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摇了摇头。
    “那你厌恶我吗?”谢迟又问。
    傅瑶又摇了摇头。
    谢迟早就想好要说什么,可此时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要不要试试重新开始?这次换我来哄你。”
    周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这句话落在耳中却显得分外清晰。
    傅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摩挲着指尖,沉默片刻后轻声开口道:“为什么呢?”见谢迟面露不解之色,她又问道,“谢迟,你对我是喜欢更多一些?还是遗憾和不甘更多一些?”
    这是傅瑶最为困惑的,她其实不大明白谢迟对自己的喜欢从何而来。
    当年上元节生辰,魏书婉满怀恶意同她说了许多,言辞如刀,句句都在往她心上捅。而其中让傅瑶记忆犹新的,是说她“以色侍人”。
    这话是很难听,但究其根本仿佛也没什么错。
    从前在一处的时候,谢迟对她的那两三分喜欢的确是因着欲望而起的。
    那如今呢?会不会是因着当年错过的遗憾?
    谢迟先前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料到傅瑶竟然会问出这么一句,他愣了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归根结底,在同他的感情上,傅瑶始终是没有安全感的。
    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傅瑶对他的爱浓烈炙热,毫无保留,所以哪怕直到今日,他问傅瑶是否厌恶自己的时候都未曾担忧过会有别的答案。
    因为他知道傅瑶不会的。
    可他给傅瑶的太少了,所以哪怕如今放下姿态,她仍旧会觉着不安。
    懊恼的情绪席卷而来,谢迟只觉着煎熬又无措。
    哪怕他再怎么无所不能,可过去的事情却是再怎么样都没法改变的,如今也都作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瑶瑶,我同你讲件事,你不要恼……”谢迟缓缓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人留意着你的动向,知道你去过什么地方,知道你在何处开了什么书铺,也早就看过你写的各种话本……”
    “这于我而言,算是繁忙军务中的慰藉。我偶尔会想,若我随着你一道下江南,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应当也会整日高高兴兴的,就像当年尚在一处的时候。”
    他起初并不懂“怜取眼前人”,真正喜欢上傅瑶,也的的确确是在分开之后。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不好相处,看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觉着不顺眼。我早年总想着,活一日就为着裴老将军的承诺凑活地管一日,若是有朝一日活不成就算了,这朝堂这天下爱如何就如何。”谢迟自嘲地笑了声,他从未同人剖析过自己的心思,如今说起来也是颇不适应,缓了缓后方才又道,“可这两年,我却想着将这边境收拾妥当,而后就去寻你。”
    他其实并没多大野心,也不怎么想当什么太傅、将军,从前是被承诺压着往前走,对未来毫无期待。可现在却想着,等到收拾好这烂摊子,同傅瑶一起到江南去开铺子,当个寻常夫妻。
    不必为正事操劳,大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起床,闲暇时同傅瑶琢磨吃些什么,最勾心斗角的事情就是做笔几两银子的生意。
    这样的日子多好。
    傅瑶于他而言,就像是昏天黑地里照进来的一束日光,哪怕只是照了他一时,却让他念念不忘。
    “并不是什么不甘、遗憾使然,”谢迟定定地看着傅瑶,轻声道,“是我想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同你好好地过日子。”
    傅瑶看过许多话本,自己也写过,其中有过许多动人心弦的海誓山盟,可无论是哪一句,都及不上如今谢迟这句简简单单的带给她的触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都要点头应下来,但话到舌尖,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谢迟的目光始终落在傅瑶脸上,自然也注意到她这反应,眉眼间添了些笑意,又说道:“我并不用你立时给答复,慢慢来,我会等到你毫无顾忌地应下那日的。”
    他一本正经说着这话的模样实在是太要命了,以致于接下来一段时间,傅瑶都是心不在焉的,更没好好地看这北境的七夕会。
    夜色渐浓,谢迟挑着灯笼将傅瑶送回了客栈,抬手拂了下,若无其事地笑道:“回去歇息吧,好梦。”
    傅瑶点点头,小声道:“路上小心。”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眼谢迟,又立时转过身去,进了客栈。
    分开之后,傅瑶捂了捂脸颊,心中兀自回忆着谢迟那一番话,结果刚进门就听虞寄柳打趣道:“呀,你将花送给谢将军了?”
