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自然是睡不着的,傅瑶抱膝坐在床榻上,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
    她自小到大皆是顺风顺水的,没遇过什么磨难,这些年在外,最多也就是遇上些地痞流氓,侍卫轻而易举地就能解决掉,这还是头一次真动刀的情形。
    若是早年,她兴许会觉着害怕,可自从往穹城去见识过后真正的边关后,如今也能镇定自若地对待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谢迟在。
    等到远处的喧闹与刀剑声消失,外间也随之亮起火把的光亮来。
    傅瑶轻手轻脚地下床,将紧闭的窗户推开条缝隙,寒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隐约还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交战之地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她没费什么力气,便寻着了正在往驿站这边来的谢迟。
    他的衣裳与鬓发已经被大雨尽数打湿,晦明不定的灯火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冷峻的轮廓来,正在凝神听着一旁身穿盔甲的将士汇报些什么。
    在旁人面前的谢迟与在傅瑶面前时相比,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兴许是觉察到了这道专注的目光,谢迟刚踏进驿站大门,便立时仰头看了过去。见着是傅瑶后,原本的凌厉之色褪去,勾唇露出个笑来。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竟也不显狼狈,反而平添了几分洒脱不羁。
    傅瑶眼见着他进了大堂,这才关上窗,片刻后便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轻快地去开了门,迎接回来的谢迟。
    “瑶瑶,”谢迟避开了傅瑶的拥抱,无奈笑道,“我身上都湿透了,你仔细受凉。”
    傅瑶方才已经将更换的衣裳备好,又去取了帕巾来。
    “方才同你一道的就是常齐将军吧,他来得这么及时吗?”傅瑶替谢迟擦拭着头发,总觉着这若是真的,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比秦家刺客来得要早,昨日就到这附近了,只是依着我先前信中的吩咐,为了诱刺客上钩,所以才并没露面。”谢迟换了衣裳,等到身上的寒气散去一些后,方才握住了傅瑶的手,将人抱在怀中。
    像是怕傅瑶误会,他又额外补充道:“我并非是要瞒你,只是连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他具体是何时到的。”
    谢迟紧紧地箍着傅瑶的腰,两人离得很近,傅瑶甚至能感受到他原本剧烈的心跳渐渐环缓和下来。
    “我明白,你有自己的安排。”傅瑶抬手回抱着他,轻声笑道,“那些事情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好好的,就足够了。”
    大雨仍在继续,侍卫们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将还活着的刺客压下严加看管,等待审理。
    傅瑶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间的动静,再没半点睡意,想了会儿后问道:“此次不成,秦家还会再下手吗?”
    “就算是想,也是有心无力。”谢迟从容道,“这样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能寻出一个不怕死的帮他们做已经不易,一击不中反倒让我杀鸡儆猴,哪里还会再有?不过我也依旧会防备着。”
    “更何况,离京城也不远了。”谢迟在傅瑶唇上落了一吻,低声笑道,“接下来我要发愁的,只剩下该怎么向你家提亲了。”
    听他提起这件事,傅瑶抿唇笑了声,煞有介事道:“的确不大好办”
    谢迟心中清楚,打从当年赐婚开始,傅家对他就没什么好印象,更别说后来闹到和离,傅瑶还曾大病一场……他对傅家长辈的性情已经极为了解,不难猜到他们如今是盼着傅瑶离自己越远越好。
    若是如寻常人家那样,差使媒人去提亲,怕是才说了来意,就会被赶出来了。
    在这件事情上,谢迟费的心思一点都不比应对秦家少,可如今秦家已经翻不出什么浪来,他却还是没想好该怎么才能说服傅家。
    “瑶瑶,你可有什么主意?”谢迟低声诱哄道。
    “这个嘛……”傅瑶拖长了声音,将谢迟的胃口吊起来之后,又同他开玩笑道,“按着话本上的法子,生米煮成熟饭,等我有孕之后,家中自然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谢迟一听就知道傅瑶这是信口开河,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且不说他不会如此,若真是这样做了,只怕傅家会更反对才是。
