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略一颔首,稍稍静默了片刻,又道:“七殿下胸有沟壑,看似势单力薄,温顺可控,但一旦登位,大抵会想从你手中拿回皇权。”
    “这是必然。”沈青鸾道,“名将只在有用时为将,在无用时,为刺。”
    郑玄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话题转回眼前:“勒令回朝,你怎么想?”
    “那就回给他看。”沈青鸾沉吟片刻,“老狐狸不信我。”
    她说到此处时很冰冷地勾了下唇,几乎不像传闻中的大启宠臣,语调中透着一股凛冽杀机。
    “本想做个忠臣,没想到又要蹈前世覆辙。……既然如此,请圣人归天吧。”
    旁听已久的南霜根本没有听懂前面的对话,也不知道李相什么时候得过什么重病……但她完完全全地听懂了这句话,心底猛地一颤。
    王爷和王妃这是什么神仙配置,怎么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你要如何做?”郑玄问道。
    “他轻信传言,疑虑齐谨正。此事乃三殿下所为,与本王何干。”沈青鸾理所当然地道,“既然受封摄政王,自然代陛下摄政,力究其凶。”
    郑玄与她对视,慢慢地靠近俯身,清冷梅香溢入肺腑之中,随着清淡低柔的话语一同响起,拨出震颤的弦音。
    “殿下,”他第二次用这个称呼,分明是敬语,由他寡淡疏清的语调里渗透出来,随距离拉进,慢慢地涌入她呼吸之间。“青史之上,史官的笔锋常不容情。摄政如有异心、枭雄常冠污名。”
    沈青鸾呼吸一滞。
    她长久不动地凝视着郑玄,觉察到梅香之下的微涩苦药气息,一点一滴、一毫一寸地蔓延而来。
    “昭昭,”郑玄道,“不后悔吗?”
    沈青鸾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似是直到这一刻才知晓在王妃身上,究竟什么才叫勾引。
    她望着对方疏清中稍带温柔的眼眸。
    “身外之名。”她道,“万事不留心怀。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一切都好。”
    ·
    天启三月初十,神武军凯旋,离开西北重城安川。
    在此讯传出不久,遥远的京华之中,三皇子齐谨正便如约受到讯息,彼时夜寒风凉,初春细雨,伴着偶尔响起的鸟鸣。
    齐谨正一身玄衣,袍角用银丝勾边儿,绣图细致精巧,在肩背到襟袖前横过一头卧虎。他身量高挑,鹰目剑眉,面相硬朗深邃。
    他拿着一个细长的逗鸟杆儿,慢悠悠地挑逗着架上的小白文鸟。
    “回朝。”齐谨正听闻这两字,手中略微一抖,猛地拨过木杆,掌心稍紧。“那个女罗刹,手里扣着七弟。”
    “七殿下根基浅薄,说不准……”
    齐谨正转头瞥回一眼,侍从当即噤声不语。他反手甩了一下逗鸟杆,将之搁在案上。
    “她势力如此之盛,连父皇都忌惮不已,又无法处置。”齐谨正抬眼望过去,旋即道,“请李相来。”
    春雨沾衣。
    新茶换旧盏,画像前的柱香烧干一半,尘灰簌簌。
    李凝进入内中时,乍然见到的便是如此场面。他略微抬手,行礼道:“三殿下。”
    “大人不必多礼。”
    齐谨正起身去扶他,只触到了衣袖而未碰到手臂,便被对方恪守规矩地躲避开了。
    李凝看了一眼桌案上落了一半的香尘,心知是为了什么,低声叹道:“殿下所思之事,非奇谋不能成,若在下估测不错,摄政王现下应早有应对设计之法,只等罗网收拢、池鱼上钩。”
    齐谨正岂不知正是如此,他躬身一礼,态度放得很低。
    “李大人。”
    这次反是李凝将他扶起,他的视线向周围环顾一圈,再落到三皇子的容貌之上,停顿了良久,方道:“成事正在险处。”
    齐谨正挥退侍从,让侍候之人离开四周。
    “李大人请讲。”
    李凝道:“如今沈青鸾与郑玄未归,圣人必然夜不安寝。殿下若是敢于一搏,便替圣人传旨。”
    齐谨正被“替圣人传旨”镇住了,他沉沉地收拢呼吸,感觉冰冷之气缓慢地抽入肺腑中。
    “什么都不必想。”李凝续道,“摄政王有不臣之心,视其谋逆。”
    齐谨正咬了咬牙,问道:“这又如何得知。”
    “不是得知。”李凝纠正了一句,“先斩后奏,未尝不可。”
    人死不能开口,届时是否真有不臣之心,而他人又如何议论,便全是猜测揣摩了,只需一句话盖棺定论即可。
    定论之人,往往便是得胜之人。
    正待齐谨正沉吟思考之际,李凝转过了身,又出言道:“御林军、神勇军,在下尽可为殿下笼络。而圣人也该请您辅政监国。”
    迎着齐谨正惊疑不定的目光,李凝神色不变,徐徐道:“这是最后一搏,也是最有可能打乱沈青鸾计划,让她必须迎击的杀招,如若不然,你我将在她、或郑玄的缜密算计,阴狠构陷中糊涂受死。”
    李凝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
    “摄政王神武非凡,以正面武力相对,殿下手里,半分把握也没有。但在下已闻说安川城内事,想来只有这一法子,便是唯一可以突破之地。”
    “要如何做?”齐谨正下意识问。
    李凝转过目光,声音低沉:“待大军回归,摄政王与其王妃将入京谢恩,届时便是最佳时刻。拦截宫外,当众传圣人之令。杀。”
    齐谨正蓦地被这个“杀”字激了起来。
    他沉望李相片刻,喉间干涩地滚动了几下,落下最后一个问题:“父皇那边……?”
