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自从梁追走后,崔织晚夜夜梦魇,总梦到他染了满手的血。
    阿酥安慰她,梦都是相反的,根本信不得。崔织晚却始终惶惶不安。
    她每日都要遣人去栖岩寺看看才放心,只是沧州路远,梁追就算是一点不耽搁,往返也要十日有余。
    天气渐渐热起来,午间时候,明夏用井水镇了西瓜,切成小块盛在琉璃盘子里,浇了蔗汁。
    往常崔织晚最爱吃这个解暑,可西瓜性寒,明夏和周嬷嬷都拘着她,不敢让她多吃。这回她竟连看都不看就让人端下去了。
    傍晚,崔织晚是被雨声吵醒的。
    这场午觉睡得实在是很久,明夏知道她夜夜不得安眠,便特意留心没叫她。
    此时,外头电闪雷鸣的阵势十分吓人。她挑开帘帐一看,守夜的小丫头正睡在脚踏边,裹了一床薄毯酣睡,倒是没有被吵醒。
    于是,她自己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室。
    明夏正坐在外间描花样,看见她出来,吓了一跳。
    “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枣粥?”
    崔织晚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吃了,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明夏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外面这样大的雨,姑娘就别去黛山了……”
    “我没打算去那。”崔织晚自个儿取了油纸伞,催促道:“就在府门口转转,一会咱们就回来。”
    幸好,这会儿雨势渐小。明夏拗不过,满心担忧地替她撑着伞,出了府门。
    空气一片沁凉舒润,崔织晚站在伞下,裙摆和绣鞋很快就沾湿了。她目光惶惶地张望着,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盼望着什么。
    站了半晌,明夏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劝道:“姑娘,回去吧。虽说日子差不多,可梁公子若真回来也不会路过咱们这儿……”
    然而,说着说着,她却突然住了嘴。
    崔织晚下意识猛地转头望向街角,隔着重重雨幕,竟隐约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靛青色襴衫,同样撑着伞,只背着个简单的包袱,一步步朝这边走来。身影高大宽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稳。
    是梁追。
    梁追远远地也看见了她,明显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住。
    他深深地望着她,依旧伸出手来,眉尖微微一挑,似乎在问她怎么还不过去。
    崔织晚有点始料未及,她没想到真的能碰上他,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
    片刻之后,她也不管明夏是否撑着伞,直接提裙朝他跑过去,笑着喊他:“梁追,你回来了!”
    梁追扶住这小丫头的身体,让她稳住势头,嘴角露出一丝淡笑:“半月不见,你倒是活泼了许多。”
    说罢,他不着痕迹地将她笼在自己的伞下,严严实实的,连一丝雨滴也沾不上。
    崔织晚拉开他的手臂,又瞧到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包,立刻自己取了过来。
    她已经习惯了,但凡梁追手里拿着些奇怪的小东西,十有八九都是送给她的。果然,梁追低声说道:“这是给你带回来的。”
    难不成又是沧州那边的糕点果子?不过,有什么吃食值得他这样千里迢迢地带回来?
    这样想着,崔织晚迫不及待地将布包解开,却发现里面是个略有些精巧的锦盒。
    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梁追,有点奇怪。
    他依旧望着自己,或许是周遭的雨雾迷了她的眼,她觉得,梁追此刻的目光极其轻柔,连眸中那深沉的墨色都笼上了一抹柔情。
    崔织晚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锦盒打开,旋即睁大了眼睛。
    里面静静呈着一支玉簪。
    烟紫色的和田玉,颜色乍看上去同她腕上的那对玉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玉质和做工都很一般,勉强认得出是朵兰花的模样。
    梁追看她傻乎乎的模样,刚想问她喜不喜欢,却见她低着头,眼眶微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蹲下身仰头看她,皱了皱眉问道:“十六娘,怎么了?”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怎么说哭就哭呢。
    崔织晚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好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样没出息。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抽噎道:“这个……是不是很贵啊。”
    梁追简直哭笑不得。原先他还担心这姑娘见过的金银首饰太多,瞧不上这样普普通通的玉簪,没想到反而替自己心疼起银子来。
    不过,怎么可能贵呢?他根本买不起什么好东西送给她。
    “不是说不想要吃食吗。”梁追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袖子,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还是个姑娘家,可不能这样。”
    说着,他一边撑着伞,一边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手帕把她湿漉漉的小脸擦干净。
    崔织晚当真没想到他会送她这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家都梳丫髻,很少有人带发簪,而且,梁追怎么会这样细心,知道她喜欢烟紫色呢?
