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灵子会回到她身边。
    这一天也不会太远,如果他真的无法自己回来,那沈青鸾就会用尽一切办法,无论后果。
    ·
    太虚观并不大,地处又偏僻,想要藏起人来,倒还算简单。
    庆曼婷的伤虽未伤及性命,但也并不轻,几日过去,看着精神虽好些,但还是不可运行内力,比之常人,像是虚弱了很多。
    但她倒是觉得如此度日,非常舒坦。
    她从没有这么渴望过山野田园,原来在玄灵子的身边,真有涤荡心神的妙处。
    庆曼婷身上穿着这道观中为女道们准备的衣着,虽然简单单薄,但还算合体。她原本该休息,但此刻在陪着玉秀熬药。以她的嗅觉,可以轻易地分辨出这些药物的成分,从而推断郑玄身上的天生毒症。
    玉秀因为有她从旁看着,也跟着走神偷懒,时不时问几句火候,倒觉得留一个负伤的过路人在观中,此刻也并非只有麻烦了。
    “玉秀,”庆曼婷抬手接过蒲扇,听着药壶中翻沸的水声,和满溢出来的浓郁苦味,“熄了火,够了。”
    玉秀“哦”了一声,一边停止填火的动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哈欠道:“那庆娘你先回去吧,我来送去。”
    庆曼婷笑了一下:“我送去就是了,看你很困。”
    玉秀摇了摇头:“那怎么能行,你还伤着呢……”
    他这话没说完,就又打了个哈欠,看着庆曼婷带笑的目光,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好吧,麻烦你了。”
    小道童合门归去,苦药的味道氤氲散溢而开。烛火憧憧,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着女道服饰的庆曼婷挽袖启开壶盖,让冲沸而起的白雾散了一会儿,随即将漆黑药液注入瓷器之中,等一切妥当完毕之后,再重挽长袖,用一双筷子搅了一下炉底。
    她自幼学岐黄之术,即便之后入了偏门,但底子终归是在的,能看得出这药方究竟是什么,而郑玄体内又是一些什么东西。
    苦涩蔓延,药渣里的东西各色各样,有些复杂。庆曼婷将这些东西用心记下来,随后望向了熬煮好的一碗汤药里。
    这种用药方式,玄灵子体内的寒症竟是这样的根深蒂固,若非他习武,有内力维系调整,恐怕并不会比她给贺青洲体内下得毒好到哪里去。
    庆曼婷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瓶白瓷药瓶来,她扫了一眼瓶身上贴得红纸,自语道:“……就这一次,以后我自然好好地对待你。”
    她心里难以遏制的贪欲浮现出来,催发着比恶毒两字更可怖的花朵。她将要献出自己的爱慕……比恨更让人痛苦、沾满污秽与血液的爱慕。
    庆曼婷舔了一下唇,将药粉倒入漆黑药液之中,目光望向窗外冰冷的月亮。
    月色太温柔。
    让人想采撷、捕捉、保存……也让人想禁锢在怀中,锁紧在眼眸里。
    ·
    郑玄从父亲身边回来时,已近深夜。
    他近日来思绪繁杂,总是生出莫名的忧虑,连带着那些被齐明珠的方子压下去的旧疾也一同有些复发的苗头,加之方才那几局手谈,稍有些劳神,便一时没有注意到房间内过重的冷意。
    炭火烧尽,盆中只剩下灰屑,不知道玉秀去哪儿了,大抵早便困了。
    郑玄走到案前,已熬好的药尚有些许余温,搁在案上。
    蜡烛虽高举,烧起的光芒却并不明亮。他抬起药碗,已习惯了那些浓重的苦味,低头饮了一口,本打算直接服下的动作倏忽一顿。
    其实并无不妥,无论是味道还是……但似乎就有什么是不对的。
    郑玄抬起眼,看向只剩余灰的炭盆,蓦地想到平日中深夜归来,炭盆中稍有余温,而此刻已然冰冷,室内寒意深重,足可以显出房间并非是长久封闭,更不是玉秀送药的短暂时间便能影响如此之大的。
