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十月冬, 皇帝于紫宸殿初一日的朔参上晕厥,遂停朝移福宁殿休养,由荆国公主入内侍疾, 至十一月皇帝寿辰仍旧卧榻不能行走, 尚书右仆射韩汜率群臣上表皇太后请求垂帘听政, 而后又有一批大臣请奏立储。
    十一月中,萧幼清于垂拱殿召见知枢密院事刘妙仪。
    “我知道先帝生前最器重与最信任的便是你,朝臣请奏立储, 事关国事以及今后的国运,其他官员或多或少都掺杂了些利益以及家族,唯有你, 既然先帝信你,那么吾与先帝一样。”
    刘妙仪听后走上前跪伏,“臣, 谢皇太后殿下信任。”
    “吾想听听你的看法。”
    “可立储之人有三,鲁国长公主、荆国公主、康国公。”刘妙仪低头深思了一会儿,“官家在朝参上的意思是立幼子, 朝臣也一致如此, 殿下若不想见血, 便只有康国公可立,鲁国长公主非官家血脉之事在姜氏一案后人尽皆知, 于宗法不和, 恐会引起动乱, 荆国公主...请恕臣直言, 公主为淑德皇后所教, 性子极似官家且无争心, 如今女科设立尚只有十年, 朝中格局仍旧差异过大,要想立皇太女,便要先扭转这格局,扩大女科的力度,否则,”刘妙仪摇头,“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萧幼清坐在木榻上低头一笑,旋即起身走向旁侧极为熟悉的屏风,抬起手轻轻触碰,“皇子年幼,若要等他长大得等到何年何月,我…”
    抬头又低头的人,眼里满是伤神,“你知道吗,这宫城里的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又充满了无奈,“可是啊,朝臣只会以为是我贪恋权力。”
    “先帝生前与臣说过,若要延续政策,必要立一位女帝。”
    “吾或许等不到那一天了,”萧幼清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玉佩,旋即握成拳,“但吾会尽可能的开出一条平坦之路,使先帝政令可以得到延续,先帝的夙愿,吾会代为完成。”
    景和元年十一月下旬,皇帝下诏立嫡皇孙卫晟为皇太子加官中书令,并由皇太后临朝听政。
    ——十二月·德寿宫——
    自宪宗大行,萧幼清每日都会代替卫桓至德寿宫问安太皇太后。
    “皇帝身体不好,这段时间由新妇代为处理朝政,之后可能不会日日都过来,请娘娘宽容。”
    太皇太后满头白发望着萧幼清,“你也有白头发了。”
    萧幼清低下头,“新妇也是快入甲子的人了。”
    “六哥在的时候,你的精神比现在好很多,她能有你这样的妻子陪伴在身边三十余年也算是她这一生中最大的宽慰,我这个母亲亏欠她太多。”
    “先帝生前常与新妇说多亏了母亲,否则她要是也像其他几位手足一样,定会压抑终生。”更重要的是,作为公主定会被先帝下降武将之子,而有隆德公所在的萧氏不会娶公主,二人或许就不会有牵连,“况且娘娘此举也成就了先帝,成就了一个千古盛世。”
    “六哥降生之前,老身居于妃位之下,并没有那分胆量,是皇后殿下心善,不忍武宗大兴冤狱。”提及宪明皇后,太皇太后眼里闪过一丝落寞,“我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
    “娘娘...”
    “老身与你说说六哥从前的故事吧,我知道你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你其实也是个倔性子,也从不会过问她的往事。”
    萧幼清低下头,“新妇知道她承受过很多...”
    “我看得出你并非不想知道,谁都会好奇,你只是不愿去揭她的伤疤。”再看萧幼清时,太皇太后眼里多了几分慈祥,“我在这深宫里几十年,见过最丑陋的人心,也见过最真诚的善,我从前对你抱有芥蒂,是觉得你的城府并不在表面,她是一个执着的孩子,认定了事就会去做,我并不想她争权夺利,善于人心,终会败于人心,我不想她陷得太深。”
    “母亲是觉得...”萧幼清看着太皇太后满目慈祥,“新妇不会喜欢上六郎吗?”
    “你刚来时懂礼,但又过于遵守规矩,眼里有的只是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于当时的六哥而言你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多时候妻子仅仅只是妻子,她小的时候不爱说话,各宫妃嫔利益皆系于前朝争斗心怀鬼胎,我便一直处于害怕中,尤其是在宪明皇后病故之后我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再未消散过,这是抄家灭族之祸,同时我也害怕她会和四郎五郎一样,好在武宗的冷漠让我们母子被忽视,嫡母病逝,便只有燕王会时常来看她,这个世间会有对你充满恶意之人同样也会有心善之人,因为我的害怕,所以她真正受学是在出宫之后,他是因为画而被你舅舅夸赞,当时你舅舅是皇帝身侧最为受宠的画师,夸赞的话传来传去,皇帝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皇帝召见她问话,结果你应该猜得到的。”
    “新妇刚嫁到楚王府随阿潜入宫,阿潜在看皇帝的眼里除了厌恶还有害怕,那分害怕不像是装的。”
    数十年前的往事再回忆起,李氏至今都感到背后一阵阴凉,“武宗的心狠远超你们想象,就算到了晚年也依旧守着权力连亲子都可以拿来利用,武宗是一个极没有耐心之人,当着她的面撕了那幅韩香阁的雪梅,似见仇人一般将她撵出了宫。”
    “雪梅...”萧幼清突然侧抬头,望着德寿宫东南方向,“故意为之吗?”
