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也不敢明着说,只是私下聚会的时候念叨一下,顺便回味当年世家时代的风光。
    虞锵是不爱参与这些无聊的说嘴会的。他是虞氏一族分家嫡支,地位比这些小世家不知高了多少,若不是宗族灭门,家道中落,他与眼前这几个酸腐根本不会有半分交集。
    他们都是来参加此次选任举试的,借住同一家寺庙,考完之后便留在原地等消息,免得还要来回奔波。
    这几人都是云浮学宫的学生,言语间对如今正当红的墨宗颇有微词,聚在一起就会骂骂墨宗矩子妖言惑众,天家识人不清,对天下第一学府不理不睬。
    雍朝立朝的时候,云浮学宫的山长也曾发信示好,表示愿意举全学宫之才为天下苍生尽一分心力。无奈“没文化”的前大都护就回了三个字——“用不着”,着实给了山长一个没脸。
    云浮山学宫一怒之下,要求学宫弟子不得出世,不得给予新朝一丁点的助力。
    无奈新朝本就要废世家,学宫最给力的几家都被打得七七八八,余下不过一些小虾米,无论如何都翻不起风浪,更别说失去了世家的名头和特权,他们不能再躺着风花雪月,着实让这群满口“伦常纲德”的酸腐失了生活支柱。
    渐渐的,也有云浮学子“出山”应考了。不过他们最擅长的那些新朝都不需要,只能苦哈哈地从头学起,十分吃力。
    今日便是放榜日,众人聚在一起等消息,闲着便又议论起皇帝迁都的事。
    “说是几天后要迁去定安城,呵,这可真是雍西关出来的军户,倒是惦记着自家那上不得台面的地盘!”
    其中一人说的尖酸。他出考场便知此次考录无望,留下来也不过是想再稳固一下人脉关系。万一这之中有人真的成了新朝的官吏,将来也好给自己建立一条用得着的通路。
    “话也不能这样说,定安城如今据说建造的不错,与鼎丰城的繁华不相上下。”
    这次说话的是东海郡来的酸腐,摇头晃脑的讲了一好一阵子,中心思想便是定安城城没啥毛病,但风水不利国度,过度前移,容易遭受草原冲击。
    “天家是新贵,偏信旁门左道也难免,建国定都还是有大讲究的,可不能随便。”
    话里话外,不外乎就是暗示天家求问他这个“传承之人”指点。
    虞锵站起身,他有点听不下去这些人说话,不如回房去看一看新购置的《简单力学》。
    墨宗并非像几人说的那样欺世盗名,是有真学问的宗派,知识涵盖之广,怕那些只讲义理的酸腐们想破了脑子都想不到。
    身为经历过战争和灭宗族的人,虞锵比任何人都清楚空谈理论的害处。若当年他的家族也有懂水泥,懂力学的人,他们的坞堡就不会那样快被攻破,说不定能等到转机……
    “嗐,散了吧散了吧,那军户是不敢用咱们这些才学之人的。”
    其中一个老学究摇头叹气道。
    “咱们都出身世家,他家那个老三不就是被学宫撅了面子气死了?他现在可算是抓到由头了……”
    几人听他这样说,也都跟着叹气骂人,但到底心中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新朝缺人,他们又比那些泥腿子有才学,缘何不用呢?
    结果等了半日,一个个都榜上无名,自然又是一通指天指地,恨军头不长眼。
    倒是没人再去问虞锵。
    他们这些小世家都黜落了,更别说他一个一等世家的“余孽”,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
    众人自觉摸清了天家的心思,忙不迭与虞锵划清界限,生怕与他走的过近,以后影响了仕途。
    殊不知,虞锵本人此刻,正对着一张大红色的“喜报”发呆。
    他反反复复看了这张纸也不知多少遍,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真的中了?
    第317章 终章
    考录上的“新才”, 在确定出身来历清白之后,便要统一送到九凌城进行“岗前培训”,按照其报考的门类和擅长的领域, 安排去基层从头坐起。
    新朝伊始,天下的秩序还都没有确立, 基层需要大量的人力, 这些考录中的“新才”可是抢手货。
    虞锵跟着同期,坐蒸汽船沿着乌知河一路西进, 最终停泊在一个大型港口。
    船手告诉他们, 这里便是九凌城, 是造出纸石墨笔水泥火炕针药陌刀火炮蒸汽船的地方,年轻的船手说起这些,略带青涩的脸上都在放光。
    “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九凌城好, 在那里总有见识不完的新玩意,每次出海回来我都要适应一阵才能习惯。”
    年轻的船手与虞锵年纪相当,有是个开朗的少年, 一来二去两人也聊的不错。
    他听说过虞锵的身世,对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只说宁先生讲过虞正乣、虞正耒两兄弟都是力抗胡人而战死沙场的名将, 值得后人尊敬。
    就这一句话,虞锵的眼圈瞬间红了,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还未加冠的少年哭得像个娃娃。
    虞家被左谷蠡王灭族, 他虽然侥幸逃脱, 但一路走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为了活命,再累再卑微的活计都做过,可最难心的还是午夜梦回, 想起殒命沙场的各位叔伯兄弟,只因斗政失败便背负污名,被人遗忘。
    刚灭族的时候,虞锵也是想过殉宗的。
    世道艰难,他孤零零只一个人,无亲无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再想想,他若是死了,虞家便真的没人了。浩浩百年,虞氏一族也出了不少惊才绝艳的人物,这些没人会记得,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永远地埋葬。
    所以,他还不能死,总要有人拜祭他们。
    抱着这样的想法,虞锵活了下来,小小的少年艰难地挣扎过最混乱的世道,终于迎来了转机。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遥远的边城,还有人记得他们虞家,记得他两位族叔的功劳。
    “哎呀,你哭什么呀。”
    那船手抓了抓头,一脸不知所措。
    “没事,都过去了。我老大比你还苦呢!他爹娘早逝,自己在牛背山流浪了好久,要不是宁先生救了他回来,他现在说不定都喂了野狼啦!”
