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斧钺台,就是专门用来执行腰斩刑罚的刑具。
    袁嘉亨在袁嘉志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颤声问道:“这……这不会是具古尸吧?”
    陈爝仔细看了一圈,摇头道:“他穿着夹克衫,怎么会是古尸?而且从尸体的情况来看,虽然肌肉组织都已风干,但死亡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年。”
    袁嘉志问道:“你怎么知道?”
    陈爝回道:“他手上这个牌子的机械腕表,是去年的最新款,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既然不是古尸,而是现代人的尸体,那说明这个地宫的主人真是一个杀人狂魔?按照陈爝的推断,这地宫经常有人来打理,而且来的人正是刑具博物馆的馆主袁秉德,那么行凶之人难道就是他?
    碍于袁氏兄弟在场,我把这个想法憋回了肚子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胡乱揣测他人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恐怕不太妥当。
    谁知袁嘉亨自己先说:“哥,为什么这人会死在博物馆的地宫里?难不成是父亲干的?”
    袁嘉志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上前安慰道:“就算这人在你家地宫被杀,但也不能断定凶手就是袁老爷子。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等我们出去了就立刻报警,让警察来看看现场,相信很快就能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抓住真凶。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离开这个地宫的出口。”
    袁嘉亨吐了口气,用力点头道:“韩老师,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双腿还是软绵无力,肩膀也在颤抖。
    在我安慰袁嘉亨的当口,陈爝和袁嘉志已持火把去四周寻找出口了。除了刑具属性外,这个刀锯狱石室和碓捣狱石室并无二致,大小也是一般。他们俩晃了一圈,没找到出口。看来这里只有具被斧钺一切为二的干尸。
    袁嘉志见忙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气急败坏起来,嘴里脏话不断:“他妈的,这地宫里到底有没有其他出口?最后一个石室要是没有怎么办,难道就被困死在这里了?”
    陈爝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拿着火把,径直向最后一间石室走去。我扶着双腿发软的袁嘉亨,紧随其后。袁嘉志见我们都不理会他,气得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骂咧咧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素质何以如此之差。大概这世界上,许多人的本性便是非常低劣,教育也未必能使其开化,就算平日里装得温柔敦厚、文质彬彬,一旦到了特殊的情境和压力下,就会显露出原来的本性。袁嘉志就是这种人。
    推开“水刑狱”的大门,忽地迎面扑来一股寒意,身上虽然穿着厚重的衣服,但这种寒冷却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直达骨髓,似寒冬中饮下一壶冰水,浑身一阵战栗。
    我们开门的同时,耳边传来一阵潺潺水声,进去一看才知道,这间石室的中央,挖了一口约有四丈的方形水池。池子的四周用乳白色砖石围砌,砖石的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池面在火把的映衬下,水光潋滟,泛起粼粼微波。不过我们心里都明白,这看上去如澡堂子般的人工池子,实际的用途是溺死活人。
    中国历史上,将人投入水中溺死的刑罚,称为“沉水”。早在战国时期,就已经有把人沉入河中的刑罚了。北魏时还规定“巫蛊者负羖羊拖犬沉诸渊”,凡是利用巫蛊之术害人者,均要背负一头黑色公羊、拖着一条狗,一齐沉入水底。此外,由唐朝官员李福创造的“沉竹笼”溺人的刑罚,也在中国南方许多地区流行,成为一种处治奸宄的手段。
    除了水池之外,石室的四面还有不少用于水刑的刑具。比如将人倒吊,只让其头部浸入盛水木桶的“溺首”,还有以木架捆人手脚,将漏斗塞入口中不断灌水,直到受刑者肠胃爆裂的“濯舌”等。其中最恐怖的,莫过于明代发明的“秽缸之刑”。