    “其实承明皇太子卫曙从前也没有那么坏,”李氏睁着疲倦的双眼,“他母亲在的时候也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所以当时的皇太后才会把从小养在膝下的青城县主李姝嫁给他,后来就是燕王遭人设计陷害,两军在大内厮杀,使得内外廷的大臣、内侍、妃嫔纷纷往宫外逃,皇帝亲口下的诛杀令,除了燕王之外所有闯入内的将士无一幸免,那个时候她就站在城楼上看着,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从那以后她整个人就变了,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出宫开府后,只要皇帝不宣召她便不会踏入宫门半步,她在蜀中的几年里过得并不好,经过燕王一案之后,朝廷的党争更加剧烈,她的两个哥哥自始至终都忌惮警惕着周围的一切可能,我不知道她筹谋了这么多,直到看着她逐渐变得和她父亲一模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你知道吗,作为母亲,自燕王之后我再未见过她笑,”太皇太后盯着萧幼清,眼里充满了感激,同时又觉得亏欠,“她卸下重担却甩手给了你,我不希望你一直压抑着自己。”
    “母亲。”萧幼清坐到太皇太后身侧拉着手认真道:“先帝离去后,新妇每次闭眼睁眼都想随她而去,但是我若就这么撒手人寰,让她三十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那么我一定会自责内疚,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她对我的信任,新妇总说她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可是算起来,她又欠我什么呢,这原本,就是我最初想要的,而她也什么都知道。”
    这是自宪宗登基以来母女二人第一次促膝长谈,也许是幼女离世萧幼清为其所做的一切让李太后放下心中最后一丝芥蒂,整整一下午,她将宪宗幼时所经历的所有事一一转述。
    萧幼清听后只有黯然伤神与心疼,“母亲。”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必与我见外。”
    “阿潜对于青城县主...”萧幼清问的有些犹豫,“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你在意吗?”李太后看着她眼里的犹豫问道。
    “说不在意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萧幼清低下头,“朝思暮念,怎可能不在意。”
    “我虽不是第一个走进她心里的,可却是唯一一个能够永远留在她心中、伴着她经历一切,甚至是让她在我怀中长眠的人。”
    “太后,太皇太后。”内侍匆匆步入,躬身道:“官家在福宁殿正殿昏过去了。”
    景和元年十二月七日皇帝于福宁殿昏死,数名太医入内诊治,至十日皇帝才渐渐苏醒,侍疾的荆国公主扑在曹皇后怀中颤哭。
    “官家的病如今只能再用强药,但也只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孙鸿达跪伏请罪道:“臣等无能,请皇太后治罪。”
    听着太医所言,萧幼清的心里似乎已经没有了触动,也不见眼里生有悲伤,“你们是医者不是神仙,生死有命,谁又可以逆转呢。”
    萧幼清起身挥了挥手,“下去吧。”
    “臣等告退。”
    萧幼清至福宁殿内阁,走到皇帝榻前缓缓坐下,“别动,好好躺着。”
    皇帝被她轻轻按下,脸色苍白的毫无气血,就如先帝大行的前一个月一样,景和帝正值壮年,如今没了精气神只剩满眼憔悴,“娘娘。”
    萧幼清握着皇帝的手,“前朝的大臣都盼着你归政,你...”
    “母亲...”皇帝睁着没有丝毫光芒的眸子,“儿子的身体...儿子...心里清楚。”
    “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届时还有春宴需要皇帝出席。”
    皇帝吃力的摇着头,“儿子恐怕去不了了,还劳烦母亲...”
    萧幼清抬起头看着内阁的房梁,“这是冤孽么,上天要罚我,让一切我所不愿看到的事通通发生,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一个离开我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独自哭喊。”
    “儿子不孝,母亲,”皇帝脸色煞白,紧紧攥着萧幼清的手睁大双眼托付道:“储君年纪尚小,往后还劳烦母亲费神照拂。”
    一直至十二月底年关将近,皇帝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萧幼清兼顾前朝军国政事,遂将内廷之事交由皇后,数次经过福宁殿也只是匆匆探望一眼。
    前往垂拱殿的肩舆从福宁殿擦过未作片刻停留,身侧的内侍扭头看了一眼,满眼悲痛道:“太后不进去瞧瞧官家么?”
    萧幼清看着内东门的大门无动于衷,“奎光是不是觉得吾太过凉薄?”
    两鬓斑白的内侍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向前行走的步伐端握着双手而不敢吱声。
    萧幼清端着双手放在腹前,目光呆滞的望着正前方,与东方渐渐生起的朝阳之光形成对比,孤影斜长,穿梭在一条不知归期的廊道上,“我的心早就被带走了,剩下一副躯壳,为爱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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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妇这个词嫁进门后可以一直称,这是对于媳妇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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