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她取出钥匙正欲开门,身后恰隔一段楼梯的人,也至这层停下,步步走近。她的手开始发抖,转不开门锁,身体僵直,无法转头。
    那人最终几乎贴着她的后背站定,说道,“开门。”
    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依然因过近的距离心慌不止。
    你别挡着,你挡着我开不了。可走廊上再无声响,她不敢说话。手止不住地发颤,恐怕早被他发觉了。
    好像真如他所说,以前不是这样。可以前是怎么样,她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还对他的喜好所知甚少。只知道喜欢简洁干净的风格,但不排斥别出心裁的小饰品,别在领上、襟前或袖口,点缀色调灰暗的衣装。穿西装,外套总是披着,也不怎么系领带,除非极正式的场合。
    今天他又穿了哪件衣服呢?
    “你不是说最近很忙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她收回手,问。她不动,他也不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就像虚环着她的腰。为了不被他发觉手在抖,手一靠近,她即刻便丢给他。
    他轻飘的语声飘过眉尾,“来看看你的生活状况。”
    真巧,偏偏是今天。
    “我想和你聊一聊。”酝酿许久,她将这句话用作缓兵之计。但与他根本无话可说,除了和他上床,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请求。也不如之前想要靠近他,抱在一处耳鬓厮磨。
    或许也只是需要打破幻想,就此死心。还是影一语点醒。可明明弄清了是幻想,为何不到撞上南墙的那刻不能死心呢?
    她以为曾把他当作男人爱过,再畸形总能辨认是爱情。她也曾痴心妄想,爱是将对方当作唯一的信仰与救赎,不顾一切献上此身所有。而他是全部和唯一。
    但到底,一厢情愿的付出只让当事人徒增困扰,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她对他的感情根本不被外人容许。明知如此,一意孤行地去“爱”,也只沦为想爱的私欲,洒错了保鲜剂,反而催化它变老变丑。
    何况她非但不能持之以恒地讨他欢心,只是空口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而再再而叁。毫无缘由地笃信自己喜欢他,更像他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她需要有人喜欢的关口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啊。
    他听到她想和他聊的请求,沉默片刻才答:“好,进去说。”又猝不及防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开开门。
    “樱花开了,你能陪我去看吗?”她毫不组织语言,直愣愣地询问道。手指戳到他臂边,又怯怯蜷回。也许在外面,她才不敢放肆。
    “好。”这次他答应得很干脆。她才发觉他的面色很不好,愁云惨淡,又紧绷着,极力维持平和。方才向她走来时,也满身阴气。
    之前下公交车时,一片细小的花瓣落在车站与人行道间,电驴来往的窄车道上,白色被印了重重污痕。向斜前方看,大楼掩映一团繁密如云的雪白,果然是那棵白色樱树又开花了。
    她才领悟“一叶知秋”是缘情之语。如期而至,惊喜却依旧。又如叁千弱水,一瓢可知。
    如今走在同一条长道上,去看同样的风景,仍怀着不曾看时的期待。
    他故意走得比她慢一点,无论她如何刻意放慢脚步,总是在她身后,就像只是恰巧有段同路的陌生人。她怕他不见,屡屡停下转头看,显得傻楞。有他在身后看着,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不敢像平日在学校,摇臂哼歌,随心所欲,生怕他嫌她没有样子。
    原本就不善聊天,她好不容易才想出和他说的话,再次停下,侧对他道:“好像,这样两个人散步还是第一次。”
    “是。”
    她暗骂他聊天鬼才,一个字天衣无缝,让她什么话都接不上。即便只多一个语气词,她也不会对他的心情全摸不着头脑。但好像这次回过头,他的神色比之前和缓许多。
    他也在她半步以外停下,无言直看她的双眼。
    夕阳斜照,浅淡的瞳仁清透不变,她哀伤地回想起最初的动情。想从背后环过他的腰,踮脚倚在他肩头,而他反手抚她的头,吻在她额边发际。
    无数次的梦里,他的瞳仁近在咫尺,悬在她面前,像轮盘缓慢转动。细密的纹理攀入幽深之境,交织重迭的裂隙里,穿出包罗万象的虚空。
    再走向前走一步便会穿透,陷入无形无际的金色水帘。
    “你喜欢樱花吗?”纵然又临场变卦不愿放弃,她仍旧找不出拉近距离的话。
    “不喜欢。”
    意料之中的回答。许多年前的清明扫墓,他一时兴起,带她去了墓地二里以外的樱林。他对踏青郊游之事素无热情,也不愿与家族中人同道而往。
    但同上一座坟的人难免偶遇,或在无法行车的山间长道上,或就在坟头,此刻才喜出望外地寒暄几句,像是有意表演,告慰安眠土中的亡灵。他对此时的虚与委蛇格外厌烦,迫不及待结束对话的焦躁全写在凝住的眉心,全无平日的风度。像断魂一样缄默不言,牵她的手徙倚而行。
    景区里的樱树排布齐整,似田地一般划定网格,毫无自然风致。在连成一片的花云下,她问了他一样的话,他也是一样的回答。
    今年扫墓的时节已过,他说周末总是不得空,便自己去了没有带她。
    但好像在那时,他不是那么排斥和她牵着手走。
    你能不能不要躲着我,我想和你并排走。但似乎这样说太过生硬,可她的话出了口,却更生硬,“我能牵你的手吗?”
