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皆走,养心殿里便只剩下父子三人,陡然静了下来。
    高望静悄悄地关上了正殿的门,将穿堂的的那些帷幕也关在了门后。养心殿忽地暗了下来,玄汉帝的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父皇,您还是瘦了啊。”玄玉韫先定定地开了口。
    玄汉帝虽然不是面若菜色,也没有疯狂地咳嗽,可他的削瘦却是肉眼可见的。
    “朕大病一场,生生给你气活过来了,能不瘦吗?”玄汉帝瞪他一眼:“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你倒好,扈家罪人来的第一天,就让朕不得不把他下了诏狱!朕好在是已经好了,否则,你难不成还真打算剜肉来!?”
    “是。”玄玉韫想都没想,当即就应道:“儿臣原也不知道父皇已经好了。”
    玄汉帝原本脸上的亲近之色竟微微收敛了些,他绷紧了身子,神色莫测地看着玄玉韫:“朕见你处事干脆利落,还当你跟朕父子连心,心意相通。却原来,你当真不知道朕已经好了?”
    玄玉韫坦然而无畏地应道:“父皇有天护佑,一定会好起来的。儿臣干脆利落,不过是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且,便是父亲好了,为着父皇身子更上一层楼,儿臣身上的肉,剜就剜了。”
    主动权,从来都在玄汉帝身上。如果当时玄汉帝不出声,玄玉韫已放下话,就只能剜下一块肉来。
    玄汉帝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怒斥道:“净胡闹!你不信天师,怎么偏信了偏方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你给朕好好地顾惜着身子。还跪着作甚,膝盖不嫌疼?赶紧起来。太医呢?”
    玄玉韫在玄汉帝眼皮子底下给膝盖上了药,玄汉帝嘴上虽然说着嫌弃的话,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父子之间的亲昵。玄汉帝更是赐了玄玉韫回毓庆宫的步撵,而此时,三皇子仍跪在地上。
    玄玉韫走出养心殿,只觉得天地远阔而清朗,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韫哥哥!”不远处,谢珠藏朗声唤道。
    玄玉韫倏地看过去——朝觐的吉服仍沉甸甸地穿在谢珠藏身上。他想都没想,立刻就疾步向谢珠藏走去。谢珠藏也朝他走过来。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奔起来。
    风从他们的身侧吹过,明明还是这秋风,却再不像在养心殿中那般阴冷萧索,反而让人觉得是催熟了硕果的可人之风。
    “阿藏。”他们终于相遇,玄玉韫沙哑地开了口。在养心殿里的镇定、冷静、自若,在谢珠藏面前都碎得无隐无踪。他将自己疲惫、困顿、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露在谢珠藏的面前。
    谢珠藏定定地站在玄玉韫的跟前,借着宽袍,与他十指相扣。
    玄玉韫的手素来干燥,此时却满是冷汗。
    谢珠藏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认真地看着玄玉韫,声音柔和却又坚定:“韫哥哥,我们回家。”
    玄玉韫一愣:“回家?”他有些怔愣地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渐渐地握紧了谢珠藏的手,郑重地颔首:“走,我们回家。”
    *
    养心殿里,玄汉帝静静地看着玄玉韫和谢珠藏携手相遇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了怔忡的神色。过了会儿,他低声吩咐高望给谢珠藏也准备了一抬步撵。
    直到玄玉韫和谢珠藏都消失在拐角处,玄汉帝才收回视线,转向三皇子。
    三皇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声也不敢吭。
    “你跟扈玉娇的婚事,还做数吗?”玄汉帝如闲话家常一般问道。
    三皇子大骇,几乎说不出话来。玄汉帝也不急,沉静地等着三皇子开口。
    三皇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紧绷着脸皮道:“扈大将军……不、不是,犯官下毒谋害父皇,儿臣怎敢和此等恶人的女儿成亲呢!”
    “这不是你求来的吗?”玄汉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救的人,分明是赵二姑娘吧?”
    三皇子手一软,差点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他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儿臣……儿臣愚钝!”
    “愚钝?”玄汉帝加重了声音将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冷笑道:“这天底下还能有比你更聪明的人吗?”