    李凝面色不变,口中说着他此生从未说过的、大逆不道的话语。
    “圣人寿数已至。”他说,“不日将病重,床榻之前,只有你母亲,天子膝下,只有你。”
    齐谨正心中似被狠撞了一下,他鹰目一沉,暗色从眼眸中漫开,露出一个带着寒意的笑。
    “李大人,”他说,“谨正称帝,您为帝师。”
    李凝没有应答,反而闭上了眼,低声道:“只要让沈青鸾回不来,这一路铺垫,心血谋划,便不算白费。”
    “只要她一死,你可为帝。而我……不必做帝师。”
    他望着将燃尽的柱香。
    “李某,仍愿为相,为殿下掌舵。”
    作者有话说:  算了算剧情。
    我好像快完结了???
    以为自己能写一个月,结果日万了……
    令人震惊。
    你们想看多长?因为剧情结束只剩甜蜜日常了吧,拖着会被说注水的。
    第48章 心跳
    主帅受封摄政王, 神武军应旨班师。
    行路途中, 七皇子多次前来商谈, 态度诚恳谦和,看起来的确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唯有沈青鸾的支持才可有登位可能,因而在商谈之中, 也常常大许好处,只是这些所谓好处,俱不在摄政王眼里罢了。
    从西北南下,归京华途中,所过的城池乡郡,常有百姓夹道而迎,当地父母官倾慕神往, 因而即便行程并不慢,也在途中耽搁了几日。
    渐入中原, 气候愈发温暖和煦。这些从西北荒凉之处归来的军士们重回故土,再返繁华之都, 颇有身后百姓安居乐业,便一切都值得的此般感慨。
    风和日丽。
    沈青鸾骑着神骏在前,身侧是殷岐殷将军与亲卫南霜,她正与殷岐谈牺牲军士将领的后事与抚慰之事, 忽地听到身后马车里的一声轻咳,便收紧缰绳,让殷将军在前, 回身行了两步,让马匹与车身齐头并进。
    她单手撩开窗上遮盖着的锦绸,问道:“换了水土,听你总不舒服。这两天连日咳嗽,怎么回事?”
    沈青鸾话语一顿,皱眉继续道:“齐明珠人去哪儿了,他天天叫嚷着看管开药如何疲惫,现在倒找不到。”
    摄政王殿下语气不大好,似是面对王妃的事情,总是沉不住气。她看到郑玄那双清澈温柔的双眸,觉得胸腔里郁气慢慢压下来了,但还是板着脸。
    车轮辘辘,郑玄望了她一眼,十分有经验地顺着毛哄她:“你也说换了水土,怎么还当是大事?”
    沈青鸾正欲反驳,随即听到自家王妃温柔低软的话语。
    “什么都让你担心,难道我是纸做得么?”
    国师大人疏清拔俗,常有一种如与人相隔千里的冷肃之美。可面对着沈青鸾说话,却愈发地温和柔软,让她根本没有办法继续责怪什么。
    沈青鸾也不自觉地和缓了语气,她伸出手,道:“过来给我摸一下,这两天商议许多繁杂之事,累了。”
    郑玄没有想通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还是伸出了手,放到她掌心上。
    沈青鸾握了握那只冰凉的手指,觉得方才讨论事务时那种压在心口上的感觉随之卸下了许多,她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得寸进尺道。
    “再靠近一点。”
    已经很近了,还要如何近?郑玄不明所以地探身过去,与她对视。
    沈青鸾松开手,转而抚上人面颊,指腹在轮廓边缘处蹭了几下。
    “回头去喝一些润喉的水,快到奉天城了。”
    “嗯。”
    沈青鸾恋恋不舍地撤回手,再驱马向前,回到前方位置上,刚一过来,便听殷将军打趣道:“美人乡英雄冢,摄政王殿下,你可要小心咯?”
    沈青鸾瞥他一眼,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转了一圈,道:“若本王没记错,将军还未娶妻吧?你这个年岁……嗯。”
    她到此终结,只嗯了一声,向前行去,没再说什么。
    殷岐却猛地愣了一下,似有一种对方开了嘲讽的错觉,他反应了一下,追上去道:“我是没有心仪之人而已……哎,王爷……”
    这怎么说得,像他没人要似的。
    ·
    大启京华,帝宫。
    碧青湖畔,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坐在湖畔小亭中,她满头青丝梳成云髻,乌鬓雪颜,柳眉朱唇,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桃花眼,因保养得当,年纪似是辨不大清楚。
    女子斜坐亭中,漫不经心地将手中鱼食洒进湖中。
    风清云淡,一片祥和安宁之景,直至一个宫装婢女从另一条小道而来,回到了女子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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