    所谓秽缸,不过是一口高约九尺的圆形水缸。受刑人裸身置于缸中,每日灌以大量清水和些许米粥,便溺皆在缸内,时日一久,秽物盈缸,缸中之人自然气毙而亡。这种恶毒的刑罚,比之吕后虐杀戚夫人的“人彘之刑”也不遑多让。
    “韩晋老师,你看这个。”袁嘉亨用火把照亮一面壁画,“我倒从未见过这种水刑。”
    墙上绘着一艘大船在水中航行,船上立着三四个鬼卒,船后拖拽着一个活人,那人脸上痛苦万分,身体和头部都浸在水下。
    也是赶巧,我上周正读完一本研究中国海盗史的书,里面正介绍过这种水刑,眼下便现学现卖起来:“这叫‘游舸’,又称‘呵浪鱼’,是古代海盗常用的一种刑罚。施刑时,绳子一头系在船上,一头系在受刑者身上,再将受刑者丢入海中,活活在水中拖拽而死,是专门处置叛徒的酷刑。相传起源于北宋末年,发明者为海盗鱼庆,字弄潮,诨名‘滚海鲛王’。以他为首的海盗当年在福州沿海为祸不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令朝廷很头痛。”
    陈爝也道:“与此相似的水刑在欧洲也有记载,他们称作‘keelhauling’,最早提及这种刑罚的是一份一五六〇年的荷兰海军记录,该刑直到一八五三年才被正式废除。”
    袁嘉亨听了,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们沿着水刑狱石室的墙壁巡查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出口。别说出口,墙壁上的石砖排列之紧密,恐怕连一条缝隙都找不到。
    “这地宫就这么大,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走得腿都要断了,还是没见到!出口究竟在哪里?到底有没有出口?”袁嘉志见此处也无出口,竟冲着陈爝发起脾气来。
    陈爝不理他,低头立在水池边上,似乎在思考什么。
    袁嘉亨好声好气地劝道:“哥,陈先生不是在想办法嘛,你在这里骂人也没用啊!”
    谁知袁嘉志勃然大怒,走到袁嘉亨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不着你这个废物来教我怎么做人!我想骂谁就骂谁!”
    袁嘉亨涨红了脸:“你蛮不讲理!”
    袁嘉志听了,举起拳头就要打,可过了半晌,这拳头也没挥下去。我本以为他念在兄弟的情分上,下不去手,可我一看袁嘉志的脸,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提着拳头,双眼却没看袁嘉亨,而是投向了石室的大门口,满脸都是惊愕骇异的神情。
    我正想上去询问,刚迈出一步,顿时停住了。
    石室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极了火山狱石室内听到的足音。
    更奇怪的是,石室外的那个人,似乎正朝我们急速奔来。
    2
    紧张的情绪在石室中蔓延开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门口。
    我感觉喉口发涩,四肢也非常僵硬,此时如果发生什么危险,我一定躲不过。在阴暗的环境中待久了之后,人的五感和身体机能也会退化。
    门外的足声越来越密,回荡在空旷的石室内,显得格外诡异。
    袁嘉志缓步来到门口,侧身躲在一旁,双手握住火把。瞧他的样子,是准备挥动火把击打冲入石室的人——不管那是不是人。
    就在袁嘉志刚摆好架势的同时,门外人影一闪,抢入门内,袁嘉志蓦地挥动手里的火把,朝那人影狠狠挥打过去!还是陈爝眼尖,看出来者的身份,忙大喊道:“住手!”
    袁嘉志反应也算敏捷,生生止住挥出的火把。但那人被挥动的火把一惊,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我们定眼一看,来者正是袁府的女仆董琳。
    袁嘉亨瞪大双眼问:“怎么是你?”
    董琳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死……死人……”
    她急得面色通红,若非遇到了极为惊险之事,绝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袁嘉志早憋了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处发泄,眼下董琳算是撞上了枪口。他当即怒道:“说清楚一点,什么死人?谁死了?他妈的,说个话还吞吞吐吐讲不清楚!”
    董琳用手撑了几下,没能站起来,陈爝见状忙上前搭了把手,将她搀扶起来。董琳急着回袁嘉志,来不及向他道谢,忙道:“那边都是死人,好可怕……好多死人……”
    陈爝温言道:“你别急,慢慢说,哪里有死人?”
