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燕京。
    南边儿的城楼上覆满皑皑白雪,远看纯白的一片,却没发觉风雪中立着个人,一动也不动。
    “今日是第几日了?”
    洁白一片的城垛后面,立在雪中的人动了动,立即有雪花飘落。
    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那是一柄巨大的伞,周围已经和素白的世界融为一体,近看却发现伞下没有半分湿气,也不知这撑伞的人跟着站了多久?
    “回殿下的话,若是打从出事儿那日算起来的话,今日已是第六十六日了。”
    撑伞的人强忍着颤抖的手,回答的声音适中,也不敢露出半点儿大意。
    自打这位显山露水之后,整个燕京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毕竟从前只会斗鸡走狗的扶不上墙的那个,摇身一变竟然亲手夺了沈家的大权,而且轻而易举的将陛下软禁了……
    若是论起来运气来,整个东宫也没有谁比他更走运的了,随随便便一露脸便被主子提拔起来做了贴身太监,此等荣耀多少人几十年也换不来!
    “已经这么久了么?三十日……看来本宫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伞下的人忽然动了动,一声素色的常服,与往常那个温良的性子一样,饶是生气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
    “太子殿下,您的动作可不慢!自打秦王一行出事儿之后,您便操劳着这燕京上下乃至整个大燕的国事,今儿不也是三更睡五更醒的么?连奴才都替百姓高兴,未来明君啊!”
    撑伞的人将身体垂下去,眼睑都不曾再抬起来。
    听闻东宫里头的老人说过,眼前这位爷啥也不好就喜欢听好话,虽说拍马溜须不容易,可是倘若不会说话,那才是真正的蠢呢!
    “哼!本宫若是早知道太监署就属你嘴巴大,便换别人了!”
    立在前面的人一动也不动,语气却没有多大的怒气,可见这话只是说说而已。
    “奴才嘴笨,奴才该死!”
    撑伞的太监不动声色陪着笑,心知自己这话说得太没水准,下回得换个法子夸才是。
    “报——殿下,南边使者来信!”
    一骑快马从城下经过,手中扬着跑死了十匹马的密信。
    “送上来!”
    原本还立在伞下的人忽然转身,只留下浅灰色的狼裘皮大氅在风雪之中,仿佛之前天不亮便在这儿候着等信来的人不是她。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慢点儿走!路滑,仔细呀……”
    撑伞的太监慌不择路转身追过去,手里撑着的大伞却影响了他奔跑的速度,又着急又担心的语气倒是做不得半点儿假。
    “本宫又不是裹了脚。”
    远远的,只听到前面的人撂下这么句话。
    城守携众人立在路两旁,都成了雪人,直到太子进楼里去,依然无人动一动,哪怕是眨一下眼。
    “哎!”
    太监索性将手中的大伞往地上一扔,拎着官袍小跑追了进去,若是太子殿下再染了风寒,只怕太子妃娘娘以及一干侧妃都会念叨死他!
    化作雪人的城守卫长齐齐松了口气,四下一看,太子的人的确进去了,才敢比手势让众人撤离。
    瓮城楼里,议事厅。
    “萧琛去了南召白家,白家三兄弟领他进了巫族圣地,而后白督统派人将圣地封了?为何?”
    萧珏面无表情的看着行军沙塔,似乎在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回太子殿下,此消息是南召边境的暗线废了一整条暗线拼死才传出来的,至于原因……亲眼所见的兄弟都死了,后续我们也派人回去查探过,巫族几个长老与大巫女还因此回去大闹白府,而后被白督统直接扔进了圣地中,不到两日都屁滚尿流的逃出来了,听说折了三人,逃出来的人对立面发生的事情三缄其口,再也没有当初的势头了。”
    传信的侍卫口若悬河如滔滔江水,只差眉飞色舞描述他们是如何跑死十匹马传信了。
    毕竟谁都十分清楚,如今面前这位可是未来的陛下,说不定就因为办好了一次差事被记住,而后平步青云升官进爵更是指日可待!
    “嗤!就这?”
    萧珏忽然笑了,将手中的信笺直接扔进火盆中点燃,随手拆开了第二封信。
    “殿下,这封信是……”
    “你闭嘴!再多说半个字,本宫命人割了你的舌头。”
    看信的人依然没抬头,只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教人心惊胆寒。
    侍卫一听割舌头,硬生生将肚子里的话憋回去,缩着脖子不动了。
    “殿下的意思是说,你舟车劳顿下去歇着吧,等着封赏便是。”
    方才跟着跑进来的撑伞太监冲他摆摆手,将人打发下去了。
    “本宫没看出来,你倒是会做人。”
    看信的萧珏指尖一顿,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殿下说笑了,奴才不过是替殿下打发一个碎嘴子,免得扰了殿下的心神,他太聒噪了。”
    太监含笑道,表现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乖巧与老成。
    “哼!你倒是会说话。”
    萧珏冷哼一声,低头继续看信,洋洋洒洒几千字下来,却没有半点儿有用的东西!