    傅瑶有些茫然摸了下鬓发,这才发现那朵凤仙花的确是不见了,迟疑道:“应当是路上遗失了吧。”
    “来看。”虞寄柳原本临窗站着,不知是见着什么,冲傅瑶招了招手,自己反倒让开了。
    傅瑶一头雾水地过去,恰见着提灯从此过的谢迟。
    注意到她之后,谢迟将灯笼挑高了些,映出他的含笑的眉眼,以及手心那朵凤仙花来。
    傅瑶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临别前谢迟那动作,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冲他摆了摆手。
    堂堂大将军,竟然还干这种事!
    第106章
    在随着谢迟去七夕会前,傅瑶曾十分忐忑,虽然嘴上同虞寄柳说着自己不会反悔,实际上心中也曾退缩过。
    她预想过好些种情形,但最后的现实比她想象的不知要好了多少。
    经年未见,两人都变了许多,不像当年那样天差地别,让她生出“可以一试”的想法来。
    不可否认,在听到谢迟的那番话后,傅瑶心中的确有悸动,但残存的理智将冲动给压了下去,并没立时答应下来,而是准备回来好好地想想再说。
    是夜,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许久,翻来覆去地想,以至于到最后入睡之后,梦中都是谢迟。
    从当年长安街上惊鸿一瞥至今,竟然已经有十年光景。
    漫长的暗自爱慕,短暂却热烈的朝夕相处,相隔千里的渐渐淡却……快要占据了她一半的年岁。谢迟这个人于她而言,有很重要的意义。
    而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谢迟那句话犹在耳边,挥之不去。
    “要不要试试重新开始?这次换我来哄你。”
    一同吃早饭的时候,虞寄柳将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里,同银翘交换了个眼神,笑问道:“有什么拿不定的事情?用不用我们给你参详参详。”
    傅瑶回过神来,对上她那略带促狭的笑意,有些无奈:“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好吧,就知道必定是谢将军的事情。”虞寄柳吹了吹热粥,感慨道,“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能让你这么为难。”
    没等傅瑶回答,她又慢悠悠地说道:“我觉着吧,除了谢将军以外,你这辈子兴许也再看不上旁的男人了。若非想要独自过下去,那就再给彼此一个机会也无妨。”
    这回答也算是另辟蹊径,让人哭笑不得。
    但感情之事,旁人怎么说都是没用的,归根结底还是看自己。
    横竖谢迟也说了让她不必立时给答复,可以慢慢来,傅瑶又想了会儿之后,便暂且将这件事情搁置下来,准备顺其自然。
    又两日,银翘与寄柳一道出门逛去。傅瑶独自留在房中修改先前的话本,听到敲门声后,只当是两人回来,一边开门一边道:“怎么回来得这么……”
    话未说完,却见着了谢迟,他站在门外,手中捧了个极大的锦盒。
    “这是什么?”傅瑶奇道。
    谢迟微微一笑:“忘了吗?先前陪你买纸墨等物时就说了,改日要送你些好的。”
    当初往北境来的时候,傅瑶是想着轻装简行,便没有带太多东西,可到了北境之后却发现这边是没法跟京城和江南比的。
    谢迟送来的笔墨纸砚等物皆是上品,在京城兴许不算太罕见,但在这边却不非常人能寻到。
    “这也太多了些,多谢。”傅瑶并没推辞,尽数收了下来。
    她慢悠悠地翻看锦盒里的物品,谢迟自己倒了杯茶,瞥见案上摊开的手稿,好奇道:“这是你新编的话本吗?”
    经他这么一提,傅瑶这才想起来,连忙回身去将那手稿给收了起来。
    谢迟注意到她神情中的慌张,虽有些意外,却还是立时移开了目光,笑问道:“不能看吗?”