    “我先前想过,要不要找人去说和?”谢迟轻轻抚弄着傅瑶散在枕上的长发,同她商量道,“可再一想,这样未免诚意不足。这事没什么便宜法子,也不该耍花招,到时候也只好亲自上门提亲了……只希望不要吃太多次闭门羹。”想了想,他又自嘲道,“不过也没什么,毕竟的确是我当年做得不好。”
    傅瑶能看出来,谢迟是真心实意在为这件事发愁,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迟疑惑道。
    傅瑶将锦被扯得高些,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含糊不清道:“没什么,我有些困了。”
    “那就早些睡吧,”谢迟止住了先前的话,低声笑道,“等到雨停路好之后,就启程回京。”
    第128章
    第二日傅瑶醒来之时,外间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加之大雨冲刷,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若不是谢迟陪她吃过饭后,一早就去问讯,傅瑶甚至都要怀疑昨夜之事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了。
    在潞州又留了几日后,大雨总算停歇,没两日路途也复通,可以继续前行。与谢迟在一起着实是让人省心,一应的杂事压根用不着她考虑,便已经安排妥当。
    虽已经拿下刺客,谢迟并没有掉以轻心,仍旧如先前一样仔细提防。
    除却潞州大雨中的那一场刺杀,便没再旁的意外,傅瑶这一路上游山玩水,堪称是悠闲自在。只是随着京城渐近,她也开始隐隐发愁。
    “瑶瑶,你在担忧些什么?”谢迟很快就发现她的不对劲,疑惑道。
    傅瑶看着那“兵败如山倒”的棋局,托腮叹了口气。
    她原就棋艺不精,这一路上与谢迟练得多了后,倒是有了些长进,但也抵不住她三心二意。
    “没什么,”这话说出口后,连她自己都不信,就更别说糊弄谢迟了。傅瑶想了想,小声嘀咕道,“你怕提亲被拒,我也怕回去之后被爹娘念叨啊……”
    破镜重圆这事,傅瑶自己倒是不觉得如何。
    当年分开是因为不合适,怕勉强下去得不偿失,重逢之后见谢迟这些年变了许多,觉着可以一试,便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但傅瑶也知道,自家爹娘八成是没那么容易接受的。所以在刚开始决定为谢迟留在北境时,她压根就没敢跟家中说具体缘由——
    怕被念叨,也怕这回仍旧不能长久。
    她那时其实还暗自想过,若是发现仍旧不合适,那就当做无事发生,半句都不要同家中提。
    一直到后来相处的时日长了,彻底解开心结,傅瑶才算是拿定了主意。从穹城回来,再往家中写回信时,硬着头皮提了此事。
    傅瑶是想着,先让爹娘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回京之后骤然知道此事接受不来。
    可如今京城渐近,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心慌,不知道爹娘究竟会是怎样的态度。
    谢迟并不知她已经预先同家中提过此事,含笑安抚道:“别慌,有我在呢。”
    傅瑶干巴巴地笑了声。
    “等一回到京城,我就去你家登门拜访。届时你家长辈若是有什么意见,都冲着我来就好。”谢迟顿了顿,同她开玩笑道,“就说你原本是不想答应的,只是奈不住我几次三番追求,所以才心软的。”
    傅瑶喝了口茶,被他这说辞给逗笑了:“这话说得,倒像我是什么好哄骗的无知少女似的。”
    两人都很清楚,这事是症结其实就在傅瑶身上。
    在傅家长辈面前,她一句,兴许能抵得过谢迟千言万语。
    但这一路上,谢迟不管怎么发愁,甚至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都未曾想过让她去说和。
    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自己来解决,哪怕多费些功夫,也不愿让傅瑶来承担。
    第二日午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
    傅瑶当初与虞寄柳一同北上,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而谢迟当年在裴老将军逝世之后,毅然赶赴北境挑起重担,已经有足足四年。
    时已入春,城外的十里亭杨柳依依,微风拂面,与北境凛冽的寒风大不相同。
    城门处的守卫见着这一行人马后,打起精神来按例问询,见着那块谢家的令牌之后,众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连忙后退两步行礼。
