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找到我们的?”事隔十三年,谢半悔再见到谢光荣,仍旧会想起他猩红着眼睛,抡起拳头往姚梦兰身上砸去时的凶狠模样。
    谢光荣听到谢半悔的声音,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满意地上下打量谢半悔,“长大了,翅膀硬了。”
    姚梦兰飞扑过去,挡在谢半悔身前,护着她,“你不是要钱吗?钱在茶几上,你拿了赶紧滚。”
    “两千块钱就想打发我,门都没有。”谢光荣弯腰,把桌上的钱收起来,叠放在口袋里,经过谢半悔身边时,他用粗糙肮脏的手,拍着谢半悔的脸颊,“带着你妈继续逃啊,逃到天边去,看我能不能找到你们。”
    咚一声,门被关上。
    “他什么时候开始来家里的?”谢半悔的手紧紧地捏成拳头。
    姚梦兰双手握住谢半悔的手,“快一个月了,来了就是要钱,一两千的给他,他就走了。”
    “一次一两千,我们有多少一两千可以填平他这个无底洞。”谢半悔说,“你不该瞒着我。”
    “半辉,你听妈妈说,咱们现在不差这两千块钱,给他就给他了,换太平日子,值得了。”姚梦兰拦着要冲出门的谢半悔,“我怕你找他拼命,只要他不伤害你,让我怎么样都行。”
    “我不会和他拼命的,他不值得。”谢半悔搀扶着姚梦兰坐在沙发上,她蹲在茶几旁边,“只是觉得,我们再无宁日了。”
    十三年前的谢光荣,是暴力狂,把工作和生活失衡的愤懑,变成拳头,发泄在姚梦兰和谢半悔身上。
    十三年后的谢光荣,变得更糟糕,黄、赌,沾了个两全。
    赌输了,去找姚梦兰要钱。
    姚梦兰如果不给钱,他就在走廊里大吵大闹,闹得邻居不得安生。
    赌赢了,也来找姚梦兰,让姚梦兰回去跟他过日子。
    姚梦兰不肯,谢光荣还是会大吵大闹一次。
    谢半悔和姚梦兰在出租房里住了五六年,最近物业是造访最为频繁的时候:有住户投诉,请你们注意一下影响。
    谢光荣去嫖,被抓,让联系家属,这厮报谢半悔的电话号码。
    两个月,谢半悔出入派出所三次,有谢光荣白/嫖不给钱的、有仙人跳的、有价格没谈拢的。
    谢半悔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年前,生活、时间、精力,被尖锐的刀切割成狭窄的小块儿,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
    “我给你十万块钱,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谢半悔妥协了,血液关系让她束手就擒,“你生病住院,我来出钱。求你,放过我们,行不行?”
    谢光荣是个老无赖。
    要不是有个亲戚在南滨市见到姚梦兰,谢光荣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找到这对母女。这十三年,谢光荣被买断工龄的老本儿被吃的差不多,他年龄大了,又死懒馋,不愿意受苦找工作,亲戚得罪了个遍。
    再次找到谢半悔和姚梦兰,谢光荣怎么会轻易放过她们。
    谢光荣故意撞着谢半悔的肩膀,把她撞开,“我是你亲老子,十万就想把我打发了,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你要多少?”
    “一百万。”谢光荣比划着手指头,“一次给我一百万,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孩子。”
    “我没有一百万。”
    “那就这么耗着。”谢光荣往沙发上一躺,赖着不动了,“反正我是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谢光荣是谢半悔的亲爸,她被这个恶人磨,是她天生命不好,她可以受着。
    可让谢半悔料想不到的是,谢光荣会跟踪谢半悔,会找到戴瀚漠的住处,会找去曹孔业的公司,会大声喧哗:戴瀚漠和他儿子在谈恋爱。
    毁了就毁了。
    这辈子谢半悔的制高点就只有这么高了。
    可戴瀚漠可以飞得更高的。
    谢光荣不该毁掉戴瀚漠。
    知名建筑设计师性别取向成谜,当初出走江城,是为情?
