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说完,苏含章便张口呵断。眼里迸出几道血丝,垂睨着沈知确,笑意越发阴狠,“掖庭里白字黑字记载得分明清楚,世子可休得胡言,冒认皇嗣可是要诛九族的。”
    “你!”
    沈知确眼皮一阵急蹦,撸起衣袖要上去揍人。
    沈岸抬手将他拦回去,兀自上前一步,“殿下问凭什么,正好,同样的话,老夫也正想问殿下。”
    “倘若殿下果真与颐珠夫人无任何瓜葛,那当初她千里迢迢从碎叶城赶来帝京,途中几次命悬一线,就为了见自己儿子一面,你又是凭什么擅作主张将她给毒哑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殿下这般坑害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一字一句仿佛金石掷地般铿锵有力。
    苏含章一瞬哑口无言。
    沈黛忡怔住,不可思议地仰头看向他。朝阳的光晕昏昏刺在她面前,她睁不开眼,更瞧不清他的脸。
    原来......原来......颐珠夫人竟就是被他毒哑的。那将她关在语海楼的人这么多年的人,应当也是他。
    为什么?
    就为了不让她暴露自己的秘密吗?
    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碎叶城与帝京相距万里,自己这回随使团西行,车队的条件已是上层,戚展白对她更是照顾有加。饶是如此,她途中仍吃了不少苦头。
    而颐珠夫人却是一个人来的。
    无人帮助,更无人照看。
    这一路狂沙漫漫、野兽横步、盗匪肆虐......随便一个关卡都足以要她十条性命。她区区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竟就这么挺了过来。
    就为了看自己儿子一眼,确认他是否平安,甚至都不希望他能认自己。
    如此卑微的一个愿望,最后竟......
    沈黛心里五味杂陈,见颐珠夫人还在“呀呀”替苏含章否认,说不出话,就拼了命地摇头,她鼻子越发酸涩。
    苏含章仍是一脸淡然,张口还要狡辩。
    沈岸凉凉扯起嘴角,先发制人,“殿下毒哑她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心甘情愿被你毒哑的?”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砸得在场所有人都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沈黛惊愕了一瞬,很快也就接受了。
    是啊,若非心肝情愿被毒哑,自己当初被苏元良关到语海楼,想撬窗逃走时,颐珠夫人为何那般戒备自己?
    她是真的不愿逃出去啊!
    只有在那阁楼里待着,她才能离自己的儿子稍微近一些。即便成了哑巴,即便彻底失去自由......
    语海楼,原也只是太液池边上的一座寻常阁楼。盖因许多人常在夜间听闻其中有怪诞声音传出,恐是鬼怪作祟,方才成了宫中禁地。
    如今再想,这所谓夜里的鬼怪尖叫,应当就是她中/毒后发出的吧。
    那无数个漫漫长夜,整座帝京都沉浸在美梦之中,她独自窝在那废弃的阁楼里。毒/性发作,不能言语,又实在痛苦难担,她可曾害怕过?
    应当也是害怕的吧。
    不是害怕被毒/药折磨,而是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会叫外人起疑,对苏含章不利。所以再难受,她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略略发出点声音宣泄。
    沈黛心头一阵绞痛,深吸一口气,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回去,感慨般地唤他名字:“苏含章,这世上不是没有人爱你。”
    恰恰相反,很多人爱他。
    戚老太太是如此,掖庭里的那位“母亲”也是如此,颐珠夫人更是如此,甚至于宫中的太后......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缘故,懊悔也罢,自责也罢,有一点必须承认——
    当初若不是太后坚持,陛下也不会松口,放苏含章出掖庭。这么多年,也是她将苏含章养在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呵护,比对自己的亲孙更甚。
    可这些,他全都忽略了。
    因着心中一点仇恨,他就把些全都忽略了,将自己套在冷漠无情的枷锁之中,画地为牢。
    这世上不是没有人爱他,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猛地一抖,几乎从他手里松脱。
    苏含章连忙抓紧,眼底血丝更盛,声线却依旧冰寒,“你们是怎么抓到她的?”
    “并非我们主动去抓她,而是她跑来行刺本王。”戚展白睨着他,目光锋锐更胜他手中剑光,牵唇冷笑,“为了你。”
    苏含章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难以置信地瞪向那夹在万军之中唯一的弱女子。
    那是大邺公认的战神,凭她怎么可能杀得了?
    颐珠夫人也知自己犯蠢,颤着肩,怯怯垂了脑袋,不敢回视他,仿佛一个犯错的三岁稚子。偶尔偷瞄上来的余光,却重新染起了希冀。
    “怎么样,大殿下?”沈岸眯起眼,仰头又问,“这样的母亲,难道真不值得一换吗?”
    语调铿然,字字诛心。
    苏含章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双目死死盯着马前的女子。殷红顺着他眼底的血丝逐渐攀爬,几乎布满眼白,隐约蒙上水雾。
    片刻,他嘴角却是越发扯起轻慢的笑,一字一句,从齿关磨切而出:“我姓苏,不姓戚!”
    手一紧,寒气森森的匕首便严丝合缝地抵在了沈黛颈上。
    寒光闪烁,沈岸和沈知确皆是一惊,本能地上前一步,“昭昭!”