    有人在这里待了很久,似乎还是开着窗的……
    就在郑玄放下药碗,去查看窗棂上的痕迹时,身后猛地溢来一阵冰冷的气息,像是腥甜的毒蛇在怀中捂暖,苏醒后用它寒凉的身躯贴上脖颈肌肤一般。
    隐藏到这时才现身之人轻巧地跳下房梁,步履绝非是不能动武之人的沉重,反倒轻盈得很。她的手从背后环绕过去,滑过道袍的一侧,掌心按住了他拿着白玉拂尘的手背。
    女人的声音慵懒迷人,挟着三分意料之中的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反应过来。”她的手勾紧了一分,“这样抱你……我可是想了很久。”
    话音只到一半,迎面的掌风便直击过来,庆曼婷后退一步躲过攻势,也骤然松开环住他的手指,且战且退地向后躲避了数次交手。
    玄灵子内力深厚,若说真的打不过谁,那数量也是在五指之数内,这其中并不包括庆曼婷。他一手持拂尘,让了一手,仍能逼得对面之人节节败退。
    但让这一只手,并不是郑玄自负能单手败她,而是方才被庆曼婷突然抚过的手背已在一息之间僵麻无感,此时能握紧拂尘,将玉柄紧紧攥在手中,已是不易。
    庆曼婷负伤未复,但她也并不需要打败对方,只要在凌厉攻势之下拖过几息的功夫——
    啪嗒。
    玉声撞击地面的声音脆亮清晰,那只被抹了毒粉的手彻底失去知觉,而与此同时,方才咽下的那口药汁里,无色无味的毒发挥作用,逼出他积年的旧症。
    迎面的风猛地一滞,随着血迹滴落,拂尘坠地,那些清淡如云烟的衣袍袖摆也沾惹上猩红的痕迹。
    气力难继、苦寒骤生。
    世间最美的场景就是凡俗不可摘的高岭之花染上血迹、九霄云端出尘拔俗的谪仙坠落尘泥,或是……用一些肮脏的手段,摘取天上的月亮。
    庆曼婷低下身,目光触到他满是冷汗的额角,看到那一缕如霜的长发混杂在乌黑之中,看到他略微颤抖的手指。
    她伸出手,拭去郑玄唇边的血痕,触到的唇角冷彻如冰。
    庆曼婷缓缓地笑了,语气低软诚恳。
    “玄灵子,”她轻声道,“多谢你救我。”
    血迹洇开一朵红梅,沾到猩红的指尖都是冰冷的。她像是渴了许久将死之人,从这朵摧折下来的梅花身上,嗅到了欲生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这是10.26的更新,凌晨更。因为这篇是10.27的夹子,所以10.27的更新会拖到当天晚上11点左右更新,为了让榜单的名次更高一点~
    别慌,问题不大,女配必然是得不到我们冰清玉洁的男主的!
    第36章 皎皎天上月
    他的肌肤太冰冷了。
    温热的血液迅速地变凉, 沾到女子的指尖上。
    庆曼婷伸手绞过他发间的一缕银发, 低首注视着他, 用形同把玩的手法向下抚去。
    她的手指被挡住,宽大广袖半挡住了郑玄的脸,对方向后躲了一下,喉间锁不住的咳意和渐渐加重的寒苦蔓延上来。
    涓滴血迹稍停, 在短暂的和缓之后,被毒素侵袭的身躯发生了严重的排斥反应,郑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色泽寡淡的薄唇被洇上一点刺目的红。
    庆曼婷拨开他的手,几乎感受不到阻力,她将对方的手握在掌心,复又压住他的肩膀, 靠得极近。
    “郑玄,”她唤了全名, “你还在挣扎什么?”
    她唇边的笑容越扩越大,气息冰冷而湿润, 那苍白的肤色上浮起病态的嫣红,像是情绪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
    对方修长纤秀的手指就被她拢在掌中,像是一片寒霜凝成的冰雕。
    “……你记得我?对不对?”庆曼婷道,“你在我的院子外读过好多诗, 我都记得……玄灵子,你知道齐明钺是拿什么和我约定的吗?”