    谢半悔就是撬起戴瀚漠的那块借力石,公众借着谢半悔这个角落,撕碎了戴瀚漠的平静。天才设计师,辜负恩师、忘恩负义、出走江城、巨星的坠落、从舞台到乞讨,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甚至,十年前,戴瀚漠年少轻狂时的形象、言行,乖张、阴郁被扒得底朝天。
    每个行业,有自己的圈子,戴瀚漠是幸运的,他曾经站得有多高,有多荣耀,现在就有多么像个笑话。
    戴瀚漠给谢半悔打了十通电话,谢半悔不敢接。
    她害怕了,害怕戴瀚漠是指责她的。
    他那么好的人生,竟然被她给毁了。
    曹孔业给谢半悔打过电话,后来又发信息:你是女的?谢半悔你看到给我回个信息;公司一团糟,你给我个声音……
    谢半悔没有声音。
    姚梦兰看着失眠、痛苦、煎熬的谢半悔,她心疼不已。
    “不怪你,怪我,是我没找好老公,害了你。”姚梦兰抱着谢半悔,给她温暖,“害了戴瀚漠。”
    谢半悔不想说话,她不知道该怪谁,又觉得现在的状况,不该怪她自己,同样不该怪姚梦兰。
    “妈,我想和戴瀚漠分手。”谢半悔揪着盖着的薄毯,“我不想因为我,他被人指指点点的。”
    “好。”姚梦兰用手掌给谢半悔擦眼泪,“你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
    谢半悔是姚梦兰的命。
    姚梦兰这一生,最不幸的是,嫁给谢光荣,最幸运的是,她女儿是谢半悔。
    姚梦兰坐在床边,顺着谢半悔的头发,她轻声说话,“以后留长发吧,扎马尾、烫头发都好看,你穿裙子也好看,怎么都好看。你小时候穿过裙子的,你应该不记得了吧,我趁着没人的时候,给你穿一件黄色底白色波点的裙子……后来你大了,我就不敢给你穿了。”
    谢半悔躺着,没有回答姚梦兰。
    姚梦兰说,“是我没本事没出息,以前要你姥姥姥爷护着,后来要你护着,如果我心狠点,和他离婚了,你就不用受这份罪。”姚梦兰说,“对不起你,我的孩子。”
    一个轻吻落在谢半悔额头上。
    谢半悔像是回到了四五岁的年龄,没有性别的苦恼,娇憨可爱的孩子,她蹦蹦跳跳地朝着姚梦兰跑过去,“妈妈,我想吃棉花糖。”
    “给你买。”姚梦兰会轻轻地给她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瞧小脸脏得哟。”
    “妈,你去哪儿?”谢半悔做了一场梦,梦里姚梦兰在和她挥手说再见。
    “以后照顾好自己。”姚梦兰温柔地说,坚决地转身走了。
    谢半悔觉得自己被梦魇了,她清晰地知道梦境内容,可是她醒不过来。
    放在枕边的电话,孜孜不倦地响。
    谢半悔突然睁开眼睛,满头冷汗。
    她心跳极快,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谢半悔,你现在在哪儿?”电话是曹孔业打的。
    谢半悔还沉浸在梦里,她看着熟悉的床铺,“我在家。”
    “你快来医院,你妈出事儿了……”
    风声,吹疼了耳朵。
    谢半悔觉得自己只是沉沉的睡了一觉,可醒来,她的世界就塌了。
    跌跌撞撞跑到医院,上台阶时,左脚被右脚绊倒,从台阶上滚下来。
    谢半悔想,是不是我躺平了,不挣扎着站起来了,就不会再跌倒了。
    可姚梦兰在等着她,她必须爬起来。
    曹孔业等在走廊里,正急的焦头烂额,看到谢半悔来了,赶紧说,“你快进去看看。”
    姚梦兰躺在病床上,浑身是伤,脸上乌青。
    有人在说话,说“真可怜,从二楼摔下来的,磕到头了,以后可能是植物人了。”
    有人说,“活着总比死了强,至少是留着一口气,给亲人留个希望。”
    有人说,“病人情况不乐观,家属要尽早做好心里准备。”
    有人说,“可怜的孩子,以后就没有妈妈了。”
    有人说,“谢半悔,你别担心,戴瀚漠去缴费了,你等着他。”
    有人说,“谢半悔,我在这里。”
    可这些话,都不如姚梦兰能开口说一句,“妈妈在。”
    十三年了,谢半悔活了两次,加上声音谢半辉的一次,存活了三次,谢半悔还是保护不了姚梦兰。
    “妈?”谢半悔用钥匙打开门,姚梦兰再也不会听到动静,来帮她开门。
    “我饿了。”谢半悔对着空气说。
    有人说,痛苦是有延缓性的,就是重要亲人离开时,你不会突然情绪爆发的感到伤心,而是看到空着的房子、空着的冰箱、昨天的剩饭、桌上的半个苹果、呼喊时不再有的回应时,痛苦才会席卷而来。
    无能感、挫败感、绝望、痛苦,几种情绪时时刻刻地缠着谢半悔,撕扯着她清醒着的每一秒钟,她觉得自己要被愤怒和黑暗吞没了。
    吞了,又能怎么样呢!
    能让姚梦兰恢复如初吗?
    谢半悔现在感到最后悔的事情是,她为什么要带着姚梦兰躲,以为躲得远远的,谢光荣就会放过她们吗?犯错的不是她们,逃避的不该是她们,承担后果的更不该是她们。
    可她当时为什么就是要让姚梦兰躲着呢?
    其实,谢半悔和外婆、舅舅、那些讨厌的邻居一样,一样在让姚梦兰隐忍,却从来没有帮她解决问题。
    陷入死扣的问题,该怎么解呢?
    为什么一定要解呢,可能剪开,就容易多了。
    第74章
    谢光荣现在的住址,谢半悔知道,因为房租是她付的。
    “你怎么来了?”谢光荣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谢半悔,往她身后看了看。
    谢半悔举着牛皮纸袋子,“给你送钱。”
    “进来,快进来。”谢光荣把门打开,他接过袋子,贪婪地往里看,“怎么只有这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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