    “这个……”傅瑶结结巴巴地寻了个借口,“尚未写完,而且写得也不大好,所以不便给你看。”
    她话音里透着心虚,谢迟立时就发觉了,但并没有戳穿。
    “是我冒昧了,”谢迟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含笑道,“那就等你写完成书之后,我再买来看好了。”
    说话间,傅瑶已经将桌上东西尽数收拾了起来,原本铺得满满当当的桌面立时空了下来。她不大自在地咳了声,看向好整以暇的谢迟:“还有旁的事情吗?”
    “我亲自送了那么些东西过来,连杯茶都不让我喝完吗?”谢迟故作惊讶地问了句。
    傅瑶从方才险些被发现的慌张中缓了过来,自己也觉得透着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好笑,揉了揉脸颊,叹声道:“好,你慢慢喝。”
    说着,她整理着锦盒中的各色颜料,铺了张画纸,准备试一试。
    谢迟先前那话说得仿佛是准备喝了这杯茶就离开似的,但他手中那盏茶却始终并未见底,傅瑶并未有赶人的意思,他也就顺势留了下来。
    傅瑶回忆着路上见过的景色,她早前已经牢牢地记在了心中,描摹了数遍,如今落笔也顺畅得很。
    不多时,她这画尚未成型,便听见对面的谢迟说道:“这是津城吧?”
    傅瑶愣了下,惊讶地看向谢迟。
    她画的其实是某日傍晚见着的云霞、落日与孤城,看起来格外辽阔,凝神想了想,才记起那时的确是途径津城。
    “你怎么知道?”傅瑶垂眼看着那尚未完成的画,不明所以。
    “津城的烽火台与别处不同,”谢迟抬手虚虚地点了下画作的一角,评价道,“你的记性很好,画得也很好,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经他提醒后,傅瑶认真回忆了一番方才发现的确如此,她无声地笑了笑:“你的记性也很好。”
    “那是自然,毕竟津城可是我刚来北境时留过许久的地方,还曾在那里败给过北狄。”谢迟并不避讳自己曾经输过仗的事情,语气稀松平常,“若是连这种都看不出,我也就白当这个主将了。”
    他说这话时透着点漫不经心,惊心动魄的战事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提起,不难让人想到他指点江山的从容模样。
    傅瑶唇角微微翘起,尽量专心致志地画完了剩下的部分,而谢迟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她身上,仿佛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觉着无趣。
    “既然你迟早都要看到,那我就还是先说了吧。”傅瑶放下画笔,接过谢迟推过来的那盏茶,转而提起先前那话本,“那些是我一路以来,根据旁人讲述的‘谢大将军大败北狄’的事迹改的……”
    傅瑶一路北上,发现北境这边的茶楼说书与京城那边大不相同,十个里面有七八个讲的都是谢迟的事迹。
    说书讲究个一波三折吊人胃口,所以总是难免会有夸大,什么雨夜突袭、以一敌百、三十六计都是稀松平常,更有甚至还有说谢将军是武曲星下凡得上天庇佑的……
    虽然明知道是有夸大,但并不妨碍傅瑶听得津津有味,并且暗自记了下,准备整理个话本出来。
    她也跟说书先生学了个六七成,其中不乏夸大吹嘘的,所以方才见谢迟见着那手稿,才会慌慌张张地想要收起来。
    谢迟先前只觉着奇怪,听傅瑶解释了之后,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些大半都是假的。”
    他虽并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听说书,但曾听下属提过几句,知道能那些所谓的故事里,可能只有两三分是真的——他的确在,也的确打赢了那一仗,夺回了城池,而后便都是胡编乱造了。
    傅瑶托着腮,认真地回忆着:“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说,你得仙人指点,所以才能在北狄突袭百里外的城池时及时赶到,反倒杀了对方个措手不及……”
    “假的。”谢迟着实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不着边际的,好笑道,“那时是紧要关头,我冒险赌了一把,让人扮作我的模样坐镇丰城,又放些出消息,北狄以为自己声东击西,实则是中了圈套罢了。”
    见傅瑶听得眼都亮了,谢迟会意道:“你想听具体的来龙去脉吗?”
    “想的。”傅瑶立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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