    什么叫秦王一行人行踪隐蔽查无踪迹?什么叫或许途径临川府而后绕道东川府打从东边儿回来了?
    “殿下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么?”
    太监凑着脑袋看了个七七八八,不太明白他为何这般不悦。
    按理说秦王殿下虽然声名较旺,可是却不都是好名声啊,再加上他重病将愈,无论是从哪儿都没有实力与如今的东宫抗衡,即便是他回来了又如何?
    “难不成本宫要笑么?”
    萧珏捏着信笺的手猛地一攥,手中的信笺瞬间碎成齑粉,面色显然也变得阴沉起来。
    都是一群废物!这么多大活人居然连个踪迹都查不到?
    “太子殿下息怒!奴才倒是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监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瑟瑟发抖,看起来像是吓坏了。
    “讲!在卖关子你信不信本宫将你扔回太监署?”
    萧珏挑了下眉,怒气未消的看着他,一双眼睛里都是熊熊的火焰,看得人心惊。
    “是!小的虽然没学过高深的学问,不过小时候读过几日书,家中父亲是镖局的镖师,因此对这路途十分了解,打从南召回来,就算萧琛如何扛事儿,噬心蛊解除之日也得休息个三五日才会上路,夏日镖局押运活儿的时候,从南召到燕京快马加鞭一个月,萧琛一行回来决计不能比这更快了,前提还得是日夜兼程。”
    太监说完,便立刻垂下头去,瞧着像是胆小不敢揣测这位的意图。
    “嗯,倒是有点儿用!那依你看,他们还有几日回京?”
    萧珏挑了下眉,无所谓道。
    “最快七日,最迟的话……十日。”
    太监眼珠子一转,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方才不是说快马加鞭一月么?还说萧琛噬心蛊刚解不可能更快了,你当本宫是傻子?”
    萧珏眉眼一横,抬脚便朝着跪在面前的人踹过去,嘭的一声响过,眼前的人如同破麻袋般飞到室议事厅门口,砸在门板上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殿下息怒!殿下请听小人说完……噗!”
    太监捂着心口,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膝行跪着爬上前来,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说!”
    萧珏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后退了几分,以避开他口中喷出来的血沫飞溅到自己身上,素白的袍子一尘不染。
    “是!因为第二封信!信上说萧琛一行或许途径临川府东川府随即借道淮南从东边回来,奴才以为这消息八九不离十!”
    太监捂着嘴退了退,谦卑又小意,将底层市井小民的讨好表现得淋漓尽致。
    “理由呢?为何?”
    萧珏拿权杖拨了下沙盘,立刻显出一副大燕的北方地形图来。
    “若非如此,大道通天的中原地区,决计不可能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因此路线推断是没错儿的!”
    太监松了口气,朝中间空白的地方指了指。
    “那时日呢?为何你以为他们能提前回来?难不成萧琛他长了翅膀不成么?”
    萧珏的面色缓和几分,重新审视起这个太监来。
    当初他选人的时候,便着重从家世背景最差的人里头挑,最终看上这一个是因为他着实聪明,不过胆小谨慎,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才能放心。
    如今一看,自己眼光倒是不错,竟然还有点脑子。
    “淮南水道并非完全冰冻,陆路行的慢,可是水道却行的快,且无需萧琛做什么。”
    太监沉吟片刻,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两月前淮南赈灾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别说临川府与东川府那两块硬骨头了,哪怕整个淮南道,如今都是萧琛的囊中之物!
    陛下派遣新任官员的时候没有指明派系,可是大都是清流一脉的门生文人,从永宁侯如今老顽固的态度也不难看出结果。
    “嗯,本宫倒是看走了眼,你竟然是个聪明的。”
    萧珏随手掏出块玉佩来扔给了跪在身边的太监,而后大步朝门外走出去。
    “殿下?奴才多谢殿下赏赐!”太监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爬起来,连滚带爬追上去,叫道:“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起驾回宫,咱们今儿去太渊宫走一趟!”
    灰色狼裘皮大氅淹没在风雪中,看得并不真切。
    “太子殿下,咱们今儿是去接德妃啊不、琯琯姑娘回东宫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啊!太子妃昨儿刚把梅园的梨美人逼上吊了,琯琯姑娘那性子若是碰上了,非得掐个你死我活的啊!”
    太监快吓哭了,只是脚程慢身子弱,着实跟不上萧珏的速度,只能一路滚着下冰冻的台阶,摔得鼻青脸肿的。
    “你话太多了!”
    萧珏回头睨他一眼,见他还滚在台阶脚下没爬起来,旁边的侍卫们纷纷上前去搀扶,忍不住笑了起来。
    “殿下,使不得啊!真的使不得啊!”
    太监摸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和泪,跌跌撞撞跟上来,仿佛没察觉到萧珏对他态度的不同。
    “滚上车来,走了。”
    萧珏嫌弃的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脏衣服,顺手扯了块毯子扔过去,只见车里车外的侍卫个个眼睛都看直了。
    他们运气真好,眼前这位小太监,日后便是那宫里头一位的红人儿啊!