    她笃定他是碰巧依着玉镯买的,不过这也不重要,总之崔织晚十分喜欢这件礼物,便兴高采烈地让梁追帮她簪上。
    她拉着梁追躲到街边檐下,催促他收了油纸伞,将玉簪递到他手中。
    然而,梁追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捏着手中的玉簪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动作。
    这件东西,他有勇气送给她,却没资格替她戴上。
    崔织晚显然是高兴过头了,竟连这样浅显的规矩都忘了。这世间的男子,只有她未来的夫君能为她簪发。
    梁追不着痕迹地将玉簪收回锦盒,重新递给她,轻声道:“回去再玩罢,我还有事要去张先生家一趟。”
    说完,他迈步就走,崔织晚满脸失落,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委屈道:“你骗人,都这样晚了,张先生早就闭门谢客了!”
    梁追停住脚步,转头有点讶异地看向她。崔织晚回过神,瞬间红了脸,十分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的衣袖。
    他有什么理由要骗她呢……再说,就算是骗了又如何?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梁追一语点破她的心思。
    崔织晚硬撑着不吭声,梁追却十分有耐心,就站在她面前等她开口。
    和这人比耐心简直是自寻死路,果不其然,崔织晚最先绷不住,忍不住问道:“张姑娘……就是张先生家的那位小姐,她是不是挺喜欢你的?”
    “……”
    这话问得还挺直接了当。
    梁追真不知道这丫头的小脑瓜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估计她爹娘也不怎么管教她,便十分无奈地告诫道:“十六娘,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张姑娘如今待字闺中,莫要毁人清誉。”
    崔织晚委屈得不行,只觉得他平白给自己扣帽子,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道:“那你做什么躲着她!”
    梁追很不喜欢这种气势汹汹质问的语气,他伸手,想摸摸她的发顶,却被崔织晚躲开了。
    “……十六娘,你还小,不明白这些。”梁追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她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一般的女先生根本教不了,张先生杂事繁多,便让我给她讲过几回课。仅此而已。”
    满屋子侍女仆妇,又隔着两面屏风,除了声音,什么都也透不出来。再说了,他总是讲完书就走,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子。
    然而,崔织晚是不信这些的。她听着梁追的解释,总觉得他有点嫌弃自己不聪明不好学。
    也是,人家张姑娘饱读诗书,和他很有共同语言,哪里是自己这个满身铜臭的小丫头可比的。
    就算郎无情,妾也未必无意,更何况梁追是那个郎君,一见钟情什么的简直再寻常不过了。梁阁老的风采相貌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不怎么清楚。
    “据相貌,凭才情,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崔织晚小声哼哼了几句《西厢记》的词,没成想梁追的耳力极好,听了个清清楚楚。他霎时便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唱的什么。”
    “你管我。”眼见雨停了,崔织晚扭头就走,却不出意料被梁追拎小鸡似的揪了回来。
    梁追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难怪,我说你怎么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原来正经书不看,倒看起这些不正经的杂书了。”
    说着,他突然想起从前那本《素女经》,眸色更冷。
    梁追的语气实在很有压迫感,迫于这人的威慑,崔织晚心虚地回怼道:“什么杂书,什么不正经!说得好像你没看过似的……哎!”
    梁追略施惩戒,她只好捂着被敲的额头,愤愤不平道:“骗子!你不是说过只教我一个人读书吗?现在又去教人家张姑娘,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王姑娘李姑娘……”
    她一股脑说了一大堆,梁追静静听完,神情莫名。
    半晌,他淡淡道:“我从来都只用心教过你一个。”
    崔织晚怔住了。
    “总之,这回算我不对。”梁追难得主动低头认输,缓缓道:“作为补偿,请你帮我个忙,怎么样。”
    哪有让人家帮忙做补偿的。崔织晚没好气道:“什么忙?”
    “拜托你,帮我取个字。”梁追看着她,笑了一下:“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
    ……是啊,过了年他就十六了,还没取字。崔织晚突然想到这茬,有点受宠若惊。
    她知道,梁追向来是不说则已,说了就必然会信守诺言。一定是她取什么,他就用什么。
    那如果她取个二狗翠花之类的字,梁追会不会打死她?
    此刻,天色已经很晚了。梁追随手拾起一旁的油纸伞,下了石阶,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崔织晚似乎轻轻说了两个字。
    “以琢。”
    他闻声回头,正对上小姑娘灿若繁星的眸光。
    “追者,琢也。‘追琢其章,金玉其相’。”
    她笑了,一字一句地唤他:“梁以琢,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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