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活佛这几日虽口口声声说,不会过来给宇文均行加冠礼。可真等到这天,他却是第一个到的。
    沈黛和戚展白过来时,他掀开眼皮瞧了眼,又极其不屑地哼声闭上。其他部族的长老来跟他问安,他也一言不发,就这么干坐在地毡上跟他的法器作伴。半旧的僧袍软塌塌堆在他身上,像一卷没人要的抹布毯子,也不知穿了多少年。
    宇文均和王容与换好衣冠,一块过来。
    照西凉的规制,二人今日都要穿一身红袍,火一般炽热的颜色,仿佛能烧尽太阳。腰上则要束金色革带,以各色玛瑙琥珀为缀,极是华贵,寓意以后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可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明媚。
    看来昨晚也是一场冷战啊......
    沈黛揉了揉额角,王容与舍了宇文均朝她过来,她本想将人推回去,但见宇文均脸色也是不愉快,这才挽上王容与的手,同她说话宽慰。
    殿外有属下来报:“王,吉时已到,该过去了。”
    宇文均扬手让他等会儿,伸着脖子到处找,“怎么还不见我母亲?”
    达玛冷哼,这时候终于肯开金口了,语气还有些不耐,“不来就不来,别管她了,误了吉时是要得罪长生天的。”
    他边说边撑着法杖站起身,缓步往外走。山核桃般干枯的一双眼略略撑开一小道缝,斜了眼沈黛,愈发鄙夷地哼哼,“中原女人就是麻烦。”
    沈黛心里翻起无数个白眼,懒怠与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计较,只拍着王容与的手,细细安抚。
    那厢宇文均还是不同意,捶着手心,在殿内转圈,“不行,我放心不下,过去看看,你们再等我会儿。”说着便要往外走。
    戚展白摁着他的肩膀,将人拦下,“正事要紧,你先过去,我替你去瞧瞧。”
    宇文均还是不放心,但想着戚展白的为人,也便点了头,掌心朝上,朝王容与伸手。
    王容与微微皱起秀眉,显然不愿意。他也不管了,抓了她的手便大步流星地往外去,跟上达玛的脚步。
    “不应该呀。”沈黛去到殿外,抬头瞧天色,“都这时候还不出现,凤澜郡主可不是不守时的人,更何况这还是她儿子的继任仪式,连宇文涟和宇文滋都来了。”
    沈黛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努力想把这念头丢出脑海,可越是这样做,它就越是要在脑子里生根发芽。
    高台之上,仪式已经开始,新王和新大妃一道携手步来,高台下全是欢呼拥挤的人群。王军呼声肃然,日光在陌刀半弧形刃沿镀满金边,一起一落间,宛如金浪翻涌,逼得人无法睁眼。
    戚展白展臂将沈黛仔细地护在自己怀中,免叫她被人群撞倒,“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俩直接去她寝宫瞧瞧。”抿唇默了会儿,又道,“为防万一,我让关山越去王庭周围也转上两圈,免得......”
    他话音还未落地,高台上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直能掀翻穹顶。
    是王容与的声音。
    两人心头皆是一蹦,齐刷刷回头。
    人群没了方才的欢喜,一片嘈杂错乱的惊呼惨叫声中,宇文均眉心泛起一种异样的青紫色,身子晃了晃,突然就倒了下去。
    第42章
    “大王!大王!”
    “来人!快来人!去请巫医, 快!”
    ......
    高台四面乱成了一锅粥。
    王容与抱着昏迷不醒的宇文均,拍打着他的脸颊,泪水如决堤般从眼眶里涌出来, 一副伤心欲绝完全没了主意的模样, “阿均!阿均!你醒醒,你醒醒!别吓我......我胆小......阿均!”
