。对着死去的标本更有助于研究结构,可她又不是心理学家。她的兴趣只有他。
    但腐朽的人总是像被蛀掉的牙齿,日益松动再所难免。知道最终无法接受影,也想贪恋给予她的温暖。
    被婉拒之后,影开始与她保持距离,一如初见时疏冷的礼貌。只是仍隐约对她透出别样的温柔,似在告诉她,“你与其他人不同。”这就跟他更像了。
    那时,正是影站在路边,借她的桌子给自己的试卷写名字。影总是做完题最后才写名字,有时也会忘记。刚才就是因为没写名字,作业被退了回来。
    她突然很想抱抱影,或是她想借此让影抱抱她。她突然察觉自己好像总是习惯误会一些事,把状况理解得对自己更有益。把别人的礼貌当温柔,温柔当好意。影也不能被婉拒一次就不再喜欢她了。若两人交换处境,她一定会放低身段死缠烂打,攫住任何一丝渺茫的转机。
    但影的底线在维持自我和尊严,需要不断赚取别人喜爱的是她,以作为继续活下去的生机。
    最后还是她忍不住,再次主动接近影。认真学习功课,才不断有可问的问题,每日饭后至晚修的间歇,借此与影说上几句话。
    结果却是期中考试,入学后第一次大考,她意外地和影考了一样的分数,在年段很高的名次。于她是意外之喜,但比影入学考试的成绩下滑好几名。
    教室里投影出成绩表的那一刻,她只能站在人群外围。里圈的一个女生被错认成她,一个男生颇有不平地连声说“看不出来”。
    四望一周,都没能看见影。最后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抱着想逃开人群的心情,来到图书馆大门前,曾经和影相约散步的起点。
    她用沉默婉拒影的表白后,这一日常活动同样被悬置,最后不了了之。秋天还未过完,习惯
    深蓝的玻璃映出一轮皎月,檐下顶灯的光洒在崎岖不明的石板上,远望似积雨凝下的冰花。影蹲在两潭之间,背后拉长的影子被玻璃吞入连成一片的暗沉。
    她才注意到,影的身形很小,比她稍矮,又瘦,在暗里蜷成一团,很难被发现。
    影见到她,即刻起身,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向她道:“晚上有点冷。”
    “的确,手好冷。”她颤颤地牵起影的手,走进光下。话出口,才觉此举不妥。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至此又变得不明不白。
    影却一如既往地习以为常,甚至根本没留意牵起的手。
    她不敢谈成绩,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可说的话。问影为什么在这,显得太过愚蠢,刚才的反应,早就回答过了。
    “能吻我吗?”她从影的眼神里,又感受到走来此处时的惆怅,脑海空落却格外沉重。
    影旋而改口,“算了,抱我吧。”
    她将影另一只手一并挽起,没有办法不吻她。但不知道影所说的吻要到什么地步,犹豫着该不该伸舌头。
    对她来说,这样的温暖不过杯水车薪。
    而影终是点到为止,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肩上,道,“谢谢你。”
    她喜欢与影一同站在光下,即便在过近的光源下,对视久了眼睛生疼。
    “我喜欢你。如果我是男生,你会喜欢我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像上次浪漫而婉转,她尚可含混过关。
    她也该一样坦诚地说出实情吗?那该说影和她的性幻想对象很像,还是和她爹很像呢?对她是一回事,对影却绝不是。
    但抬眼间,她想到更好的答案:“会。我会喜欢你。”
    没有说错,不是欺骗。就让不牢固的误会再多保持一会,而她仍有暇躲进自己的小贝壳里。但愿如此回答,能更少的伤到她。
    相似的问题,相似的答案。也许他也是无法说出真实的想法,才会顺着她的话,这样回答。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影退开一步,避免与她肢体接触。尴尬地站了片刻,又问,“还能和之前一样吗?只是当朋友,我会把握好分寸。”
    “好,”她上前又抱了影,“作为朋友的开始。谢谢你,愿意善待糟糕透顶的我。”
    有关成绩的事,反是影一脸坦然地问她。
    “只是运气好。”她低下头,答时已憋红了脸。
    “别这么妄自菲薄。听多了,说不定哪天就烦了。”
    虽是和预想一样的结果,她犹是呼吸一滞。平日在家,也是这样不可避免地惹他生气。她也气他,冷静之后,又不得不委曲求全,设法挽回。
    没关系,都是轻车熟路的事了,她如此安慰自己,向影道:“对不起……我一定会注意的。”
    “我替你高兴。这是你应得的,为什么不能自信一点呢?你不是为别人活的。”
    “但如果,真实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别人喜爱,一味偏执‘为自己而活’,可怜而不自知,岂不是更可怜?至少也不能任意给别人添麻烦。”
