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值得傅瑶这么小心地收起来,盯着这解开的木匣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地打开来。
    早前看到那泥人的时候,谢迟就知道,那匠人能捏得那般栩栩如生,必定是傅瑶给他画了图。他那时还曾问过月杉,是否见过这样的画?
    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这木匣中放得是一打画纸,其中有的已经泛黄,显然是年岁久远。
    打开来看,纸上尽是他。
    最初的画还显得生涩,到后来渐渐好起来,一张张翻看过去,谢迟甚至能从其中看出傅瑶那些年画技的长进。
    傅瑶的确是念了他好多年。
    只是在喜悦之前,谢迟最先想起的却是前不久见着的情形。
    他从前偶尔会莫名其妙地醋,但自己心中也明白那些都不算什么,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了些嫉妒的滋味。
    这些时日,为了哄傅瑶,谢迟有意往自己昔年的模样靠拢,可他自己心中却很明白,岁月刻下的痕迹是消磨不掉的。
    就好比琢玉,就算再怎么不满意,也不可能恢复成初时的玉料。
    若傅瑶只是喜欢这画纸上他昔年的模样,那兴许岑灵均会比如今的他更合适。
    谢迟定定地看着桌案上那些铺开的画纸,少年眉眼间的笑意于他而言却像是折磨一样,许久之后,是敲门声将他唤回神的。
    “何事?”
    小厮焦急道:“太傅,边关急报!”
    第94章
    午饭是在得月楼用的,傅瑶慢悠悠地挑着刺,文兰则还惦记着先前的事情,问道:“舅舅他们是去做什么的呀?”
    “是去琼林宴。”傅璇替她夹了菜,又耐性十足地讲解了何谓琼林宴。
    文兰听明白了,煞有介事道:“那娘亲要督促松哥儿念书,等他长大了,也考个状元郎,多厉害啊。”
    傅璇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可我听姨母说过,姨父当年也是状元郎呀。”文兰年纪小,谁也不会同她讲那些麻烦事,所以压根不知道有什么忌讳,想什么便说出来了。
    傅璇的神情僵了下,抬眼看向对面,只见傅瑶拿帕子擦着手,若无其事地向文兰笑道:“那是当然是因为,他本来就很厉害呀。”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事给揭了过去,并不似暗自神伤的样子,傅璇看在眼中,暗自松了口气。
    前一段时间,傅瑶对谢迟相关可以说是避之不及,众人也都不会在她面前多提。到如今,她终于从先前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能够平静地看待从前的事情了。
    傅璇知道,这是个好征兆。
    “阿姐,你说我往江南去住上几年可好?”傅瑶已经为这事思量许久,仍旧未拿定主意,她知道母亲是不乐意如此的,便趁着这个机会来问问长姐。
    傅璇很是惊讶,但却并没立时反对,想了会儿说道:“你若执意想去,倒也未尝不可。”
    得了长姐的支持后,傅瑶的底气更足了些,含笑道:“我想着南下去散散心,也算能长些见识,比一直留在这京城之中要好。只是母亲放心不下……”
    傅瑶自小就是在长辈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娇生惯养,也循规蹈矩,这些年来并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就是早两年南下,那也是陪着祖母一道。
    傅瑶从前并没觉着这样有何不好,毕竟京城的闺秀们大都如此,生于斯长于斯,嫁人之后成亲生子,再老于此地。
    像她这样,去过千里之外的江南的反而不多。
    可这些日子下来,她闷在家中想了许多,却开始不满足于这样的日子。
    她想要离京去四处走走,不必像先前那般急着一路赶赴江南,大可以走走停停,看看青山绿水、风土人情,也能够长一番见识。
    平素里说起来,不总是闺阁中的那些小事,也不总是情情爱爱。
    颜氏是个天生爱操心的性情,这些年过得顺遂无忧,循规蹈矩,自是放心不下心爱的小女儿独自离家。可傅璇却有所不同,她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这些年又随着丈夫在江南几年,见多识广,心也就更大些。
    她看出傅瑶心中的偏向,沉吟许久,开口道:“我随你姐夫在江南数年,在那里也结识了不少官员,届时你带封亲笔信过去,有这层关系在,若真是有什么事也会给三分薄面的。再多带些丫鬟小厮随行,护着你……也未尝不可。”
    傅瑶听得眼都亮了起来,又试探着问道:“那阿姐可不可以帮我去劝劝母亲?”
    “我看你是早就想好了,就等着让我去劝母亲的吧?”傅璇点了点她,又摇头笑道,“母亲那里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说不通的,慢慢来吧,而且就算你真要过去,也得提前准备一番才稳妥。”
    傅瑶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阿姐,我明白。”
    姊妹两人聊了许久,一直到午后方才各自回家去。
    说来也巧,傅瑶刚下马车便见着了从琼林宴归来的傅珏,兄妹两人一同进了家门。
    “说起来,母亲已经开始张罗着给你议亲了,”傅瑶提醒道,“二哥可有钟意的姑娘?若是有的话,我替你向母亲说一说。”
    傅珏扶了扶额:“我一心念书,哪有什么钟意的姑娘?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你年纪也不小,母亲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只不过是怕扰了你的学业才一直没说。”傅瑶嘀咕道,“我倒也觉着不必着急,可兴许长辈大都如此吧。”
    “的确,”傅珏掸了掸衣袖,偏过头来看向傅瑶,“岑兄早前就一直被家中催婚,他拿先考取功名为由给回了,眼下他在殿试之中拔得头筹,家中必然也是要张罗起来了。”
    傅瑶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岑灵均,对上那目光之后,却又觉着仿佛是话里有话。沉默片刻后,她轻快地笑道:“状元郎大出风头,如今满京城的官宦人家怕是都在留意了,爱慕他的闺秀应当也不少,倒是可以好好地选个合适的。”
    傅珏脚步微顿:“瑶瑶,你可曾想过……”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可就算不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傅珏知道前两年岑家曾经提过亲,也知道岑灵均对自家妹妹的心思,发乎情止乎礼,岑灵均不会逾越,他也知情知趣只当不知,并没多提半句。
    可傅瑶回家之后,要同谢迟和离,事情就不一样了。
    傅瑶当初大病一场后,岑灵均主动问起傅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傅珏也曾暗自想过,妹妹和离之后,想要再嫁的话,怕是寻不到比岑灵均更好的人了。
    “二哥,慎言。”傅瑶猜出他的意思来,无奈道,“你是不是在琼林宴上喝多了酒?”