    各族长老纷纷抢上前来, 将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她这模样,想安慰, 又张不开口。有人疾步飞奔回王庭,把今日所有当值的巫医统统拖出来, 脚不沾地地跑回来。
    巫医们气喘吁吁挤进人群,顾不上擦汗, 捉了宇文均的手着急忙慌开始把脉。
    还有人戴着骇人的面具,挥着鸡毛掸子一样的法器,围在旁边念念有词地跳招魂舞,熏艾草,弄得一片乌烟瘴气。
    可七嘴八舌争论了个半天, 他们什么结论都没得出来,宇文均也还是没醒。
    “让开让开,我瞧瞧。”达玛活佛拄着黄铜法杖急匆匆过来, 众人忙向两侧给他让开道。
    甫一瞧见宇文均青紫的脸, 达玛瞳孔猛地缩起。边上有人瞧出异样, 紧张地问:“达玛活佛,您看,大王这是怎么了?”
    达玛不回答,嘴角抿得笔直, 撩开宽大的僧袍袖子给宇文均把脉,枯瘦如枝的指尖微微一颤,狠狠闭上眼,脸上的老褶因痛苦而皱叠到了一块,有泪珠混夹在里头,声音颤抖。
    “孩子......我的孩子......你才刚满二十,怎么就......就比我先去了呢?难道是长生天的诅咒,提前应验了?”
    王容与脸上的血色顷刻间全部褪尽,双肩像是一瞬失去了支撑,轰然垮塌,木木地摇着头,“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人群中,宇文涟忽然高声大喊,指着宇文均的脸道,“众人且看大王的脸色,分明是中/毒之相。这不是什么长生天的诅咒,是有人蓄意谋害大王!”
    这话宛如冷水入沸油,砰地一声,在人群中炸开了花。众人交头接耳,吵得脸红脖子粗。
    “是谁?谁敢对咱们的大王下此黑手?”
    “还能有谁?为了今日的仪式,大王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寝殿向长生天神祈福,就没出来过,只有大妃能在旁边伺候,女奴都进不去。”
    “今天早上,大王也是和大妃一块出门的,早膳也是和大妃一块用的,还有衣裳也是大妃亲自整理的。”
    “达玛活佛说得没错,这女人就是一匹专啃人骨头、喝人血髓的母狼!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恶灵的化身,降生到我们草原,就是为了来坑害我们的!”
    ......
    争吵声越来越剧烈,从开始的讨论,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声讨,矛头直指王容与。
    王容与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之中,猛然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人有些懵。
    四周充斥着怒不可遏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她哆嗦了下,讷讷摇着头,“不......不是我......我没有!”
    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
    苍白的话语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声浪之中,就算她浑身长满嘴,也根本没人听她说话。
    宇文涟漠然垂眸睨着她,眼角浮起一抹笑。但也仅是一瞬,他便再次沉下脸,眉心结出一个小疙瘩,似是困惑地问道:“恶灵......之前达玛活佛,可是还曾断言过一个恶灵?”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给大家伙都提了个醒。
    活佛是长生天之子,出口的预言从来就没错过。数百年来,草原人一直将他们的话奉为圭臬。上次大藏寺里发生的事,大家也都听说了,活佛对沈黛的预言,他们自然也都知晓。
    原来坑害他们大王的,竟还有一人!
    “那女人呢?哪里去了?”
    “我早就知道这群中原人都没按好心,这几日就属她跟大妃走得最近,定是她挑唆大妃,给王下/毒的!”
    “恶灵,都是恶灵!求长生天超生,将这些恶灵统统抓来,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
    一时间,人群中眼风穿梭如矢,所有人都在找沈黛的身影。
    沈黛也没躲,同戚展白一块站在人群外围,眼里噙着寒凉的笑,笑看这群被真正的“恶灵”耍得团团转的愚人。
    宇文均倒地的时候,她跟王容与一样懵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现在......
    她抬眸,草原日头强烈,她微微眯起眼,视线在宇文涟身上停了片刻,又深深落到那个被草原人奉为神祇、内心纯洁无私的达玛活佛身上,鼻间哼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也不等人发现,她自己便扬声招道:“不用找了,我在这儿。”
    天生软糯的声音此刻微微绷紧,像裹着枣木刺的软鞭,听着不疾不徐的,闯进人耳朵里却能扎出一地的血,叫人不敢小觑。
    大家下意识哆嗦了下,以为是个厉害的夜叉,齐刷刷回头。
    却发现只是个模样清秀干净的小姑娘,俏生生立在熏风中。素色襦裙在周遭的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不输分毫,反更衬得她清丽脱俗。衣袂带风飘拂在碧草上,仿佛逐波水面。
    无意间,便飘进了许多人心里。
    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咽了咽口水,眼神不掩惊艳,但很快又被惋惜所取代。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生在了中原呢?可惜啊可惜......