    “哎……”
    太监爬上马车,裹了毯子靠在马车角落里,识相的背着身,不敢以这幅邋遢模样直视天颜,嘴里念念有词,“太子殿下使……”
    “闭嘴!再多说半个字,割舌头。”
    萧珏打了个哈欠,见前面的人果然不吭声了,才满意的闭上了眼。
    从南城门到宫里得走一个时辰,他正好能睡上一觉,然后回去看戏。
    那可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南琯琯啊……任谁都招惹不起而后招惹不上的高岭之花,谁知却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太渊宫。
    阴冷的宫殿自打住上了人之后,便与从前不同了,宫里头什么好东西都往这儿送,旁人没有的稀奇无事儿送了不知多少,就连曾经太后娘娘极其稀罕的玛瑙摆件儿,也被南姑娘拿来当了茅厕里头的垫脚石。
    “德妃、啊不,琯琯姑娘,今日这梅花儿开得正盛,您要不要尝尝奴婢的手艺?”
    一身灰色素袍的女子唯唯诺诺站着,似乎依旧是那个不得宠的小医女。
    “梅花儿也能做茶?本宫倒是头一回听说呢,你倒是有心,听闻忠义侯遣董佳梁领了手下最精要的旧部去截杀萧琛,不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最终劫持了南瑾瑜,呵呵呵,也真是冥冥之中早已经注定……”
    南琯琯在冬日的阳光下照着自己手上新做的漂亮珐琅甲套,眸光阴冷的盯着朱灵溪的脸。
    这个医女来路倒是很清楚,只不过生得太好看了些,留在身边日后是个隐患,若是……
    “琯琯姑娘所言极是!那个负心汉若是死了便好,倘若他活着,奴婢定会将他们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朱灵溪恶狠狠诅咒完,却忍不住掉了眼泪,活脱脱将心底最深的厌恶化作是悲情和不忿。
    毕竟,南琯琯的心思她再了解不过,她身边容不下半粒沙子,哪怕那个人是她嫡亲的妹妹!自己唯有时刻扮丑作妇人打扮,才能保住这条性命!
    比起这个心肠歹毒的神经病来,太子妃娘娘可就好对付多了……
    “啧啧啧!本宫说你什么来着,戾气太重,不好不好,你还是泡茶去吧,本宫乏了。”
    南琯琯满意的摆摆手,打发她离开。
    朝局动荡燕京变故,她除了失去了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之外,旁的什么都没失去,甚至太子对她心怀愧疚,如今也该到时候了!
    “德妃娘娘!娘娘!”
    太渊宫门外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宫女,大喊着冲向正殿的方向,却被门口的嬷嬷抬脚搬倒在地。
    “胡咧咧什么?叫琯琯姑娘!”
    嬷嬷训斥道,颇有几分管事嬷嬷的威严。
    “是!奴婢一时心急说错了话,琯琯姑娘,太子、太子他回宫了!车马往太渊宫这边来了!约莫、约莫一炷香!”
    小宫女扬起脸道,丝毫不畏惧老嬷嬷的警告与嫌弃。
    如今这整个皇宫上下都知道,能进太渊宫当值的,日后都是人上人,谁不想趁机讨好这位太子殿下的心尖宠呢?
    “赏!”
    南琯琯的手忽然顿时,起身瞥了一眼跪在门外的宫女,笑容浮上脸庞。
    萧珏终于来接她回东宫了么?是动手的时机到了吗?
    “姑娘赏你的!”
    管事嬷嬷掏出一块令牌扔到宫女脚边,捧了令牌的宫女千恩万谢磕过头之后,跟着旁边的嬷嬷领职去了。
    自打这位住进太渊宫后,便传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凡给太渊宫提供有用消息着,得令牌之后留下伺候。
    “本宫等了那么多天,总算是等来了今日!”
    南琯琯起身整理衣裳,视线看向一旁角落里的人,“昨儿嬷嬷说什么来着?太子妃做了什么?”
    “回姑娘的话,太子妃将梅园的夫人逼得上吊了。”
    嬷嬷恭敬答道,脸上的喜色丝毫也没有遮掩的意思。
    姑娘总算是熬出头了,再过些日子被禁足在府中的夫人也能松口气了。
    “死了么?”
    南琯琯打了个哈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死了,传闻……是那位夫人有孕……”
    嬷嬷的眼神变得闪烁起来,这种触霉头的事儿她本不敢说的,可是姑娘问起来。
    “死了就好,省得本宫动手了。”
    南琯琯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立刻又浮现出笑容来,没了便没了,若是留着反倒还说不清楚,反正日后还会有的!
    “是……姑娘真明白人。”
    嬷嬷松了口气,战战兢兢回到墙角。
    “太子殿下驾到!”
    “奴才、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院外传来通传见礼的声音,南琯琯闻声出去,迎面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殿下你来了!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仿佛意识到自己言行不妥,南琯琯敷衍的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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