    他眼神一黯,不知是惊讶还是排拒。他的反应让她追悔莫及,即刻转过身快步向前走。而他从后叁两步跟上,握起她的手,带着她放慢脚步,“走慢一点。”
    “噢。”她借回应绷住不禁上提的笑肌,终于还是不争气地笑开了花,又得寸进尺环过他的手臂,半个人挂在他身上。他没有任何反应,应是默允了。
    直到那棵樱树下。他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借口再挽着他,自觉松手站开。
    说是看花,真的只是看花。可她却好像习惯情不自禁地奢求更多的东西,仿佛每次愿望实现时,才知要的不是这个,一开始便许错了。所以才会是幻想吧。总以为如愿以偿便能满足。如愿以偿得到他又如何呢?下一个破灭的幻想罢了。
    樱树枝上花团紧簇,雪白如练。靠近才看出里面也点缀着待放的浅红花蕊、初发的嫩绿枝叶。
    “我才知道春来时,树是先开花,再长出新叶。”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竟是出人意料地附和了一句。
    她于是又向他靠近一步,几成并肩而立,在草间石板小径上,挡住去路。
    广场上只有稀疏的几个人,错落在婆娑的树影里,此处也无人经过。时近黄昏,在他们来以前,出游的人早已散过场。
    他没有躲开。
    五层楼高的白樱并非孤树,背后还藏了一棵更瘦弱的。零星的花叶点在细枝的末梢与关节,已像强作新妆的老妇。全绽的花瓣终未洗去矫揉造作的粉红,在高擎的白色下,反嫌甜腻。
    白色像是从粉红里脱胎而出,多余的血气渗入天际的霞光,在云里横流恣肆。
    一夜白头的传说忽跃上心头。鹤发童颜,悟道之人倾酒独酌。往事被埋入云淡风轻的浅笑、缺了款提的花事。
    她侧头看他,想起他今年叁十八岁,模样却与十年前略无稍变。可她总穿不上去年的旧衣,天气骤转的关头,火烧眉毛,才去商场买合适的新衣,拉上闺蜜和她的母亲,或是邻家的夫人。他会给她买衣服,但绝不愿带她去商场。一同散步的机会,也不像有下次,除非在清明时那段无法行车的小路上。
    要是能永远停在此刻就好了,并肩至海枯石烂,忘记花开几度。
    “像我和你,这两棵树。”她保持侧仰头看他的姿势,道。
    他眼光迷离,叹了口气,“原来你还没死心吗?”语气又变得不好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心?”她下意识地狡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再次将自己锁进无言的孤独。
    “能……做一次吗?”她嗫嚅道,近于气声。脸从耳根红透,后脑两处血管,突突直跳。
    吵嚷的摩托或大卡没有狗血地恰好从背后驶过,他犹是反问:“你说什么?”
    “你好过分……”她软趴趴地怨道。
    “有些话回去再说吧。”他委婉地承认听到了她的话,她喘不过气地仰头,眼泪已悬在下睑边缘。
    她变得容易流泪,像是多愁善感,也仅仅“像是”。那只是不明所以地生理反应,就像在自慰兴奋时,眼泪总是情不自禁地溢出。可她始终很清醒,流泪、心绞、窒息,依旧能像置身事外般,冷静地分析前因后果。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她走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环紧,迎上索吻。途中不慎踩到他的鞋尖,慌忙挪开站定,一番举动因此破绽百出。
    但他非但没有躲,反捧起她的脸颊,主动接续。似绒毛轻挠的触感,和泛凉的晚照一并落下。她沉醉阖上双眼以前,最后看见一片白色花瓣,遮去大半视野。
    如她所料,在外面他才对她温柔,经年的习惯如此。在摇荡心旌的春景里,他又像之前神思迷离,这样的时机,才不容易被拒绝。
    他不断欺身低压,迫使她拗腰仰头,唇齿却未进半寸,由她胡作非为,只是含住她的唇瓣,汲取柔软。指尖在颊上打转微颤,掌根的软肉传来温暖。另一手从后拢住她的腰,与她借力。
    在家附近,的确有被认出的风险。但她除却上学不得已,皆是深居简出,社交圈子很小。他也没有理由带她进自己的圈子。多半是他被认出。
    反正绝无第二次,真那么凑巧便用形容相仿搪塞过去。往往转瞬而逝的事,意识到异样时,却已失去重新确认的时机。
    她对他隐约的心动,也总在眼神相接的一刹之间。
    此刻,她甚至希望他永远这样半醉半醒任她摆布,忘乎所以地与她接吻,随夕阳一起沉没。
    “我想要你。”缠绵尽处,她贪恋无以放手,抵着他的额头道。
    事到如今,他无法再含糊其辞。天平也已向她一方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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