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被郑濡身后一抱,韩简有了很大的转变。虽也不至于就订下终身,但郑濡每每再去探望,都是高兴而返,他再也没有拒绝郑濡的好意。如此光阴,倏忽两月。
    两月之后,七月初秋,长安传来了好消息:皇帝为整饬吏治,命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共同查究,由冯谦之案起,将受到张氏奸党残害的官员人等一一平反昭雪。连同冯谦在内,共有六品以上官员三十余人得到了朝廷的宣慰。
    七夕之日,郑濡带着这个喜讯又来到了韩简家中。
    “韩哥哥,你的父母虽不能再回来了,但他们在天之灵必定也是欣慰的。你也不必再想为不为官的事,更不用管我二哥,只不过,我以后是不是要改称你‘冯哥哥’啦?”
    韩简脸上挂着淡笑,有些不好意思,嘴唇微微用力抿着,似在思量,稍待才道:“都行,你…高兴,高兴就好。”
    这话也没几个字,却说得断断续续,郑濡体会其间深意,不觉两颊泛红,低头一笑:“那就冯哥哥吧,因为一切都变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
    韩简忽被点醒了一般,深提了一口气,目光盈动,透着真诚:“今日是七夕,城中有灯会,你能迟些回家么?”
    郑濡听得心口一紧,眼睛睁得更圆了,按住内心的狂喜,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本来就要去看的。”
    本来本来,这“本来”之意么,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七夕,郑濡专挑这一天来,其根本就是为韩简那一句话啊。
    ……
    郑濡与韩简之间情状如何,自然瞒不过家里人,尤其是云安。她连月看来,这两人总归没有结果,便只郑濡时常出去相会,韩简也没个许诺,算怎么回事?
    她将心中考量告诉了二郎,想要去问濡儿,二郎却不依她,说道:“我叮嘱过横笛了,让她不要十分纵容濡儿,长嫂也说过她了。你现在身孕已近五个月,不能再多操心了。”
    云安撇了撇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可不就是因为已经显怀,所以才不能像起初那般灵活了么?“这算操什么心?整天拘着我,不但闷得慌,连脑子都要坏掉了!”
    见云安显露失落,二郎却也心疼,他知道云安最爱动了。他想了想,还是妥协了:“那你要怎么做?先告诉我,我心中有数,再和你一起去问濡儿,好不好?”
    一看二郎松口,云安立马换了张脸,兴致勃勃:“我想,韩简先前是有心结,对世道对仕途的态度都很消极,如今他父亲已经正名,他身上的包袱也该解了。那么,他也应该不再介怀什么门第悬殊,可他也不表态,濡儿这般,岂是长久之计?”
    二郎也不是想不到这里,只是他眼中,云安才是第一位。他点头道:“其实大哥早想着为濡儿议婚,只不过父母早逝,濡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便难免心中惴惴,唯恐托付不当,误了她的终身,更也愧对父母。阿简纵然是个人选,但这婚事他不提,我们怎好去提?我们只有这一个小妹,又怎能让她未出嫁就先受委屈?”
    虽说两情相悦有时并不在这些礼数上,但谁家都心疼自己的女儿,有礼数便有尊重,有尊重才名正言顺,这也是正经道理。
    “我有一个办法,能逼韩简主动提亲!”云安的脑子不仅没坏,而且转得飞快,灵光一闪就有了主意,“你先叫人将濡儿拦住,这几日不许她出门,然后再写个请帖送给韩简。”
    “写什么?”二郎一时跟不上云安的想法。
    云安咧嘴一笑:“就写‘小妹于归,恭请到宴’啊!”
    ……
    隔三差五便来一趟的郑濡忽然不来了,韩简不免疑惑,心中怅然若失。他这才发觉,自己对郑濡原来是如此期盼的。正当他坐立不安,想要去郑家一探究竟之时,素戴来了。
    素戴自然是得了云安的授意。
    韩简知道,郑濡的侍女是横笛,若有什么口信,也该是横笛前来。便当着素戴,他也不便问起郑濡,只道:“不知二夫人有何要事?”
    素戴一笑,略略行礼:“倒不单是我家夫人有事,是整个府上的喜事。”说着,将请帖送到韩简手里,“下月初八是吉日,我家小娘子于归之喜,还请韩公子届时到府参宴。”
    韩简尚未急着打开帖子,一听这话,手上一抖,顿时失色,帖子掉落在地:“她……她要出嫁了?!”
