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对话早讲过很多遍,夏之余一声声应着他,注意力不知不觉从孩子们的身上移开。
    那看着她的目光一直沉静温柔,温柔到她太熟悉。
    她便任由着那目光看着,在摇椅上慢慢晃悠,突然间却不自觉停下摇椅,偏头向身边看去。
    那座摇椅还未停,侧躺在摇椅上的人在她目光中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浅淡的风吹过薄云,她伸手,帮他将薄毯朝上拉了拉,弯着唇角,又踩了踩脚下弯木,跟着他一起慢慢晃着。
    初春,天还是有些凉的。
    静谧与嬉闹隔绝出两个世界,孩子们的声音远过一阵,又近了一阵。
    “你等一等。”
    她忽然开口,将目光转向一边跑过去的小孙子,将他唤过来,“去叫爸爸妈妈过来好吗?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去叫。”
    小孙子看着奶奶,又看眼已经睡着了的爷爷,什么都没有问,压低了声音以防吵醒他,乖巧应道:“好。”
    小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迈着小腿儿就跑到孩子群中,牵起最小的妹妹的手,还转身朝夏之余挥了挥,才快步朝花园外跑去。
    等几个小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了,她的目光终于转向身边,那个淡蓝色的生魂上,脸上的笑容不变,“不着急,再看一眼孩子们吧。”
    身边的人一时没说话,夏之余笑了,这么多年,很多话不需要说出,互相就能明白心意,“看完孩子,我亲自送你。”
    “余余……”
    夏之余抬手,覆在站在身边的生魂上,轻轻拍了拍,“早就定好了的,没关系。”
    和陆沅晴不同,她当年帮裴殊的那一回,就已经抽过他的生死轴,寿数多少,她心里一直有数。
    本来已经慢慢忘掉的日子,随着俩人日渐苍老的脸,开始在心里逐渐清晰起来,一天天的过去,让她难以忘记。
    最后的日子很难说不是数着过的,好在很多事情已经做过,当那个日子真的到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这一生,见过太多人的生死,送过太多人走过那条路,如今,也终于轮到她了。
    她没有寿命的期限,收一天灵,就多续一天的命,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直活下去。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身边的人都不在了,认识的人得一个个儿地亲自送走,送走他们阳间一程,还得送走他们下面一程。
    太为难她的心脏啦……
    很早之前,她就算着日子没有再收灵了,那些事情都交给了新来的灵司去做,她就过好她的生活。
    孩子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一双儿女和儿媳被他们拉着过来,被拽得时不时跑上几步,嘴上不住念叨着“慢点儿走,小心别摔了。”
    “冬冬你还见吗?”
    看着他们走近,夏之余问着裴殊,也不等他答便又笑得摇头,“她来了肯定得哭,你舍不得。”
    冰凉的触感搭上她的手,夏之余回握了过去,看着儿子走过来喊她,“妈,囡囡说你找我。”
    “没什么事儿,看看你们,得和你们说声,做个心理准备。”
    儿媳看着她,没太明白她的话,倒是儿女看着自己的父母,忽地抿住了唇,霎时红了眼眶。
    “看看,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要不然怎么说得跟你们打声招呼呢,不然肯定得怨我。”
    “妈……”
    夏之余摆摆手,斩断儿子的话头,“不说啦,好好跟他们讲讲,元进,囡囡啊……谢谢你们把爸爸妈妈找过来,真棒,奶奶有话和他们说,你们先去那边儿玩儿吧。”
    “不客气!”
    帮大人办成件事,孩子们高兴得大声应是,听言又嬉闹着跑到一边去玩儿。
    看着孩子跑远了,夏之余看着已经忍不住落泪的女儿,握了握她的手,当初糯米汤圆似得能包在手心,一手包俩,如今也可以牵着他们的儿女了。
    儿子的手也交握上来,夏之余仔细地看了他们几眼,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学着裴殊的样子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压抑的哭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很快便绷不住地哭出声来。
    八斤追着她松下的手,扑到她怀中搂着腰际痛哭出声,一声声好像哭在她心里,让她没忍住颤了颤手。看了那么多年的俩孩子长成大人,及至中年了,哭起来还有孩时的影子。
    裴殊握着她的肩头,带她背过身去,“不是说送我的吗?走吧。”
    “恩,走吧。”
    哭声在身后渐远。
    两人不敢停,直到离开家门尚远,才慢下脚步来。
    夏之余长长地舒了口气,笑容重新挂在脸上,把勾魂链和录牌拿出来,伸到裴殊面前给他看。
    “之前你还一次都没见过我工作的地方吧?阴司其实也挺与时俱进的,喏,当初还用这录牌呢,生魂的死亡时间都写在上面,寻路也靠它,现在简单啦,年轻人都用app……”
    俩人的户籍不在一处,夏之余先和裴殊去了京市的土地庙,而后俩人又一同回了江省,先后录入信息。
    拿着批票,夏之余找了土地爷,将批票放在他桌面上,轻声在裴殊耳边道:“这是土地爷爷,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照顾我。”