    她说完时,二人恰走到教室门口。她与影不约而同地转身,相对而立做告别状,影在靠门一侧。影背后的教室很亮。
    已到晚修的时间,没有一点说话的声响。她背后有人慢悠悠地走过,借了倒水或上厕所的由头。
    影拍了拍她的脑袋,似乎还踮起了脚,只说“上晚自习了”,转身走进亮堂的教室。
    影一再退让,她却总是一个劲地倒出任性的话。一边说着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却一边已然那样做了。
    本就不好回答。可是为什么影不能或多或少肯定她一下呢?即便只是虚情假意地承认“她说的对”,她会因此去改的,努力做到言行一致。
    回头,她冒冒失失地打听小道消息,想弄清那天在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很难想象只是因为一次小考,影会虚弱成那样。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虽然影习惯和许多半生不熟的人保持礼貌,在校真实的社交圈却不大,凭借两个月的相处,很容易锁定套话的目标。
    最后她从一个影熟识的学姐处得到了答案:“一片痴心错付,被人当了备胎。”作为交换,学姐反问她,知不知道哪个男的这么厉害,能把影当备胎。
    得到这个答案,她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心中暗叹,原来还是因为她,影果然还是喜欢她。她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学姐,故作讶异地愣了好一会,又摇摇头。
    在假做惊讶的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在观察学姐。学姐的皮肤很好,只隔一张桌子的距离,也难找出瑕疵。食堂里,穿着一样校服的人来来往往,却很容易找到一个人吃饭的学姐,即便她只草草见过几面。她还不知道学姐的名字。
    因为学姐也是一个人,她才能鼓起勇气,坐在学姐对面,向她打招呼,装作漫不经心,探问有关影的事。两人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也是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直到她听学姐问是“哪个男的”,悬着的心才放下。想必影与学姐关系也未好到那种地步。但转念一想,或许学姐也是为了保护影,才会刻意误导她。也许她们就是藕断丝连的旧情人,也许还是最难忘怀的初恋。她才是那个蒙在鼓里的局外人。对影来说,喜欢本就不只一种,自然也可以有很多个对象吧。
    “这传得也太不靠谱了。她这么高傲,根本不可能给人当备胎。”她已吃得味同嚼蜡,只是极力想为自己辩解。
    “我觉得不是这样。正是因为要强,才会想方设法非弄到手不可。再加上她的性格,完全是男孩子。当舔狗或干脆放弃,一念之间的事。不过那男的也够聪明,或许这就是男人更懂男人吧。吃准她这一点,死死吊住她。爱而不得才一直牵肠挂肚,一旦得到,完全是另一个故事。”
    可是,这……她真的没有,没有。
    或许学姐和她所想的根本是两件事。“那个男的”另有其人,只是她自作多情,被玩弄而不自知。
    “为什么不劝她放弃呢?”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勉强不来。如果她愿意和你说,支持她的选择吧。还在犹豫的事不会说出口,至少在她是这样。忘了和你说,我和她的关系。论辈分,她是我远房表姑。但年纪只差两岁,又都是女孩,从小能玩在一块。”
    影不和她说才是对的。但影是否会通过学姐知道,她自己去问了呢?
    最后散场得匆忙,她与学姐都忘了约定,不将此日有关影的谈话透露给别人,包括本人。学姐不设防地与她说了许多,和影一样直来直去,却还不知道恐怕她就是吊着影的人。
    她从未设想过事情在别人眼中完全变了样子。明明自己也对感情的事毫无头绪,却成了“玩弄感情的聪明人”。
    可事后回想,连她自己都觉最后的回答讨巧而狡猾。在绝无可能的外衣上织出希望的纹饰,自以为两相保全,实则藕断丝连,将理还乱。最初一半是沉默的婉拒,也是如此。
    如果她能像影一样,坚定说出自己的心意,清清楚楚地拒绝,影也不会在那夜刺眼的光下,绝望地看着她。
    两次告白,第一次正好在知道她有性幻想对象以后,第二次已变成假设,像是本就不抱希望,想将这份心意传达给她而已。可她永远无法向本人确认表白时的真实想法。因为她是被表白的对象,无论怎么婉转提问,都显得像别有居心。
    为什么相互吸引想靠近的两人,最终却像注定一般,为相互维护而保持距离呢?
    影向来直言不讳,也选择不告诉她那夜心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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