    素戴心知这不过是云安的计策,今见韩简失魂落魄的样子,果然是对郑濡有情,便又慢悠悠地拾起帖子重新送回他手里,说道:
    “是啊,小娘子正当妙龄,又生得出众,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要迎娶!家君单是琢磨人选便是半年,前时才终于定下了。新婿出身高门,又是今岁三甲头名的进士,与小娘子真是郎才女貌呢!”
    这话自然是如一盆冷水浇在韩简头上,他满脸发怔,难以置信,两只手不觉用力,近乎要把那帖子撕开似的:“她愿意?她不是说…她……难道……”
    韩简究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素戴早已心知肚明,他不就是想问,郑濡为什么愿意嫁给别人,郑濡是说过喜欢他的。可素戴不能帮他圆这话,只能旁敲侧击:
    “唉,韩公子,其实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几分,小娘子从前总和二夫人提起的。只不过,男婚女嫁是男家主聘,女家才可议婚。公子既读诗书,必则通达礼仪,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说得韩简猛一激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想起这些,只看郑濡常常粘着他,都成了个习惯了。“那我现在去,可还来得及?!”醒悟的韩简眼里放光。
    “吉日在下月,还早得很呢!”
    素戴话音未落,韩简已没了踪影。素戴摇了摇头,看向门外特意给韩简准备的马:这四条腿的岂不比两条腿跑得快些?
    ……
    郑濡在家里出不去,心里总归不踏实,即使云安已将原委告诉她,她也不觉得韩简能来提亲。只因,这么久了,她也表白了好几次,都不见韩简说喜欢她,就更不可能忽然跳转到婚事上。
    云安坐在案前吃茶,眼睛盯着这小丫头的一举一动,不用猜都知道她在想什么:“素戴才去,你就耐心等等吧,说不定韩简就开窍了,明天就把你娶回家去!”
    郑濡叹了声,拎起裙角从门口进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那他要是不来呢?你们真就把我嫁给今年的三甲进士?”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云安细细分析过韩简,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郑濡撇了撇嘴,低了头两手捧住脸颊:“明日复明……”
    “来了来了!韩公子到了!”
    一语未了,只见派到门首哨探的横笛匆匆跑来,好消息顿时让郑濡兴奋得内心狂跳。而真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急了,扭扭捏捏地贴到云安身边,环住了云安的胳膊:
    “二嫂,你陪我去看看?我不敢去。”
    云安自然是要去看热闹的,笑着白了郑濡一眼:“现在信我了?”
    郑濡羞涩不语,慢慢将云安扶起,姑嫂二人一路往中堂去了。
    既然备着韩简要来,郑楚观夫妇一并二郎早都在中堂等着。二人到时,只在雀屏后头,透过一层屏纱观望。很快,心急火燎的韩简便在家吏的引领下到了。
    韩简既已下了决心,见了郑家的当家人,自也不会胆怯,便端端正正行了礼,恭敬地说道:“晚生今日前来,是想向郑侯求娶令妹。虽然仓促无媒,但……”
    才说了一半,郑楚观忽一抬手,打断了,道:“我家小妹已许人家,难道韩公子不知?”
    韩简自知有亏,不敢辩驳什么,只诚心道:“虽是知晓,但韩某仍想争一争。先前都是韩某愚昧,辜负了令妹一片真心,如今顿悟,愿以余生向她致歉。”
    郑楚观不说话,将目光看向了崔氏,崔氏了然,起身道:“我郑家就只一个小妹,自小万千宠爱,没受过半点委屈。韩公子先前就这么待她,若是当真嫁你,岂不是把妹妹推进了火坑?”
    韩简无言以对,失落且羞惭。
    崔氏瞥了眼韩简的脸色,唇边一笑,又道:“再说了,我郑家虽没有拜高踩低的世俗恶习,说什么三代不招白衣婿,但也总要为女儿的终身考虑,不能让她跟一个不求上进的女婿吧?”
    崔氏的话不过是在试探韩简到底有多大的胸襟,像不像那些狂妄的书生,只有文人意气,却受不了三分轻慢。然而——
    “长嫂说的什么话?怎么能这样无礼?”