    董琳缓了许久,才陆陆续续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她语速本来就慢,加上急躁,说一句话总要补三句,我们听了好久才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我们走之后,留下的人也没闲着,尤其是袁嘉月,嚷嚷着要出去,拖着储立明医生和董琳在石殿里找出口。石殿里找不到什么,又钻进转劫所牢房去逛,理由是之前我们在转劫所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并未一间间地去看,所以也不知道后排几间牢房中有什么东西。袁嘉月比较有耐心,每个囚室都推开牢门仔细查看。
    谁知在第二个囚室中竟有许多未开封的纸箱。他们把这些纸箱依次打开,发现其中大多是饮用水和罐头食品,还有些医疗用品。这些物资最晚也是去年生产的,所以基本可以认定,这地下宫殿并非无主之地。趁着储立明和董琳拆箱的空隙,袁嘉月独自走向最后一间囚室。在打开牢门之前,袁嘉月心头忽然泛起一阵不安。
    最后她还是决定打开牢门。
    随着牢门洞开,囚室扬起一阵腐败之气,直入袁嘉月的鼻腔。她被这阴晦气呛了一口,咳嗽个不停。等她喘过气来,抬眼一看,心脏登时不由控制地狂跳起来。
    囚室的中央堆了好几具人类的骨架,宛如一座尸山。
    袁嘉月满眼森森白骨,一时竟忘记了尖叫。董琳听见她咳嗽的声音,跑来关心,却见到一屋子骨骸,不禁放声大叫起来。她这一叫,让袁嘉月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又引来了储立明、汤洛妃、谭丽娜等人。汤洛妃在众人中算是比较镇定的,先让大家扶着袁嘉月离开囚室,又吩咐董琳去找我们几个回来商议。
    “你说转劫所的囚室中有许多白骨,究竟有几具?”待董琳磕磕绊绊把话说完,陈爝就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董琳仰头思索片刻,才道:“有五六具吧,不过那个场面太吓人,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我们自己去看。”
    陈爝说完便站起身来,领着我们离开水刑狱石室,当先朝大殿方向走去。
    行至大殿,只见袁嘉月坐在地上,正喝着储立明递给她的饮用水,汤洛妃立在她身后,脸上净是焦虑的神色。谭丽娜见我们归来,忙上前问道:“怎么样?找到出口没有?”
    我摊开双手,表示我们此行一无所获。谭丽娜原本充满希望的眼神,瞬时暗淡了下来。我们无暇去安慰她的情绪,跟在陈爝身后,径直向转劫所走去。
    穿过转劫所的小门,空间变得逼仄,囚室外的走廊最多能容三人并肩,我们前后各两人,分两排朝里走去。我和陈爝走在前面,虽说里边的尸体都烂成了枯骨,但要面对的毕竟还是死尸,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陈爝推开牢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某种肉类腐烂的气息。
    果然如董琳所述,囚室内垒着六具骨骸,身上的服饰都烂得差不多了。不过从衣服的样式来看,这六具骨骸的性别应该都是男性。陈爝走进囚室,弯下腰,用手去拨弄白骨。我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有什么发现?”
    “这具骨骸的头盖骨碎了,另外一个臂骨寸断,看来生前都受过严酷的刑罚。”
    “你是说,这些死者都是被地宫主人折磨致死的?”
    “有这种可能性。”陈爝的回答很严谨。
    “好狠毒!如果袁秉德是地宫的主人,又为何要杀人……”说这句话时,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好不让身后的袁氏兄弟听见。
    “还记得乔警官在调查的‘阎帝案’吗?其实他早就怀疑袁老爷子了,只是苦无证据。而你眼前这些死人,很有可能是那些失踪的权贵。”
    “所以你对袁秉德感兴趣,也是意识到了这点?”
    “当时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而已。不过既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坐拥这样一座博物馆,我就想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瞎猫撞见死耗子,竟在此处见到这些尸体。我想乔警官也是对袁老爷子起了疑心,三番四次来这里,就是想找找线索。”
    我刚想问陈爝,袁秉德为何要将这些权贵带到地宫虐杀,话未出口,袁嘉志就在我身后嚷嚷起来:“你们两个在那儿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他在这晦气的囚室早就待得不耐烦了,见我和陈爝还聊个不停,于是怒上心头。
    被他三番四次挑衅,我也按捺不住脾气,起身道:“我们说什么和你无关,这里你不想待,可以走!脚长在你自己身上!”