    “眼见扈家和你二哥交恶,就打起攀附扈家的心思。朕夜半召集太医的那一日,阿藏一听消息披星戴月而来。可你呢?你早知消息,还要拖到第二日一早,不就是怕朕以为你打探朕的行踪吗?当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玄汉帝说到这儿,神色显露出几许厌恶:“扈家费尽心思把你塞到朕的身边来侍疾,你竟全然没想过要到朕跟前伺候。你二哥跪请了几次,你又跪请了几次,你心中竟无丝毫感触吗?朕本还想着要如何瞒你,却没曾想,竟然连这点心思都不必费。”
    “还有你亲手端来的那碗放着番木鳖和雷公藤的药——朕是当真没想到,你会蠢到这个地步,竟被人生生当成了一把刀。”玄汉帝脸色铁青地看着三皇子。
    番木鳖和雷公藤本是杀虫除鼠的药物,毒性强,但银针验不出来。长期服食,到后期就会如玄汉帝一样,对五感过度敏感,所以玄汉帝那日才会受不了翊坤宫的香味,忽然离开。
    不过,一如玄汉帝所说,太医署不是庸才。玄汉帝的症状明显,太医署对症下药,很快就解了急症。但玄汉帝依然是大病一场,所以他才能以病重的面目示人。
    “儿臣……儿臣……真不知那碗药里,有这两种毒物啊!”三皇子满头大汗,浑身颤抖,竟好像随时要昏过去了一般。
    玄汉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命啊。”
    “今月,朕会密查此案,暂不发诏。你于今月奉旨完婚。祸不及出嫁女,明年亲蚕大礼时,你就带扈玉娇去封地,永世不要回应天城。”玄汉帝睁开眼,望着雕梁画栋,面色沉郁:“朕只有你们这两个儿子了。”
    三皇子已是泪流满面:“儿臣叩谢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之事,你就烂在肚子里。”玄汉帝疲怠地挥了挥手,让高望找人把三皇子带出去。
    高望回转到养心殿时,玄汉帝正拿出了那幅《春日宴》的画,在仔细端详:“朕啊……”
    玄汉帝才刚起了一个头,眼圈就红了,也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指腹轻轻地点着画像上的昭敬皇后,低声道:“韫儿啊,是个好弟弟,好儿子。他有个好妻子,也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玄汉帝说罢,缄默了好半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卷起画像,对高望道:“高望啊,我们来说点高兴的事。”
    “年关将至,韫儿眼见就要十六岁。你将各家适龄的小娘子的画像找来,朕如今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给他选选家世清白的良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家父子,很有种亦敌亦友的感觉。
    第75章 一心人
    冬祀除岁那一日, 一大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谢珠藏推门而出,就见白雪簌簌地落在朱墙琉璃瓦上,没一会儿就没过了琉璃瓦顶。日光透亮, 更照得银装素裹, 美不胜收。
    “姑娘,赵婕妤派了步撵来,说几位公主都在延祺宫。姑娘若是没事, 就早些去, 还好跟公主们说会子话。中午宫中除夕宴,赵婕妤说怕是一时顾不上, 还望姑娘去帮把手。”槐嬷嬷将伞递给阿梨,阿梨撑了伞,替谢珠藏隔绝风雪。
    谢珠藏披着朱红镶着一圈细绒毛的斗篷, 手中揣着朱雀纹的火炉,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笑着点头:“那就现在去吧。”
    阿梨轻快地跟着谢珠藏:“是呢,姑娘早去也好早些回来。婢子看松烟去要了好多焰火, 一准是要在毓庆宫和箭亭中间的地儿放。”阿梨说完, 又急急地捂了自己的嘴:“啊呀, 婢子是不是不小心漏了殿下的底啊?”
    谢珠藏莞尔一笑, 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轻轻地“嘘”了一声:“我就当不知道。”
    阿梨放下手, 高兴地点点头:“姑娘真好!桃枝她们还在萱椿亭那儿堆雪人呢,都等着姑娘回来添上鼻子眼睛, 说是‘画龙点睛’。”
    谢珠藏哈哈一笑:“那我可得紧着点了。”
    槐嬷嬷一听,又是摇头又是笑:“姑娘可别跟着阿梨这个小丫头胡来。雨天路滑,姑娘裹紧衣裳, 仔细脚下。”
    谢珠藏应了声,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延祺宫去。
    *
    谢珠藏才在延祺宫落轿,里头的大公主就闻声而来:“我们都等着你呢。”大公主亲昵地拉着谢珠藏的手臂,带着她往里头走:“母妃忙得不可开交,不然她得亲自来接你。”
    “我们来接谢姐姐不好嘛!”小公主从大公主身后窜出来,笑眯着眼睛道。她跟上次见又不太一样,她脖颈间带着金项圈,发髻上簪着红璎珞,瞧上去都更明艳张扬。
    “有劳两位公主。”谢珠藏立刻道。
    大公主快走的脚步微顿,侧头笑侃谢珠藏一句:“阿藏,瞧瞧你,怎么这般见外。母妃可是日日说你的好,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大公主话音刚落,正殿里就传来赵婕妤的声音:“可是阿藏来了?”
    原先赵婕妤也只客气疏离地叫“谢姑娘”,如今也唤上了“阿藏”。
    “赵婕妤万福。”谢珠藏礼才行到一半,赵婕妤就从位置上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在延祺宫你还这么客气作甚呢?”
    谢珠藏也笑了笑:“礼不可废。”
    赵婕妤轻叹了一口气,对坐下的大公主道:“你还怪我时常念起阿藏,你说这般知礼的小娘子,谁能不多疼爱几分?”