    郑濡先听不下去了,从雀屏后头冲出来,挡在了韩简身前。韩简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两只眼睛盯着郑濡,激动得眼眶泛红。
    郑濡虽知云安有计,却不辨兄嫂的话是真是假,这一跑出来,便把所有的安排都弄乱了。郑楚观无奈摇头,崔氏也是皱眉无语,唯有二郎见郑濡忽来,便知云安也在后头,连忙过去相扶。
    “我拉不住她!”云安难堪地一笑,小声说道。
    “她啊!一颗心早就不在家里了。”二郎对这个小妹也无法,只将云安扶去坐下,两个人看戏。
    “冯哥哥,别理他们,我带你走!”郑濡才不管旁人,瞪了兄嫂一眼,转身就要将人拉走。
    “濡儿!”韩简却不能由着性子,但知郑濡仍未改变,心中添了底气,“对不起,从前是我固步自封,愚昧无知,但我一直都喜欢你!”
    当着两对兄嫂听见韩简的表白,郑濡既惊喜又慌张,如做梦一般。她双手微微捂在唇下,两眼睁得溜圆,目光满含期待。
    “濡儿,我是故意不要你的东西,故意对你动怒,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但那以后我又不忍心,便又经常借口来郑家,想探听你的消息。后来二夫人来问我,我依旧不敢面对,我知道你那时就站在门首,不知怎么一狠心,就说出那些冷淡断绝的话。”
    原来,韩简一切的表现都是反的,是故意为之。云安听到这里,与二郎释然一笑,他们都猜得不错。
    郑濡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半咬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韩简对她微微颔首,示以安慰,然后忽然转身,向堂上的兄嫂跪下了:
    “晚生祈请郑侯不要把濡儿嫁给别人!简虽鄙陋,今后必当勉力上进,为濡儿挣一个好前程!”
    郑楚观听来不可谓不动容,但他还是要拿出一个长兄、一个家君的身份,来审度这个想要成为自己妹婿的男人:“你想好了要怎样做?一辈子的事可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啊!”
    韩简笃然颔首,郑重道:“只请郑侯等上半载,容简去参加明年二月的春闱。若简中在三十名之外,郑侯自当弃之,简绝无怨言!”
    皇朝科举,祖有定制,每年取士百人,却只有三十名之内可以在两京任官,其余发派地方,便不知在山南海北哪一处了。而先不谈前三十名,就以每年数以千计的考生来算,能得中百名之内就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
    如此一诺,谁也没想到。因为,谁也没想真正为难韩简。
    “你先起来。”郑楚观佩服韩简当众立誓的勇气,终究点头赞许,“我答应你这半年之约,不过……”
    “不过什么呀!”最急的还是郑濡,她将韩简扶起来,又跑去牵拉长兄的衣袖,“大哥你就别再为难他了,他都这么说了!”
    郑楚观看着这个傻妹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叹气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又急什么?”
    崔氏见状赶紧将濡儿拉到身边:“别闹,先听着。”
    郑濡也不知兄嫂卖什么关子,看过一圈,又望向另一侧的云安,云安也是努了努嘴,示意她安静看下去。
    郑楚观这才好继续开口:“我是想,你们先将婚事定了,等你高中,再来完婚。否则…”他拖长声调,将脸转向郑濡,又干咳了两声,“否则我这妹妹,岂不要提前半年就搬出去了?”
    此言一出,笑声哄然。
    韩简到此时才明白,那“婚帖”原来是假的,而郑濡喜不自胜,捂着一张涨红的脸,一溜烟跑开了。
    堂内笑声不绝。
    ……
    郑濡和韩简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云安再没什么可操心的,每日就在二郎的陪伴下安心养胎。秋分一过,白日缩短,时间也过得快了,倏忽间已是岁末,云安的产期近了。
    除夕家宴后,夫妻回到人境院。二郎见云安尚无睡意,便叫端来热水,亲自与她擦拭盥漱,一边问道:“席上看你都没怎么吃,现在饿不饿?”
    云安摇摇头,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按着肚子:“这孩子想是要出来,成日乱动,我吃一口就被顶着想吐,还是算了。”
    二郎也知孩子日益成长,必然挤压母亲的脏腑,令母亲百般不适。他心疼得不行,忙丢下手巾将云安揽住,撑着她的腰身:“医家说就这几日了,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快了,就快了。”
    见二郎担忧得脸色都变了,云安倒觉得夸张:“你急什么,我又不是受不住,只是一时有些难受。”
    二郎却如何能放心呢?尤其是这产期将近,随时都会发动的时候。他索性将云安抱起来送到榻上,堆起软枕垫着她的后腰,说道:“这样会不会好些?实在难受别硬撑!”