    “你说什么?”我的言语激怒了袁嘉志,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打我。
    “你……你想干吗……想动手我可不怕你!”我边说边往后退了两步。
    袁嘉亨用手掌抵住袁嘉志的胸口,面色严峻地说:“韩晋老师是我的客人,哥,你不会连我的面子也不给吧?”陈爝也起身挡在我的身前,冷冷看着袁嘉志。
    袁嘉志冷笑一声,用手指了指我:“小子,你给我等着!”说罢就甩门离开了囚室。
    等他走远之后,我才愤愤地说:“有种别走,看我不揍扁你!”
    3
    回到石殿,陈爝将之前巡视的情况跟大家讲了一遍。没能找到出口,所有人听了都很沮丧,谭丽娜甚至哭了起来。不过陈爝又说,暂时找不到,不代表出口不存在,可能被设置了什么机关,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不怕出不去。好在转劫所内发现了许多饮用水和罐头食物,我们应该还能撑上两天,不至于没东西吃。
    另外,火把数量有限,所以要省着用,休息的时候就灭了,需要时再点燃。还有手机也是,大家都把手机关了,留一部保持开机状态用以接收信号。总而言之,现在是特殊时期,所有物资都要节约使用。至于休息的地方,暂时安排在转劫所的囚室,每人一间。环境虽然恶劣,但起码有个石床,垫上衣服,可以对付着睡一晚。
    陈爝提出的建议,大家都没意见。开完会,我看了一眼手表,已是下午七点。大家都有点疲乏。袁嘉亨从囚室内取出水和食物,分给大家。吃完后,大家按照分配好的房间各自回房休息。我分得的房间靠近转劫所的出口,紧挨着陈爝那间。
    这一整天又是逃命又是找出口的,我也累得够呛,倒在石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尽管石床硌得难受,但我真的是太疲劳了,一口气睡到了凌晨。醒来时看了下时间,才一点半。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可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坐在石床上发呆。我想,或许因为地宫内不论昼夜皆是漆黑一片,所以会造成生物钟的紊乱。
    囚室内实在逼仄,待久了心情烦闷,于是我燃起火把,打算在地宫的大殿内走走。
    不过刚出转劫所我就后悔了。空无一人的石殿,石墙上可怖的壁画,以及幽静无声的环境,立刻打消了我夜游地宫的想法。我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潜伏着一个杀人狂魔,正在暗处打量着我。
    ——也许凶手还躲在地宫呢……
    这种想法一出,恐惧感立刻爬满全身。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我折返回去,打算回囚室睡觉,睡不着也要睡。来到囚室门口,我发现陈爝的房内透出光亮,我打开他的牢门,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还没睡啊?”我走了进去。
    陈爝“嗯”了一声,但没有抬头。
    我凑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呢?”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楼道,一边是成排的房门。
    陈爝道:“是博物馆客房区的录像。之前我睡不着觉,就问董琳拿来了笔记本电脑,她说录像的视频都拷贝下来存在了电脑里面。”
    看来对于夏栋才被杀的案子,陈爝还是放不下心。
    我问道:“那你有什么发现?”
    陈爝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看下来,和董琳说的一样。视频是从前一天七点开始录的,所以拍到了汤洛妃去找他的镜头。她和谭丽娜都表示,当时从房内传来了夏律师的声音,这点应该没问题。如此说来,夏律师在前一天八点还活着,第二天下午却死了,凶手应该是在这段时间动手的。可是,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夏律师的房间,而且房间内的窗户都从内反锁,根本不可能从窗口潜入。”
    “又是密室杀人?”我脱口而出。
    至于为什么要说“又”字,是因为我和陈爝已经遇到过许多次这样的情况。原本只存在于推理小说中的“密室杀人”,三番五次在生活中让我们撞见。
    见陈爝没有回答,我又接着说:“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夏律师在八点时还活着,但是凶手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避过了摄像头,进屋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用一根绳子勒死他,再将尸体吊上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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