    大公主笑应了,赵婕妤又慈爱地对谢珠藏道:“阿藏,你素来和气,不过以后新人进了毓庆宫,可也要把规矩立起来。可别你知礼,还叫旁人当你好欺负。”
    谢珠藏端茶的手一顿。小公主已经天真地嚷道:“我又能跟新的姐姐玩儿了嘛!”
    大公主点了点小公主的额头:“还有好一会儿呢,怎么也得过了这个年。不过,许是在亲蚕礼之前。”
    大公主虽然是对小公主说的,却是看着谢珠藏:“阿藏,亲蚕礼你身上担子繁重,毓庆宫多一个人,也是多一个帮手。所以,也要精挑细选,得选靠得住的人才是。我知道一个小娘子……”
    “大公主。”谢珠藏放下茶杯,打断了大公主的话:“这事儿还不急,还是先过好眼前的除夕吧。”
    谢珠藏说罢,也不再看大公主,而是认真地看向赵婕妤:“赵婕妤,你说呢?”
    赵婕妤连忙点头:“是极,是极。前几个月,宫里也是多事之秋。死的死、关的关,人手竟然有些不足。阿藏来了正好,给我搭把手。”
    赵婕妤连忙把这件事岔过去。
    但赵婕妤和大公主传达的消息,依然深深地扎在了谢珠藏的心里——哪怕谢尔雅嫁给了程云溶,扈玉娇嫁给了三皇子,可依然会有其他人,来填补太子良娣的空缺。
    谢珠藏心神不宁地推却了步撵,徒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午宴的散了场,宴席上载歌载舞、熙熙攘攘的热闹,就好像落在暖炉上的雪,倏忽就散了。这时的宫道,显得寂静又漫长。
    “真是倒霉,我早上去毓庆宫送帖子,就被扔出来了。你瞧瞧,我这头上还老大一个包呢!这扈昭仪也真是的,她家男眷死绝了,女眷要不是扈夫人自首,也就只能剩个姑娘了。这都败成什么样了,怎么还这么横呢?”
    小宫女抱怨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谢珠藏倏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念旧情,还叫住翊坤宫,妃位都没贬。你啊,算是运气好了。我听说宫令女官去的时候,扈昭仪在翊坤宫里把陛下送的珊瑚麒麟都砸了,抱着大块的碎片又哭又笑。听说砸出了好大一股奇怪的味道,可吓人了。”
    “这都敢砸,怕不是疯了吧!?”小宫女当真是气狠了,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及。
    谢珠藏重重地咳了一声。拐角后的小宫女们顷刻间偃旗息鼓,了无声息了。
    谢珠藏在原地站了会儿,雪已经停了,宫里各处都覆盖着白白净净的细雪。夕阳却将这偌大的宫殿分了明暗,阳光没有照在她身上,将她拢在了阴影里。谢珠藏抬脚走入了阳光下,没有追究宫女的闲言碎语,径直回了毓庆宫。
    一到毓庆宫,槐嬷嬷就高兴地迎了上来:“姑娘吃得可好?司制司赶在除夕夜前,把姑娘的《春日宴》裱好送过来了,姑娘可要看一看?”
    谢珠藏缄默地点了点头,展开《春日宴》,将目光落在玄汉帝和昭敬皇后身上。这幅《春日宴》里,每一对人看起来都如此的般配。可在这《春日宴》后,谢珠藏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昭敬皇后那张蜡黄削瘦的脸。
    槐嬷嬷见谢珠藏兴致缺缺,心下一惊,谨慎地问道:“姑娘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阿梨看了看谢珠藏的脸色,低声道:“姑娘路上听见几个小宫婢说了几句翊坤宫的闲话。”
    槐嬷嬷松了一口气,安慰道:“这大好的日子,姑娘管翊坤宫作甚。姑娘莫理旁人的闲话,那都是罪有应得的事儿。陛下体恤,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扈昭仪再这么折腾,迟早得搬去荼蘼阁。”
    扈大将军爆出了三大案:贪墨军饷、暗杀监御史、收买山越以维持山越始终扰边的假象。但玄汉帝仁德,没有顺藤摸瓜赶尽杀绝,朝野之中无不大松一口气。
    此外,玄汉帝重诺,让三皇子和扈玉娇完婚,甚至没有褫夺扈昭仪的妃位,更是让朝野高呼陛下仁德,令苗郡的军权交接也安稳得很,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工笔史书里,这都是一位德行天下的帝王。
    谢珠藏轻轻地叹了口气:“珊瑚麒麟砸出来的气味,嬷嬷知道是什么吗?”
    槐嬷嬷一噎。阿梨浑然不知,还很困惑地道:“说来也奇怪得很,陛下赐下的珊瑚麒麟底座不是檀香吗?那么好闻的香料,怎么砸开来会有刺鼻的怪味呢?”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左右都是陛下赐下的,那都是她的福分。”
    谢珠藏淡淡地问道:“是麝香吗?”
    “哎哟我的好姑娘!”槐嬷嬷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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