    耳畔的气息混乱支离,庆曼婷看到他冰冷忍耐的神情, 心中的某个地方似乎被触碰了一下,溢出餍足而扭曲的快意。
    “没有沈青鸾,这份婚约该是我的……可惜,老昏君毁约了,但没关系,世事造化,把你送到了我面前。”
    就在她想要继续动作的下一刻,那只被她握进掌心里的手忽地一动,酝酿已久的内力猝不及防地爆发开,沿着她掌心向经络内传递,剧痛和断裂感从庆曼婷的右手飞窜而上,直接带动了腰腹之间的旧伤。
    烛光被荡开的劲风吹灭,四周桌椅都跟着移开半寸。她被逼退数步,右手已经失去知觉。而原本势在必得的目光停驻在郑玄的眼眸间,看到他冰冷无波的目光。
    比他的身躯还要再冷几分。
    庆曼婷“嘶”了一声,听到他压下痛楚,沉缓下来的声音。
    “再不走,就给我把命留在这里。”
    她刚想嘲笑时,骤然发觉的确有脚步声接近,数量众多,一听便知不是玉秀那个孩子。
    庆曼婷面沉如水:“该求饶的是你吧?国师大人?”
    郑玄轻咳了一声,抬手擦掉唇上的殷红,淡淡道:“观主道侣乃江湖中人,功力深厚,不下于我。这么大的动静,也该能察觉到了,时间短暂,你什么都做不到。”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女人眼角发红,字句似在刀尖上滚过。
    郑玄稍稍停顿了,很寡淡地笑了一下,说是笑,但又好似只是旁观者在昏沉月色下一刹的幻觉。
    “你不是已经要杀我了么。”
    “我不想杀你。”庆曼婷有些沉不住气,“没有我的解药,轻则内力沉封、形同武功尽废,重则殒命当场,你一点都不怕?”
    她没顾忌自己经脉断裂的右手,向前几步焦灼似火地看着他:“你听我的,跟我走,我治好你。”
    郑玄只是垂下了眼,语气分毫不变:“你的时间到了。”
    话音未落,脚步声重至耳畔,房门被撞开,为首的是郑林和成慧道人,紫衣女道两侧是提着灯的小道童。
    便在房门打开的电光火石之间,窗边黑影一闪,一片窗纱连接着窗框尽皆碎裂,原本在面前的女人在眨眼间逃窜出去,选择脱出危局。
    而就在窗边声音响动的瞬间,成慧身后的几个道人随之追击,而为首的女道则指了指烛台,让道童将室内熄灭的烛光点上。
    光晕微沉,映出郑玄的身形。
    他已缓慢站起,手中握着那柄白玉拂尘,襟袖染血,一寸寸的殷红浸透衣衫。
    以成慧的目力,只能看到他唇间的一点未净的殷艳,那双沉在烛光里的双眸,暗如永夜。
    “父亲。”他说,“……我想再见母亲一面。”
    这句话低微虚弱至极,内容很奇怪,来之无由。但却能让人字字听清,而听清的也只是这一句话而已,玄灵子不堪重负,撑持已久,还是昏倒在了郑老大人的怀里。
    成慧走到他身边,没有去询问追出去的弟子是否拿住了贼人,而是慢慢俯下身,伸手为他把了一下脉。
    “秀之,”她叫得是郑林的字,“这个孩子,你不要管了。”
    在寂然如死的沉默之中,面对着老友漆黑沉郁的视线,成慧摇了摇头,叹气道:“他该有这个劫数。”
    “……当年惜香也是像这样……积重难返。”
    “贫道为他续命,”成慧道,“但之后如何,是儿孙的造化,秀之……不要再为难他了。”
    憧憧烛火,周围一个提着灯的道童将灯偏移了几分,映上玄灵子的脸庞。
    真好看啊……小孩子心里想到,他看成慧在与郑大人讲话,便垂下手小心地碰了一下国师大人的手背,觉得很冰,又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从手指移到发丝间,发现他乌黑的长发间,蜷曲着一缕雪白如霜的银丝,好似比初见国师大人时多了一些。
    ·
    军士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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