    她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傅珏无奈地叹了口气:“成吧,你就当我是喝醉了说胡话。”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亲事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就同母亲讲清楚,一辈子的事情呢。”傅瑶并不同他多说,留了这么一句后,便回自己院中去了。
    傅瑶一直都知道,自家人很喜欢岑灵均。
    她也觉着岑公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相处起来也很轻松,但却始终并不曾有过爱慕之情。
    感情这种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普天之下那么多些人,可能她让一眼心动的兴许只有那么一个罢了,旁人再好,也不是她喜欢的。
    傅瑶也知道,自家人很不喜欢谢迟,都觉着她和离了是脱离火坑,应当另寻个很好的夫婿共度一生。可她却并不是这么想的。
    哪怕如今,她也还是喜欢谢迟,也从未想过再嫁。
    就算不说自己,对旁人也不公平,没有这样的道理。
    傅瑶仍旧不喜出门,在家中看些山水游记,闲暇时逗着檐下的鹦鹉,耐性十足地教它说话。
    当初她嫁去谢家的时候,并没有将这鹦鹉带过去,因为怕谢迟觉着吵,想要等到两人的感情彻底好起来再说这事,但一来二去直到她离开谢家,也没机会将鸟给带过去。
    如今看来,倒是少了一番折腾。
    可没两日,却得知了件大事。
    平素里是没人同她说这些的,可这事实在是太严重了,朝堂为此争执不休,满京城都传开来,府中也有仆从议论——
    镇守北境的裴老将军过世了。
    傅瑶听丫鬟提起此事时,手中的茶碗没能拿稳,直接摔在了地上,她却在丫鬟们的惊呼声中站起身来。
    旁人兴许不知道,可她却很清楚裴将军对谢迟而言意味着什么。
    除却朝云,谢家人都死在了当年那场冤案之中,谢迟被发配西境九死一生。裴将军于他有知遇之恩,是如师如父一般的存在,也是当世最后一个他真心认可的长辈。
    他的暴戾是被裴将军给压下来的,没有成所谓的“乱臣贼子”,而是背着误解和骂名当了个从未有谋反之心的忠臣,呕心沥血地撑起了家国。
    谢迟这个人活得很独,能入他眼的人不多,能被他放在心上的更是屈指可数。
    他从来都是走在悬崖边的,旁人觉着他无所不能,可朝云却总是担心他什么时候活得不耐烦了,千方百计地想要给他添些牵挂。
    如今却是又少了一个。
    傅瑶不知谢迟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反应,他那样一个人,是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软弱模样,可心中却必然是煎熬至极的。
    但哪怕明知道谢迟必定是很难过的,她也不能去。
    两人的性情差太多,就算勉强复合,也就是一时太平,既然压根没想好将来该如何走下去,就不该为着一时的触动回头。
    傅瑶有些茫然地停住了脚步。
    “姑娘,”银翘连忙追了出来,“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傅瑶摇了摇头,沉默许久,小声道,“有些闷,我想出门去。”
    她不该去谢家,也的确克制住了没有去,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顺道往自己的书铺去了。
    傅瑶在书铺的后院留了许久,离得近些,还能听见前边的客人们在聊裴将军过世之事。
    其实早前朝堂就曾为着要不要和谈而争论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被谢迟一力压了下来。如今裴老将军过世,除了惋惜英雄之外,逃不过的问题就是——北境该怎么办?
    那些未经过什么事的书生们倒是议论得很是激烈,为着该不该和谈之事、若是要战该如何等事争论不休。
    傅瑶听了许久,心中生出个猜测来,一直到书生们散去,暮色四合,方才起身准备回家。
    才分开竹帘,便见着了进门来的那个颀长的身形。
    他身上穿得还是朝服,显然是刚从宫中回来,神色中带着掩不去的倦意,应当是这两三日都未曾好好歇息过。
    谢迟是顺道从此过,习惯性地叫停了马车,并没指望能在此处见着傅瑶,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进门便正好打了个照面。
    与以往避之不及的态度不同,傅瑶这次并没立时就躲开,看过来的目光带着些犹豫。
    谢迟先是惊讶,想明白缘由之后自嘲地笑了声,神情冷了下来,低声道:“我不用你可怜。”
    “什么?”傅瑶下意识地反问了句,睁大了眼。
    “我说,你不必因为觉着我可怜就对我好。”谢迟垂眼看着她重复了一遍,又反道,“你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
    掌柜一见这情形,立时知情识趣地避开来,傅瑶则向谢迟皱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喜欢的是当年的我,可我如今早就不是旧时的模样性情,就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才会要和离,不是吗?”谢迟缓缓道,“既然这样,就不要再因为可怜我,而对我好了。”
    那些翻出来的旧时画作,这几日都已经快要成了他的心魔,交替着与边关战场的情形出现在他短暂的梦中。
    以至于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还在想着哄傅瑶的。
    傅瑶被他这话给绕懵了,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听见谢迟说道:“说起来,你应当喜欢岑灵均才对,我这就给你写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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