    “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还找到了阿爷,宁先生说了,只要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听他这样说,虞锵抹了把脸,小声问道。
    “你说的宁先生,可是墨宗的矩子么?”
    “是哩!”
    那船手嘿嘿一笑。
    “你们这是去培训的吧?那可要好好用功,不然考核不及格,还是有可能会被退回去的,宁先生可严格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抓了抓后脑勺,脸上闪过一抹不确定。
    “不过,宁先生很忙,估计也没什么时间亲自给你们上课。”
    “我念书的船科,虽说是宁先生创办的,但他事情实在很多,那时候也就是来讲过一两次而已。”
    “现在九凌湖到处都是生员,学堂爆满,想听宁先生的课,那得要去读专门的大学堂才行呢,普通人进不去。”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虞锵着急地追问道。
    他很想见一见这位“宁先生”,向他当面道谢,谢谢他给了两位堂叔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
    “他啊……”
    船手又开始抓头。
    “长得好看,清雅,哎呀我不会说,反正是九凌湖里最好看的人!”
    “你吃饭的时候,要是看到有个被婶子姐姐们特别优待的,那就是宁先生了。”
    啊?
    虞锵一脸茫然。
    他以为宁先生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但听这船手的意思,明显是个颇受女人欢迎的风流浪子……
    行,行叭……风流就风流,反正风流……嗯,也是名士的标配,不妨碍的……
    一众“新才”到了九凌城,就像是土包子进城一般,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里的人,真的与外面的完全不同,浑身都充满着朝气和希望,个个脚步匆匆,讲着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话。
    新才中有些出身世家,原本还对九凌城心存质疑。现在亲眼见到了这座“神奇之城”,几乎一个照面就直接跪倒,完全再生不起任何轻视的心思。
    整齐干净的宿舍,温暖便捷的火炕,丰裕的食物和充足的纸笔,光是九凌城的基础配给,就足以打烂一众世家的脸面。
    他们以前在家里时,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用这样好的东西啊!更别说学房下发的书籍材料,还有图书馆可以借阅典籍和文章,二流世家都做不到那样丰富的藏书!
    等到培训开始,众人的脸就更疼了。
    他们都是“新才”,不用从最基础的知识学起,根据各人报考的科目分班培训,但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跟不上课程的进度。
    什么叫复式记账?工程成本为什么要这样计算?土方和砂石该如何配比?
    被分到工程科的虞锵每天算的头大,头发肉眼可见地稀疏。
    他再也没空去想什么宁先生了。每日回来便是闷在房间埋头苦学,好在九凌城并不限制生员的灯油用量。听说灯油是宁先生从火油中提炼出来的,玻璃罩下的光明亮温暖,陪伴着虞锵度过了不少不眠之夜。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无心插柳的时候,往往柳树会栽出一条林荫大道。
    这一日傍晚,学得入迷的虞锵错过了晚饭,肚子饿的难受,便出门前往食间碰碰运气。
    边城虽然物质不算匮乏,但厉行节约的风气甚盛,食间日常都会计算用料用量,很少会有剩余。
    不过虞锵的运气不错,他进食间的时候,里面有人吃饭,菜口的婶子正将多余的菜饭盛出。
    “剩下的可以给我么?我晚饭的饭票还没用掉……”
    虞锵小声问答。
    里面大婶见他穿着生员服,便点了点头。
    “正好剩了一碗菜肉烩饼,便与你吧。”
    虞锵道了谢,端了碗坐到一边。
    他腹中饥饿,埋头吃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今天的烩饼格外丰盛。
    有肉,有青虾,有几种青菜,土豆切成细碎的丁,还加了条粉,口感极佳。
    这样的美味,食间如何能剩下?
    一脸疑惑地虞锵抬起头,视线免不了地落在隔壁桌前的食客头上。
    这是一位年轻俊秀的青年,肤色白皙,五官格外精致,正一边慢慢咀嚼着餐食,一边翻阅着桌上的书卷。
    他背脊挺直,吃的极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风仪便如世家出身也没甚区别。
    虞锵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因为这张脸,他其实也是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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