    “丫头,你……”
    红章子拿在手里盖不下去,土地爷看着批票上的名姓,把章子又放回去,听夏之余悄悄和身边的男人咬耳朵,“以前领批票都要手写签名,他还笑话我写字丑呢。”
    “欸……”
    红章子复又拿起,终是在那一纸批票上盖了下去,“丫头啊,这么多年,辛苦啦。”
    “是辛苦您啦,这么多年,承蒙关照。”
    夏之余笑起,一如当年初见时乖巧又带些讨好的模样,“不过……以后再见到我家人,要偷偷帮我照顾一二呀。”
    “行啦,知道啦。”
    黄泉路有些长,走在上面的时候,能够看见很多生前的画面,时不时地会收到家人烧的金银珠宝,宝马香车。
    夏之余虽走过这条路很多遍,但以生魂的身份走,还是头一回。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眼前一一浮现,她的画面很乱,有前世,也有今生,碎片似得交纵错杂在一处,也不知道到底活的是哪一世。
    她握着裴殊的手,走过长长的黄泉路,和他一起走进了二道门。
    排队领号码,没有让阴兵带着,夏之余游园似得,领着裴殊去望乡台前排队。
    这个过程极其的长,放在人间,要过三七。
    忘川河水湍流不息,偶可见白骨在水面上隐没,夏之余自担导游,给裴殊介绍了阴司的风土人情,带他在阴司绕了一圈。其中说得最多的,还是阴司科技化之前的样子,颇有年老之人如数家珍地说着年轻时的模样。
    队伍缓慢前进,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行到了望乡台前。
    “想着你心里的想见的人,你就会见到啦。”
    裴殊没有移开眼,捏了捏掌心中软软的手指,“想见的人就在这里。”
    夏之余切了一声,“你这么说,七斤八斤都要生气的,小孙子孙女们也肯定不理你了。”
    嘴上开着玩笑,说着没有要见的人,俩人就真的一眼都没有回头看,在望乡台稍作停留,就来到了奈何桥前。
    握着她的手突然多了些力道。
    夏之余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桥上支起的茶棚,也看见了桥对岸穿着一身黑袍立着的人。
    不同于其他往来灵司兜帽遮面,那人静静立在那里,露出自己的脸,望着携手的俩人缓步上桥。
    两碗春茶送到他们手里,散发着清爽酸甜的味道,一时间,却是没人动作。
    “喝呀。”
    “这个季节是春日限定,里面还放了红糖和小酸果呢。”夏之余微微抬着眼,偷偷打量着裴殊的神色,在看到投下来的目光时有些退缩了。
    劝他先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紧张,她低下头小口抿着,酸酸甜甜的口感一入喉,她突然意识到手上捧着的是孟婆汤,又赶紧停了下来。
    裴殊摸着面前小老太太的头,像是过去摸着小姑娘的发一样,觉得她和当年一样乖巧,“没事,喝吧。”
    “我会记住你的。”
    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在这里停留再多的时间,也还是要过这座桥。
    夏之余没有再拒绝,顺从的低头,感受着头上轻柔抚摸的触感,小口啜饮,慢慢地将孟婆汤喝完了。
    有什么东西随着春茶下肚,在脑海中慢慢变得模糊,视线仿佛失焦,她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有些陌生了起来。
    模糊中,这个长得有点好看的老人看着她笑,笑得她有些心动,连眉目含着笑意,低头喝茶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她脑子里像塞了团白雾,心里似乎有着什么,脑子里却空荡荡的,有一张年轻的脸与他重合,晃了一下,很快消散。
    放在她头上的手顺着她的发垂到了肩头,滑过她的手臂,握住她的手。
    夏之余有些疑惑地看着身边的人,那人却什么也不说,还了木碗后,牵着她往桥下走。
    一步步阶梯拾级而下,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忘记了什么。循着思绪想时,脚步不知不觉在一个年轻男人的面前停顿,那人看向她的目光太深切,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她仔细想了想,没有想起和他认识过。
    是认错了吧。
    夏之余礼貌地笑起来,冲男人点了点头,任由身边的人牵着继续往前走去。
    背后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陈帆站在那里,穿上了当年初见她时,还担任司掌的制服。
    他看着那对人向他走来,再与他擦肩而过,越走越远,直到背影也融入人群中,有些看不清楚,掩在黑色袖袍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过了桥便不再记得彼此,也不会再记得我。
    可她将走向来生,走向另一段与他毫无交集的人生。
    多年前,她执意避过的。
    他想,他现在终是懂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不是的陈帆小宝贝她的下辈子有你啊啊啊啊——
    ——
    番外也写完了,彻底结束。
    脑补的总比能写出来的多,尤其是长文,在我内心世界里构建的非常完整了,连对一草一木都有了情感。
    现实中的三年时间,他们世界中的一辈子,如今要说再见,真的……
    深夜爆哭_(3」)_
    仿若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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