    那声音甚至带着些颤意,傅瑶隔着车帘,都能感觉到守卫们的难以置信,没忍住笑了声。
    看来谢迟虽然离京这么些年,但威名犹在。
    傅瑶笑得促狭,谢迟抬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下,又吩咐众人先一步回谢府去,自己则陪着傅瑶直接往傅家。
    听了他这吩咐之后,傅瑶不由得坐正了些,攥紧了衣袖。
    谢迟将傅瑶的反应看在眼中,无奈地笑了声,又将她的手牵了过来,一点点掰开,像是顺毛一样抚着手背:“放心,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他这边正柔声安抚着,马车却忽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傅瑶疑惑地问了句。
    车夫还未来得及回答,对面却先传来了气势汹汹的声音,勒令这边让路。听起来应当也是家仆或是车夫,可说话时却格外地颐指气使,显然是横行霸道惯了。
    傅瑶愣了下,偏过头去看向谢迟,只见他挑了挑眉。
    给谢迟驾车的这车夫向毅是谢家的家将,当初随着谢迟去了北境,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过不少,就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形,也愣了下。
    要知道谢迟在北境说一不二,当年在京城时,也只有旁人躲着他走的份。
    这边倒是还没说什么,对面先不耐烦起来了:“你是哪家的?莫非是想要徐统领给你让路不成?你配吗?”
    傅瑶心中“哦豁”了声,她还正琢磨着是谁这么倒霉,没想到毫无自觉的倒霉蛋竟然还自报家门起来。
    敢在京城这么横行霸道的徐家,不用想就知道是是谁。
    若说起来,这还算是谢迟一方的人。
    徐家原是已经没落的世家,但好在儿子还算是争气,谢迟与他在西境相识,后来回京后当了太傅,提拔重用徐家,与秦家制衡。更曾在离京往北境去时,将禁军交付在了徐凌宇手中。
    没想到一晃几年过去,徐家竟然也敢这么翘尾巴了。
    早前傅瑶回京之时,就曾听姜从宁提过一句,但并没放在心上,此番倒算是亲眼见识了。
    谢迟沉声道:“让他自己滚来看看,究竟配不配。”
    向毅也没什么顾忌,依着谢迟的话问了回去。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些,徐家仆从立时变了脸色,车中的徐凌宇显然也听了进去,冷笑道:“好啊。我倒是要好好地看看究竟是谁……”
    他边说边掀开车帘来,见着对面驾车的向毅之后,立时僵在了那里,原本到了舌尖的话也生生地咽了回去。
    徐家仆从不认得,可徐凌宇与谢迟共事数年,时常往来,又岂会不认得他的家将。
    能让向毅驾车的人会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众人都以为,谢迟会等到北境彻底安稳下来后,再班师回朝,谁能想到他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这几年来徐家风光得很,旁人见了徐凌宇大都是点头哈腰或是客客气气的,以至于他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可眼下却再也没了往日的架势,脸色霎时白了下来,明明天气凉爽,可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
    徐凌宇是刚从皇宫回来,可就算是方才见萧铎之时,他都远不会现在这般失态。
    徐家的仆从呆愣地看着自家主子这模样,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这句倒像是终于点醒了徐凌宇,他先是厉声训斥了仆从,又强作镇定地到了谢家车前,隔着帘子行礼问候:“太傅怎么突然回来了?属下身体不适,方才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傅瑶这些年倒也不是没见过前倨后恭的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来。
    谢迟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再不似与她相处时那般轻松,但也说不上是恼怒,更像是不耐烦。
    哪怕这些事情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再怎么嚣张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得做小伏低,他也难从中得到体会到优越感,只觉着厌烦。
    “是吗?”谢迟感慨道,“经年未见,徐统领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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