    “我没……”云安才要继续安慰,忽然听见一声闷闷的“嘭”声,神色一凝,向身下看去,“二郎,好像,好像……”
    二郎先未听懂,循着云安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衣裙连着床褥都湿了,水迹还在慢慢扩大——胎水破了。
    “云儿别怕!我让他们准备!”
    还在说话间,孩子竟就发动了。好在接产的一切早已齐全,二郎传话不到半刻,产娘就进房开始了接产。
    云安是头次生产,什么都不懂,但见产娘伏在她的身下探看,心中十分忐忑。那产娘倒是个极有经验的,看过说道:“夫人是胎水早破,先无见红,如此会比常人生得快些,也会疼些。”
    二郎一直未离,听到这话喜忧参半,忙问:“快是多快?两个时辰能不能生下来?”
    “初次生产哪有两个时辰就下来的!”产娘摇了摇头,看向外头的天,“现在刚过子时,到天亮后午时该是差不多。”
    也就是说,再怎么快也还是要五六个时辰!二郎只觉心头发麻,他怎么忍心看云安疼这么长的时间,又想问产娘有什么加快生产的办法,却一下,被云安拦住。
    “二郎,你先出去,你出去等我。”云安已觉腹部阵阵下坠,连着腰股之间都十分酸痛,但还是对着二郎笑了。
    二郎岂愿离开,紧紧握着云安的手不放:“我不走,我不许你强撑着,你要是疼就喊出来,打我骂我也都好!”
    云安却只是想让二郎离开,便极力把他向外推:“你走啊!”
    产娘一旁看着,只恐云安把力气浪费在这上头,等下便无力生产,也劝道:“公子还是听夫人的吧,你在这里,她会分心的!一分心便难用力,到时母子都危险了!”
    这话倒是管用,二郎犹豫了,心中万难取舍,又见云安吃力地向他点头,终究起身退到了门外。
    二郎一走,云安顿觉心中轻松了许多,可分娩的产痛又不容她歇息,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一次比一次间隔得短。果然是如产娘所言,胎水先破会疼得多,疼得她喊都喊不出来,一股劲憋在嗓子口,难受得快要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产娘让小婢端来一碗提神的汤药喂给云安服下,又伏身探看,说道:
    “夫人别怕,产门开得很快,越痛就开得越快,是好事!也说明这孩子健康有力,正往外头挤呢!夫人听我的,只要觉得痛了就向下用力,不痛就喘口气,千万别乱。”
    听到孩子很好,云安瞬间就清醒了许多,好似方才吃的不是提神汤,而是止痛散。她勉力点点头,应着产痛一下下用力。
    门外,二郎一直没听到云安的哭喊,却只听她一次次屏息用力的嗓音,那般竭力,那般辛苦。他苦恨不能分担半分,捶胸顿足,痛彻心扉。这冬寒天气,他身上的厚衣已汗透了几次。
    从来没有哪一夜如此漫长,长得让人发狂。二郎就贴在门板上,数着云安的声音,每多一次,心便似被匕首划过一下。
    天终于亮了,这是贞庆三年元日的早晨。
    “生了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响亮的婴啼伴着报喜声传来时,二郎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好像不会高兴了,从门外跑到榻前的短短距离,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望见云安的那一瞬间,二郎泪如雨下。
    “是女儿,我猜对了。”云安望着二郎,虚弱地笑了。
    这笑容更让二郎心痛,他极力沉住气,伸出尚且颤抖的手替云安拨开脸上汗湿的发丝:“云儿,还疼吗?”
    听到这话,云安忽也忍不住了,眼角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疼,生孩子好疼啊,比摔下马还疼。”
    云安没有生孩子之前,二郎最最愧疚,自觉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便就是那次摔马。可现在,他又让云安经历了一次比摔马还严重的痛,他的心里真不知是何滋味。他没有言辞描摹,也没有办法消除,唯是倾身抱住云安:“不生了,再也没有下一次!”
    云安没有听见,她精疲力竭,沉沉地睡去了。
    ……
    产后五日,云安亲自为女儿取了名字,元儿。这名字简单,却又是饱含期待的。二郎笑着问她何解,她说:
    “女儿生在元日辰时,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是新的。愿她永远朝气蓬勃,愿她此生坚韧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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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证还有最后一章就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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