    身后的弓/弩手也将弓弦拉满。
    戚展白抬手制止,攥紧缰绳,沉声问:“你想怎样?”
    “很简单。”苏含章再不去看马前几近颓然的女子,眼底的猩红淡去不少,对着戚展白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让出北边的路,不得追击。第二......”
    他哼笑,指背留恋地滑过沈黛被寒风吹得煞白的面颊,声线变得旖旎,“想要追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过来与我一战。”
    北边的路直通山林深处,地形崎岖诡谲。一旦放苏含章逃脱,便再无从追击,之前的努力和牺牲都将平白付诸东流。
    沈岸默了声,沈知确开口力劝,沈黛也摇头示意不可。
    戚展白却只反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好!”戚展白毫不犹豫应下,催马出阵,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抬手,“让路。”
    苏含章横刀将沈黛挟在身前,策马缓缓后退。
    众将士心有不甘,奈何军令如山,他们只能照办。黑压压的方阵才从中破开一道口子,苏含章便调转马头,一骑当先冲了出去,余下的十数名死士紧随其后。
    山路盘旋交错,枝林蔽日,簌簌滑过面颊的寒风声中,隐约还夹杂着野兽的咆哮。
    一路上果然没有追击,苏含章一骑绝尘,却没下山,而是顺着盘山羊肠小道,朝山顶疾奔。
    青山紧跟在侧,时不时回头留意身后的动向,提醒苏含章道:“殿下,戚展白不见了,莫不是逃了?”
    苏含章漠然冷哼,箍紧怀中不安分的沈黛,腾出一手抬起她下巴,兴味道:“你瞧,连他都不要你了。”
    “小白一定会来的!”沈黛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他手上。
    苏含章吃痛惊呼,抬手朝她面颊狠狠去。掌风还未至,便有劲声乍然破空,尖啸而来。
    哧——
    一支狼牙白羽箭径直贯穿苏含章右手,箭尾犹自颤颤,殷红的血溅了他满面。
    “啊——”
    苏含章再无暇欺侮她,身体蜷缩佝偻,额上沁满豆大的汗珠。
    “殿下!”青山策马欲去搀扶,听闻林中有沙沙声,忙张弓开弦。
    沈黛趁机掌控缰绳,苏含章却一把抢走,咬牙拔出掌心的箭,越发催马急奔,“他在东南方,小心伏击!”
    话音未落,丛林深处又“嗖嗖”连响,几位纵马前来护驾的死士被一箭之力,直接从马背掼倒,一头栽在地上,当场毙命,所有羽箭皆是从喉结齐刷刷径直贯穿到后颈。
    血腥味在风中蔓延,方才还有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一人。
    而那射箭之人,依旧自如穿行林间,风一般寻不见踪影。
    急奔的马儿被尸首绊倒,嘶鸣着侧翻,震起一片飞沙走石。青山好不容易瞄准了戚展白的身影,因这混乱,箭矢忽地失了准头,直挺挺扎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一击不中,青山瞬间慌乱,忙不迭从背后箭筒里抽新箭,指尖控制不住发抖。
    就听一声怒马长鸣,声震九霄。
    通体如墨的乌骓宝驹自一截横在路中间的枯木上凛然跃出,铁蹄溅起泥尘,混着血珠,挟风雷之势朝他俯冲而下。
    马上之人甲冑光寒,风氅飞扬如雄鹰展翅。
    兔起鹘落间,青山甚至都未能看清楚他的模样,腹部便中了剑。寒芒抽出,漫天血雨如蓬,他直着眼睛,从马上翻滚下来,合眸前还不忘提醒:“殿......下......当......”
    最后的“心”字还没出口,就被戚展白狠狠践踏在了马蹄之下。
    山风呼啸而过耳,凛冽如刀,夹杂着坚毅的马蹄声。
    人未至,杀气已至。
    苏含章暗骂不已,越发夹紧马腹纵马狂奔。直觉身后有冷箭正对准他,他毫不犹豫地从沈黛发髻上拔出一根发簪,随意往后一掷。
    那百发百中的狼牙羽箭果然偏了方向,锋棱折射着寒光,从他衣袖边缘擦过。
    苏含章得逞一笑,趁着这机会,在下一个拐弯处,抱着沈黛翻身下马。
    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沈黛一时反应不过来,被他带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回过神,却发现他们竟到了一处断崖边。崖下深不见底,隐隐有水声拍壁,似有激流奔涌。
    马蹄声逼近,苏含章二话不说,横刀架在沈黛颈上,挟了她站到断崖边。
    断崖石块因常年被风化,经受不住两人重量,碎了几块滑落下去,许久,方才勉强听到极轻的“咚”。
    沈黛的心一瞬提到嗓子眼。
    这高度,摔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戚展白随后而至,翻身下马,“你不是说要与本王单独一战吗?”
    说着便甩了下剑上的血,藐然与他对峙。
    晨间清透的阳光照在他斜指向地的长剑之上,甲冑浴血,眼中锋芒与剑尖寒光烁成一线,杀气凛然,宛如炼狱归来的修罗。
    苏含章一笑森然,抬起匕首挑高沈黛下颌,“我的命,和她的命,你选一个。”
    戚展白斩钉截铁道:“本王都要!”
    长剑一抖,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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