    “中原来的恶灵!”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大王就是被你害死的!”
    周围人纷纷醒神,想起仇恨,皆竖眉瞠目地谩骂开,眼里的怒意烧成了三味真火,随塞上的风呼啸奔来。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滚出草原!”蓄足力气,扬手将自己啃剩的羊骨头朝她丢去。
    不消沈黛躲闪,戚展白就已抬手接住那只羊骨,二话不说,翻转手腕丢了回去。
    众人还没看清楚他动作,耳边便擦过一道劲风,刀锋般锐利,所过之处,都零星飘下几缕鬓发。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于万籁俱寂中响彻云霄。
    丢骨头的人被骨头砸倒在地,捂着冒血的鼻子左右打滚。殷红顺着他指缝,染透衣袖。看这出血量,鼻梁骨怕是已经断了。
    戚展白却犹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摸出帕子擦手,唇间掠过一丝森然,“别乱扔,小心本王让你们全吃回去。”
    众人立时噤若寒蝉,头发丝都敢乱颤一下。想着过去,这位差点把他们西凉连锅端了,她们更是连呼吸都带上了小心。
    戚展白拥着沈黛往高台走,他们忙不迭后退,给二人让出道路。
    眼下的高台,用“混乱”二字来形容,都显得不那么混乱。
    圣架上,金盆被人撞得歪斜,里头洁白的酥酪摇摇欲泻。象征西凉最高权力的王杖被弃之不顾,滚到了角落里。巫医们还在努力施救,脸色凝重如冰。王容与这会子只剩呜咽,人呆呆坐着,眼神涣散,像丢了魂。
    到底是患难夫妻,吵了架,嘴上不搭理彼此,但心里比谁都惦记。
    沈黛叹息一声,走过去,蹲身揽住了王容与的肩。
    戚展白快步过去,蹲在巫医身边,查看宇文均的状况,眉心深蹙。
    “湘东王殿下还有脸过来?”宇文涟打量他的神情,忽然笑了。
    戚展白抬眸看他,他也垂眸睨来。
    视线相接,彼此都没有退让的意思,隐有火星闪烁。
    “这事,我本打算等大王继位,再同他商量,现在是不能够了。只能请各族长老帮忙一块做个见证,看看这位尊贵的湘东王到底按的什么心,也为我们英年早逝的王讨回公道!”
    宇文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几步走到高台边,朝底下众人扬了扬。
    “这是昨日,我驻守西凉和大邺边界的将士,缴获的一封书信,正是这位湘东王写给碎叶城主管粮道的。”
    “大家都知道,大邺近年与我西凉交好,为的是让我们帮他抵御北边刚兴起的北戎部,每年也照时给我们拨济粮草。眼下大战在即,我们的王军正缺粮食,可这封信上却说......”
    宇文涟笑笑,故意拖长声音,乜斜眼睨着戚展白,“草原近来粮草丰沃,无需再向其调配军粮,继续由碎叶城粮库保管即可。若有需要,湘东王府自会调遣人手护送。”
    “敢问王爷,是谁同你说,我们西凉暂不缺粮?你王府上的人,凭什么接管我们西凉的军粮?难不成你想等我们草原的将士与北戎人两败俱伤之后,你再坐收渔利不成!”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皆一派哗然。
    有几位长老还不相信,宇文涟也不着急,含笑将信递给他们瞧。信笺是中原才有的熟罗纸,底下更是大剌剌盖着湘东王府的徽记,世间独一无二!
    众人还没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宇文涟又扬手,底下立马有人押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一身淄衣,乃湘东王府护卫的打扮。
    他满脸惊恐,战战兢兢看了遍四周,瞧见戚展白,脸色顿时煞白如纸,跪下来连连磕头,“属下办事不力,望王爷恕罪!”
    “这是......”有人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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